“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随这小伙计去吧,鄙人失陪了。”
狄公随小伙计出店门上了街,那伙计指着街对面一家酒馆笑着说道:“要请神笛刘,无少三斤酒。——相公不买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还来理你?岂不误了相公大事。”
狄公点头称是,便去那酒馆里买了一瓶上好的“葫芦春”。穿过几条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刘家的门首。狄公给了小伙计几个赏钱,小伙计称谢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门便“吱呀”一声,摇摇晃晃地开了。
屋子又暗又小,点着一盏冒着烟的油灯,一股劣质酒酸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屋里除了墙上挂着一排长笛短笛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神笛刘由于刚喝了酒,圆呼呼的脸上喷喷红。他穿一条深棕色宽松的灯笼裤,上衫散了扣敞着胸肚。身边却站着那蓝宝石坊的小凤凰。
“你是什么人?兀自闯到我的家里?”神笛刘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狄公装着没看见小凤凰,慢慢就一张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将那瓶“葫芦春”搁在桌上。
神笛刘的眼睛睁得如金鱼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芦春’,二十年没喝过了。先生,看你一脸大黑胡子,莫不是阎王爷来请我不成?快快把瓶盖打开?”
狄公将手放在瓶盖上,说:“不忙。”随手将那《玉笛谱》递给他,“央烦先生告诉我这是些什么曲谱,再喝不迟。”
“什么?”神笛刘接过曲谱,翻了几翻,“这个好说,让我先去净了面再来。”说着摇摇晃晃向里屋走去。
小凤凰见神笛刘进了里屋,才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正欲请刘师父今晚去县衙里酒宴上为我伴奏,他的笛子与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蹒跚着步子又摇摆地出了里屋,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来。
狄公惊奇地问小凤凰说:“你不是说要跳《紫云凤凰》么?怎么又改……”
“回老爷,奴家见县衙画厅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张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还有如意法师。我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坐失。老爷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艺的解数,步子尖,旋转急,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黑狐曲》是一只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缠上你,管教你一命归阴!”神笛刘认了真,他将《玉笛谱》放在膝头上,说道:“这第一支曲《云想衣裳花想容》①人人知晓,毋需多讲。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几段,节奏轻快,旋律十分动人。“噢,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师最是流行。”
神笛刘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讲出曲调的名目。这乐谱花样狄公大多不懂,心里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为这册《玉笛谱》既无曲牌又无歌词,根本就不是乐谱而是宋秀才用乐谱的样式记录下来的一份秘录。这秘录无疑会解开他来金华之谜。然而这真是一册笛曲的古谱——这根线索又断了。
“该死!”一声粗俗的骂声将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最后一支曲好生面善,却识不得了。”
神笛刘说罢,又把笛子送到嘴边,低沉的笛声响起来,其节奏很缓慢,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充满了哀伤。小凤凰一听不禁愣了,两只木然无光的眼睛闪出了欣喜的种色。接着节奏快了起来,高而尖的音调配着古怪而阴郁的旋律。
〈注①:《云想衣裳花想容》(While Clouds Remind Me of her Dress,Fl owersof her Face)疑即是传说中的李白三首《清平调》之一,但李白作是曲辞.在狄仁杰时代之后。——译者注〉
“这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轻轻诅咒了一声。
小凤凰激动地说:“老爷,请将这册曲谱借给我,我能找到会吹奏的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但是,小凤凰,你必须将这《黑狐曲》的故事讲点与我听听。我也是个对乐曲很感兴趣的人。”
小凤凰道:“老爷不知,这《黑狐曲》是这里一带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谱里都失了记载。我有个好友朱红,。她住在城南黑狐祠里,却经常唱这支曲。我曾要她将曲子记下来,可她不识字也不识谱。但老爷,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了。”
狄公将曲谱给了小凤凰,说:“你可得在今晚宴会上还给我。”
“好,老爷。我此刻就去请个伴奏的行家翻成今谱。老爷千万别告诉客人们我要跳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让他们大吃一惊。”
狄公点点头,转脸对神笛刘说:“来,拿两个大碗。”
神笛刘端来了两个蓝粗瓷碗,狄公打开酒瓶盖给他满满斟了一碗。
“好酒,好酒。你闻这香味!”神笛刘咂咂嘴,高兴得大声叫道。只一口气便将那一大碗酒灌下了肚。
狄公又替他斟了一碗,一面问道,“刘先生是如何知道这《黑狐曲》的?”
“我曾听黑狐祠那小女巫唱过,很是动听。可惜是鬼迷心窍的人唱的,堕了这招,多半是不祥的。”
狄公问:“那小女巫是谁?”
“唉,那是一条黑狐狸精。没爹没娘,不知从哪里来到阳间的。一个拣破烂的老婆子拣到了她,却是早潜伏了妖根。十五岁头上才开口说话。还时常犯邪。发起病来眼睛骨碌碌乱转。中说着人人听不明白的怪话。那老婆子发慌不敢收留,便将她卖到了一家妓院。谁知第一天接客便将那客官的舌头咬断了下来,当即逃身到南门外那个荒僻的黑狐祠里去了。直至现在还住在那里。那黑狐祠一带经常闹鬼,就是清风明月之夜也可听到啾啾喁喁的鬼哭声。祠里祠外狐狸成群。听说是当年九太子谋反事败,跟随的人全在那里砍的头,故阴魂不散,时时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迁了,胆小的人还时常供奉些鲜果酒肉的,但绝不见人去求神禳灾。那小巫与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这金华城亦只有她一人敢呆在那里,那里的狐狸与她极是亲昵,她不是条狐狸精又是什么?”
(禳:祭名。祈祷消除灾殃、去邪除恶之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来告辞:“刘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权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从街上一个小贩那里打听实了走城南门的路,便在了一顶轿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便没有多少路了。
第九章
在两个轿夫抬着狄公乘坐的小轿在人群中穿行。长长的一条寺庙街原先有好几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后来一场大火烧去了大半条街,只剩得断垣残壁,一堆一堆瓦砾场。唯一完好无损的敏悟寺在庙街的最南端。
小轿在敏悟寺山门停下,轿夫用衣袖不停地拭着额上的汗水。狄公给了轿金,一面问轿夫:“这里去东门要费多长时间?”
轿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轿走大路时,约莫半个时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里路便可到了。”
狄公点头。他明白了宋秀才从东门孟掌柜家去黑狐祠原来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轿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里半个时辰便乘轿回衙。
狄公走进敏悟寺山门,急急穿廊过殿往后门赶。他想从后门穿出,单瞒过寺外等候的轿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过左厢禅房时突然惊惶地停住了脚步。从窗棂望进去,只见如意法师正蜷缩着身子在禅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却原来是如意法师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着一只木鱼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灯一盏并不见有人迹。
狄公从寺院东司边的半坍的后门穿出,沿着野松林间一条石板路走了几十步便看见南门的城楼了。
南门进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节走亲眷的。许多人手里提着灯笼和月饼果品。远处人家已经上灯,闪闪烁烁与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铺买了一盏风灯便提步急出了南门。出南门不一晌,便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狄公见门柱下果然有几个破旧的粗瓷供盘,盘中居然还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这两根柱子便是黑狐词的大门了。穿过那两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丛。狄公将他那长袍的下襟掀起塞进腰间,撩起了长袖,从地上拣了根棍子。他一手擎着风灯,一手用棍撩拨开灌木丛,弯弯曲曲向祠里走去。
这时四周一片阒寂。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凄清的寒蝉声。狄公已里不由敬佩起小凤凰的胆大,这里就是白天也是一个荒凉恐怖的去处。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乱草丛中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动,一对碧绿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丛中间熠着。狄公不由将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紧。他抬起块石头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声尖厉的鸣叫伴随着一阵骚动,半晌才平静下来。狄公心想这里果然有狐狸。狐狸一般虽不伤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类常常患有狂癫病,人倘是被它们咬伤,便传染上这狂癫病,最后燥热干渴而死,无有救药。这时他颇后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带一柄匕首或长矛,眼下只能靠手中这根棍子做唯一防卫的武器。
小路渐渐宽了,草丛前头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显得十分凄凉。前面出现了一堵石块垒起的黝黑院墙,墙上爬满了野藤艾萧。墙里有一个庭院,院墙有好几处已经塌了。三四只红狐狸、黑狐狸窜来窜去,仿佛被生人到来惊动了。庭院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腥臭。庭院一角竖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布条——这是这里唯一有人迹到来的迹象。
狄公走上残破的青石阶,石缝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门,没人应声。狄公壮壮胆闯了过去,猛见神殿一角的蜡烛前立着一具木头傀儡。傀儡的头是一颗死人的骷髅,一对口进去的眼窝正对着狄公。
狄公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凉,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间。
“我不得不在这里将你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颤抖的声音在他身后响着。
狄公惊回头,只见那女子长得十分苗条,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着一件紧身褐衫和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一双睁大的眼睛惊惶地望着狄公,握着尖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气温和地说,“刀口上还有晶晶闪亮的蓝光哩。”
那女子低头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将她手腕抓住:“朱红,休得胡闹!小凤凰叫我来的。我也看见宋一文了!”
“狐狸到处窜,我以为是宋先生来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朱红疑惑地说。
“我们不能找个坐的地方么?朱红,我要与你仔细聊聊。”狄公说着,将刀子还给了朱红。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个十分妒忌的人。”朱红将刀子放进衣袖,走向那木头傀儡,将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齐。又轻轻拍了拍那骷髅。于是她从壁龛里取下那支蜡烛,引狄公走进一堵断垣的拱形石门。
石门内便是内殿了,到处是腥臭味。朱红将蜡烛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条竹凳坐了下来,狄公也在桌边一竹凳上坐下。殿墙一半塌了,上面爬满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墙上闪着绿眼睛凝望着他们。一阵凉风吹过,野藤枯叶发出悉悉瑟瑟的声响。
狄公觉得冷嗖嗖寒意阵阵,朱红却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见她不时用手拭头上的汗,她那蓬乱肮脏的头发间系扎了一根红布条。
“宋先生今天为何不来?”朱红一坐下就问道。
“他很忙,便委托我告诉你一声,今夜他不来了。”
朱红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许多案卷,他在找寻杀死他父亲的人。十八年了,他要为他父亲报仇。”
“朱红,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谁?”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会找到的。”
“你是一个孤儿吧,朱红?”狄公又问。
“不!我的父亲最近还来看望过我。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忽然她声音转悲,“他来这里总不让我看清他的脸面。他说他长得丑,怕我看见了不爱他了。但是那天小凤凰在来的路上撞见了他,说他长得一点不丑。他为什么要瞒我呢?”
“朱红,你母亲呢?”
“早死了。”
“那么是谁将你抚养长成?是你父亲么?”
“不是。我从小就给了人,转卖过几次。后来我逃了出来,他们追到了这里,我用死人的头骨扔他们,他们吓坏了,叫喊着跑了,一个还摔断了腿。哈哈!”她失声笑了起来。
狄公见她不住地打着寒战,满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两三天便要来一次,带着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欢听他吹笛子。有时他吹我唱,快活极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说他要将我带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他说他决不同我结婚。我说我也不同任何人结婚,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有我的情人,我不愿离开他。”
“你父亲没说要将你带到别处去?”
“我把宋先生的话告诉过他,他说我呆在这儿最好,什么地方都别去。我应与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说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阵猛烈的咳嗽,“我近来头疼嗓子干,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东西。”说着又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浑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厉害,心中决定明天就派人来将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说。
她听了生了气:“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的狐狸从来不咬我,我们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还经常舔我的脸哩。”
“朱红你听着,这狐狸有生病的,象人生病一样。它们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干。头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红,我明天再来看你。”
“噢,你回去告诉宋先生一声,请他明天将给我情人的金银丝发夹带来。”
狄公点点头,出了黑狐祠。
第十章
狄公循原路穿过那野松林,又从后门回到敏悟寺。出得敏悟寺正山门,见对面照壁下两名轿夫正等候着。他们见狄公出来,忙将轿子抬上前,狄公上轿,吩咐直回县衙大门。
狄公回到县衙,便急急径向内衙书斋找罗应元。他想在夜宴开始前将这些情况告诉罗应元,然后再换上朝服出席宴会。
罗应元早换上了崭新的云龙出海水绿锦缎官袍,玉带皂靴,头上端正一顶轻翼掐丝乌纱帽。他一见狄公风尘仆仆赶来,惊问:“狄年兄哪里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寻。怎的还未更衣?客人们都到齐了。”
“罗相公,我有事需告诉你——牵涉到宋秀才被杀一案。”
罗应元一惊,忙道:“说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于是将如何从一支《黑狐曲》理出线头,如何孤身去了南门外黑狐祠,又如何见到了朱红,弄清了宋秀才来金华的目的等—一细说了一遍给罗应元听。
罗应元听罢,满脸喜色,说道:“妙极。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却原来宋秀才来金华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杀了他父亲的那个人得了风声,追踪到孟家杀了宋秀才。他翻寻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询归案的记录。一看来那份最要紧的记录已经给凶手抢去。年兄,关于十八年前他父亲的案子,对,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档案卷全都找来—一细查,看看有没有牵涉到处宋的人物。”
狄公道:“岂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换姓的。他计划一旦找到那个杀害他父亲的仇人,便公开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贼心虚,先下了毒手。呵,我还想找到朱红的生身父亲,这个狗驴心肝的人竟让他的亲生女儿在那个肮脏污秽的黑狐祠里生活——她已经患了重病。罗相公,你须得尽早问问小凤凰,她准知晓内情。她亲眼见到过朱红父亲的面貌。找到朱红的父亲,再查问出朱红母亲是谁。要她父亲负起责任,让那可怜的小女巫重见天日,做个真正的人。小凤凰来了没有?”
“来了。她此刻正在画厅后的东厢内梳妆,玉兰小姐也在为她搽脂抹粉哩。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叫她来问问?”
罗应元说着,忽见邵樊文、张岚波正迤俪朝前厅而来,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则个。你赶快去馆舍换了朝眼,少不得有个气象。”
狄公辞下,转去自己馆舍更衣。
这时狄公真的被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担心自己不能与这案子的侦破相始终。现在最悬的谜是十八年前杀了宋秀才父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不明白秀才为什么又去找朱红,仅仅是那支《黑狐曲》将这两个少男少女联系起来的么?似乎又并不如此简单。无论如何宋秀才是迷上了这个黑狐狸精了。他不是已经向菊花打听买金银丝双雀发夹了么?而朱红还正痴心等着他送去。
狄公换罢朝服,摇曳出来时,画厅外高台上已经站满了客人。蟒袍锦带,闪闪有光,笑语飞声,熙熙雍雍。客人去画厅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赏着花园夜景。亭榭楼阁,池馆曲沼,披红挂绿都扎满了五色灯彩。
狄公撷起袍襟升上高台,—一与客人拜谒寒暄。邵樊文紫蟒袍、金玉带、钩解、乌履,意气自得,飘飘欲仙。张岚波著一身深绯朝服,从官袍的颜色看官秩仅次于邵樊文,但远在著绿袍的狄公和罗县令之上。如意法师则披一件猩红袈裟,领襟袍口滚绣着一条宽阔的玄缎贴边,在帝王的国度里等阶也是眩目的。
他们早已在那里谈论诗歌了。风雅、楚骚、苏李五言、乐府歌行、曹刘嵇阮、潘陆张左、元嘉永明、梁陈官体,一直议论到当今的沈宋律诗,个个眉飞色舞,颜红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师的一笔好字。他对罗应元说:“夜宴后罗县令速去内行取一大幅白练来,请如意师父托了酒兴赐下一副对子。”
罗应元听了,激动地说:“邵大人好个主张,敝衙从此又多了件稀世的墨宝。如意师父断断乎不可推阻。”
狄公这时才想起他曾见过许多门楼、巨匾上都落有“如意翁”的大款。那些栲栳般的大字往往六尺见方,笔锋遒劲凝练,飞动洒脱。不由心中起了一层钦慕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罗县令:宴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贵宾们入席。
罗应元喜笑颜开,向乐工挥手示意。一时钟鼓齐作,丝管迭奏。乐曲声里邵大人、张大人等一干贵宾摇摆步入画厅。画厅里灯烛煊明,薰香弥漫,分开早摆下三方高桌,桌上水陆珍馐错列,杯筋觥觚杂陈。正中一桌就坐了邵、张两大人,右手是狄公与玉兰,左手则是如意法师与罗应元。两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对联,道是:
幸逢圣明主共乐太平年
画厅下铺下一层波斯国大地毯。两边珍果嘉木扑来幽香阵阵。
罗应元擎杯站立祝酒,开言道:“下官今夜略备小酌,杯茗相邀,得蒙光宠,敝衙顿时生辉,阁县意气洋洋。下官志诚祷天,惟祈三愿:一愿贵宾健康,享寿万年;二愿明月长久,清光怡人;三愿诗坛兴旺,风雅永继。”
祝罢撩袍离座,举杯频频。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又动起乐来,贵宾乃纷纷拈起杯箸将酒肉往嘴里送去。
狄公没想到会与玉兰小姐合一桌,这分明是东道罗县令的着意安排。狄公见邵樊文与张岚波正大谈其京师的轶事遗闻,对面罗应元与如意法师议论着钟王书法、晋宋宝帖。狄公便乘机低声问玉兰:“玉兰小姐是几时到的金华?”
“两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京师途经金华,不意罗大人离意邀请,阶下囚翻成了座上宾。”
“玉兰小姐如今在哪里驻息?”
“蓝宝石坊店的一个小客栈。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么?蓝宝石坊的小凤凰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
“听说她想一鸣惊人,在舞榭歌场抖出大名。”狄公应道。
玉兰冷冷地说:“你们男人岂知女子的肝肠?。”
“你知道她今夜跳的是什么舞曲?”狄公问。
玉兰刚要回答,却见邵樊文立起身来,高声说道:‘今夜此时,天上明月如玉壁,人间万民庆佳节。罗县令风流雅儒,盛情设下偌等丰盛宴席,单宴请吾辈诗苑同人。论诗老夫早江郎才尽,枯竭了诗思,然今夜盛会又不能无诗,数来席间眉须当让裙钗,老夫冒昧,提议玉兰小姐即席赋诗一首,以志今日诗苑旧人难得的雅聚。那题目便是《对月》吧。明月古今虽同,但光景却日日迥异,这诗能翻出新意最能助兴,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听了拍手称善,都道好个主意。
玉兰转过脸来微蹙蛾眉,无限感触地深深瞥了一下邵樊文,略假思索,便口占一律:
赭衣高轩过,
明月还旧州。
画堂对故人,
衰鬓惊中秋。
宁怨脂粉薄,
空恨岁年偷。
妾心何所似,
清光飞玉瓯。
席间顿时啧啧称道,好一阵议论纷纷。邵樊文铁青了脸,心中揪然不乐。张岚波摇头长吟,极是欣赏。狄公暗暗惊奇,如意法师则呵呵大笑不止。
罗应元使个眼色给司乐,一时繁管急弦响起。动人的乐曲里两名花枝招展的美人转出,望画厅上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便翩跹起舞。
两个美人穿着薄薄一层轻绡舞裙,一个色玄紫,一个色皜白。轻快的丝竹声中她们开始惊翻旋转,一个翘起脚尖时一个便跪下为之遮掩。然后互相交替,倏忽变换。舞姿轻盈,身段矫健。节拍迅急跳跃——此曲唤作《双燕春》。一会伴乐戛然中止,一队舞姬摇曳而出,翩翩团舞了一阵,便与“双燕”一起退下了。
接着是两个乐工各唱一套新曲,歌喉宛转,有板有眼。
水陆八珍一道接一道从厨下捧上酒席。酒过三巡,罗应元站起来向客人们说道:“花园里即将放烟火,请贵宾们稍候片刻上外厅高台上观赏。烟火后将由蓝宝石坊小凤凰献舞《黑狐曲》。这个舞曲依据本地最古老的迷人传说制谱,据说已经流传一千多年了。小凤凰若是此舞一举成名,将与‘一品红’并驾齐驱。”
席间一阵嘘舆,便又议论开了。
邵樊文眼中露出欣喜若狂的光芒,说道:“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张岚波道:“我听说这舞与黑狐狸精有瓜葛,倘若狐仙有灵,保不定会弄出什么是非来,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如意法师惊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玉兰小姐则抿嘴窃笑,不发一言。
乐声又起,酒酣耳热的贵宾正需要音乐来帮助消化。轻缓的旋律令人有悠悠然的快感。鲜美的菜肴已经失去了吸引人的魅力,《黑狐曲》的预告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突然画厅外传来一声巨响,顿时天上五彩缤纷,照耀得画厅恍同白昼。花星从云头纷纷坠下,尾巴上拖着一串串色彩绚丽的火光。
罗应元大声叫道。“请贵宾都上外厅高台!”一面回头吩咐高放,“将所有的灯烛都吹熄!”
一声声花炮轰击,澄明如水的秋空一时彩云奔流,硝烟弥漫。画厅、花园、殿台、楼阁、水榭、曲沼、假山、回廊的所有灯火全部熄了。明月当空,整个衙院里的人都陶醉在这佳节的气氛里了。
一个五彩的大火球从假山后面慢慢升起,火花爆裂着从它的边沿喷闪出来。“劈劈啪啪”的鞭竹声中火球愈转愈快,最后升起到高空突然炸裂,撒下一天的五彩灿烂的星雨,煞是壮观。
“妙极,妙极。”邵樊文大声得意地称赞道。
忽然空中闪烁出一束鲜花,一声巨响花束顿时变成了一群斑斓的蝴蝶,翩翩乱飞,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狄公见罗县令站在他的前头,忍不住说道:“罗相公乃真是费心了,面对这人间奇景,真有所谓乐而忘返之感,现在我倒为自己没有回浦阳而感到庆幸了。”
这时又一阵连续的爆炸,天上悬出一幅金银一闪光的花匾,花匾上现出“福、禄、寿”三个大字。又一声巨响,三个大字散成三颗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摇曳闪烁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头趱簇,黑压压一片、不时响起了声阵高声喝采,但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嘴脸。
忽然花园里、画厅里灯火一齐大放光明。高台上的客人攀着扶手开始陆续回到画厅。
玉兰刚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么,便对狄公道:“对,我应该去看看小凤凰是否已经装束完毕,即将轮到她上场了。今天她在这里能露一手。振起了名声,邵、张两大人便会将她举荐到京师的教坊司去。。说着兴冲冲从画厅边的一个圆洞门走了出去。
狄公这时忽然发现如意法师凸出着一对大眼睛正盯着那扇圆洞门呆呆出神,不觉心中狐疑。他端起酒壶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凑上嘴唇,罗应元一声大喊,狄公一惊酒全泼了衣袖。罗应元大惊失色。指着那扇圆洞门,口中哆嗦。狄公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玉兰小姐正从圆洞门奔进画厅;她脸色死灰,惊恐万状,茫然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第十一章
狄公忙上前扶定玉兰,惊问:“小姐受伤了?”
玉兰茫然若失,望着狄公发愣。
“小凤凰,她……她……她死了。”玉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我弄了一手的血!”
狄公忙高声说道:“啊,舞姬出了点事故,来,来,玉兰小姐先到画厅外休息一下,我们去帮帮她的忙。”
罗应元急冲冲赶出画厅外时,狄公对他耳语:“小凤凰被人杀了!”
罗应元忙吩咐高师爷:“传我的命下去,衙院的里里外外派人看守,没有命令一个不准放出、你现在扶送玉兰小姐到外厅的耳房里休息,不准任何人去惊动她。”
罗应元于是引狄公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急走,那走廊尽头便是画厅东厢——小凤凰梳妆的地方。狄公推门一看,房里没有人,明亮的灯光照着小凤凰仰卧着的尸体。她还没有穿上舞裙,两条胳膊伸展着,一对惊恐的眼睛向上吊起直愣愣望看天花板。细长的脖子和瘦削的双屑满是鲜血。她那张尖吻缩腮的嘴脸,长长的尖鼻子及那两排上下交叉着的小而尖的牙齿很容易使人想起一只狐狸的面容。
罗应元突然说:“年兄,你瞧那满是血污的剪子,准是凶器。”说着一面弯腰捡那柄剪子。
狄公道:“小凤凰定是正要穿舞裙时被杀害的,你看她还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袜全堆在桌上。”
狄公从桌上拿起宋秀才那册《玉笛谱》,轻轻纳入衣袖。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一扇小门上,问罗应元道:“这扇小门通向哪里?”
“通到画厅的那幅大挂帘后。”
狄公点点头。
狄公回到画厅重新坐下,开言道:“小凤凰不慎被桌上掉下来的一柄剪刀戳破了脚,玉兰小姐见了血一时发了慌,此刻已经包扎了正在休息。贵宾们不必介意,舞观赏不成,照例喝酒。”
“幸好不曾伤了玉兰小姐,我看不到《黑狐曲》并不失望,我们今天聚会主要是为了议论诗道三昧,并不是一味看女人的翩翩舞姿。”邵樊文说道。
张岚波说:“我早感到似乎有某种不祥。幸好只是刺伤了脚,败了一点雅兴。多分是那小凤凰大意所致——倘是狐仙动了怒,便恐怕不是戳伤了脚的小事了!”
“噢,如意师父,听说你的诗越写越短了,还望不吝墨金,在罗县令刚才拿来的那幅白练上写上两句,以记今夜之盛。”——邵樊文将话题转到了做诗上。
如意法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今天我的酒没有喝够,写大字的兴致上不来。你们不妨与我取张纸来,我当即为东道主罗大人献一首诗。”
邵樊文笑道:“如意师父酒也喝了不少了,两条腿只打哆嗦,哪能写来大字:听说是书圣喝酒愈多书法愈见酣练奔逸,而师父则是酒愈喝多,字愈见小。哈哈!来,唤女仆取纸墨笔砚来!”
一旁侍候的女仆领命忙取来了笔墨纸砚。狄公将一幅五尺长,二尺宽的细纹宣纸在桌上铺了便磨墨侍候。如意法师莞尔一笑,墨饱笔酣,当即写下了两行草书,恰如那长鞭摇闪一般。狄公见那字迹龙蛇盘绕,精神飞动,邵樊文脱口念道:
来来去去去来来,
心灯明灭天灯在。
——如意翁醉笔
狄公心中诧异,口中嘿然。命女仆将字条叫人揭裱了日后悬在画厅中央。他隐约感到,这两句诗不无悼慰小凤凰的含义,且也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玉兰小姐头疼欲裂,不能上席了。罗老爷传话他不能陪贵宾们痛饮尽欢了,惟望贵宾们明天翠玉崖上偿补了今夜的意外。
如意法师仰天大笑,撩起袈裟自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张岚波自知寡趣,便也讪讪起身告辞。狄公、高放也不挽留,吩咐奏乐送客。
狄公送别邵、张两大人,吩咐伺候跟随。便与高放重回到画厅东厢。罗应元瘫软在坐椅上,圆脸拉长了,呆痴的目光望着狄公,绝望地说:“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全完了,这该死的司天台的皇历!”
第十二章
狄公忙安慰说:“相公,县衙里出了偌大命案,令人不由起疑,这事出来蹊跷,相公处断须十分谨慎。我看这小凤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绝过许多男子,莫非有夙怨之人乘今夜宴会之际下了毒手。那人从画厅挂帘后的小门摸进这东厢。”
罗应元长长吁了一口气,神色诡秘地说:“狄年兄难道还看不出玉兰小姐耍的把戏。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她这个人,她有虐命害物的兴趣,也亲手杀过人。再说诗人不少是幻想狂,需要生活的波澜飞瀑激宕,轰轰烈烈;现在可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牒上画签了字,我通融官差开释她为是仰慕她的诗名,借来增色我们今夜的宴会。谁知她竟又在我的衙里做出这一番大勾当。倘若被刑部问破,小弟丢了前程事小,只恐怕这头也要被劈去了。”说着不由纷纷坠下两行眼泪。
狄公深锁双眉,他也感到事情严重。他问罗应元。“那玉兰小姐说了些什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