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挥挥手,“不必管我,照看公主要紧。”

奉御们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镇定的样子,也慢慢平静下来,轻吁一口气,继续指挥房中的仆妇。

“阿姊。”裴英娘接过使女手中绞的巾帕,跪在榻床旁,为李令月拭汗,“英娘来了。”

李令月气息微弱,面色青紫,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使女掰开她的嘴,想办法喂她喝汤药。她一口喝不下去,目光涣散。

裴英娘鼻尖发酸,握住李令月的手,“阿姊,我来了,英娘来了!”

李令月睁开眼睛,恢复几分清醒,转头看着她,“小十七,我,我好疼……”

“阿姊,你会没事的。”裴英娘不敢哭,抢过使女手中的药碗,亲自喂李令月喝药,“一会儿就好了,阿姊再坚持一下,三表兄马上就回来了!”

房里乱糟糟的,使女们奔走忙乱的声音,仆妇大喊的声音,奉御发号指令的声音,

李令月双目无神,头发全部汗湿了黏在皮肤上,手指痉挛,抓不住锦帐。

嘈杂中,昭善哭着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裴英娘攥着李令月的手,一声接一声叫她,不许她昏睡,顾不上其他,冷声道:“打出去。”

女皇为了给男宠一个响亮的出身,或者单纯只是想恶心薛绍,或者她依然没放弃把李令月嫁给武家人的打算,命男宠改姓薛,以薛绍季父的身份示人。

却没想过,这么做,伤害的其实是李令月。

宫中来使刚进门就被精兵们拎着衣领扔了出去,一个个气得跳脚,还没蹦起来,一旁的宫婢冷笑着道,“公主生产在即,谁敢添乱?”

来使们想起公主的身份,猛然回神,不敢嚣张,拍拍衣襟,从鼻子里哼一声,退回廊下守着。

房里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里,裴英娘一连喂李令月喝下三碗汤药。

仆妇们满头大汗,“出来了,出来了,公主,继续用力!”

李令月恢复了点力气,忽然苦笑了一下,推裴英娘,“十七,你怎么进来了,你出去,别吓着你……”

她第一次生薛崇胤的时候,房里只有仆妇、使女和奉御,等孩子落地以后,才让使女掀帘放裴英娘进产房。

李令月和女皇最像,永远精力无限,面色红润,意气风发,裴英娘被她刚刚气息衰弱的样子吓出一身冷汗,几层衣衫湿透,勉强笑着道:“我的好姐姐,你别管我了。”

“三郎呢?”李令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道,“三郎呢……”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踏响,接着是公主府奴仆们的惊呼声:“驸马回来了!驸马回来了!”

裴英娘连忙摇李令月,“阿姊,三表兄回来了!他就在外面!”

李令月唇边浮起一丝笑,“三郎……”

帘后响起仆妇们如释重负的笑声:“生了!公主生了!”

房里房外,奉御、使女、护卫和其他仆妇,提心吊胆一上午的下人们,全都松了口气。

婴儿的啼哭声又细又弱,但于众人来说,这微弱的啼哭声,比正旦之夜响彻云霄的钟鼓齐鸣还要响亮。

公主平安产子,奉御们捡回一条命,悄悄擦汗,不过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先为李令月和婴儿仔细检查。

“没有大碍,好生调养便可。”

奉御们嘱咐仆妇细心照料母子,避到屏风后面去商量药方。

李令月一直抓着裴英娘的手不放。

等她累极睡着了,裴英娘松开她的手,掖好被角,试着站起身,却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重重跌坐在脚踏上。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

昭善和其他使女上前扶她起来,“殿下,您不要紧罢?要不要请奉御为您诊脉?”

裴英娘摇摇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是吓的,坐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候她才想起问昭善,“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昭善笑道,“又是位小郎君呢。”

裴英娘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李令月一直想要个小娘子,等她醒来的时候,最好不要失望。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对了,驸马呢?他看过小郎君了?”

昭善疑惑道,“没瞧见驸马……”

裴英娘走出内室,外边守着的使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掀开厚重的帘子,外头的日光争先恐后钻进房,陡然间被明亮的光线一晒,她眼前发黑,踉跄了几下。

“殿下当心。”周围的使女赶紧上前扶住她。

昭善不放心道:“还是让奉御过来瞧瞧吧……”

“无事。”裴英娘摇摇头,靠着屏风站了一会儿,跨出门槛。

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让奉御瞧什么?”

使女们自觉退下,一双坚实的手臂伸过来,代替使女们柔软的手,揽住摇摇欲坠的裴英娘,抬起她的下巴,声音蓦地一沉,“脸色怎么这么差?”

“阿兄。”裴英娘靠着李旦站稳,“三表兄呢?”

“我派人去找他了,刚刚的响动是骗令月的。”李旦眉头紧皱,直接打横抱起裴英娘,“不怕,奉御说令月已经没事了。”

他以眼神示意桐奴,桐奴会意,飞奔去找奉御。

李旦低头看裴英娘,眉心拧得更紧,柔声问:“十七,是不是不舒服?”

裴英娘低低嗯一声,无意识中紧紧抓着李旦的衣襟。

第215章

裴英娘醒过来的时候, 看到一簇豆大的灯焰摇曳不定。

房里只点了这么一盏小巧的莲花灯, 光线昏暗,黛色对雉床帐半卷, 李旦倚在床栏前瞌睡,外袍没脱,头冠也没取下。

她揉揉眼睛, 慢慢坐起身,发了会儿呆,然后想起来今天发生的事:李令月生了一个小郎君,母子均安, 薛绍还没回来。

适应房里的光线后, 她环视左右, 发现房里的陈设很陌生, 显然不是甘露台。

他们还在公主府?

帘外静悄悄的,月光透过窗纱漏进内室,照亮屏风前一小块地方,月影如水。

裴英娘打了个寒噤, 扯起锦被盖到李旦身上,秋夜寒凉,他身上只盖了半边被子,也不怕冻着。

李旦睡得不沉,她刚刚靠近,他霍然睁开眼睛,双眸雪亮, 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眼神格外专注深邃,眼底浮动着闪亮碎光,克制而又热烈,让窗外明亮的月华不由得黯然失色。

裴英娘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阿兄?”

李旦凝视她许久,摸摸她的脸,指节粗糙干燥,轻声问:“还难受吗?哪里不舒服?”

裴英娘摇摇头,爬出被窝,想下地,“我好多了,阿姊呢?”

刚爬到床沿边,结实的手臂横过来拦住他,把她塞回温暖的衾被里,拍拍她的脑袋,“令月早睡下了,乖,先别起来。”

裴英娘被按回枕上。

李旦起身出去,屏风外面霎时热闹起来,使女们手执红烛,逐一点亮房内的灯盏,廊外也挂起灯笼,内室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脚步声纷杂。

半夏和忍冬掀帘进帐,服侍裴英娘梳洗。

她讶异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公主府时走得急,她没带贴身侍婢。

半夏绞干帕子给裴英娘擦脸,“殿下派人接我们过来的。殿下说来回太折腾了,不如干脆留下来住几天。”

裴英娘点点头,李令月刚刚生产,她也打算着要住几天陪陪李令月。

漱口毕,忍冬奉茶,她接过浅啜一口,茶水清甜。

李旦回到内室,矮身坐在榻床边,擎了枝鎏金烛台在手里,借着灯火细细端详裴英娘的脸色,帮她抿好鬓边散乱的发丝,“饿不饿?想吃什么?”

裴英娘眼珠一转,“什么时辰了?”

“这里离正院很远,外面都是我的人。”李旦捏捏裴英娘的下巴,“不会吵到令月的,你昏睡了整整一下午,得吃点东西。”

裴英娘靠着锦缎软枕想了半天,“鸭花汤饼吧,多搁些胡椒。”

半夏出去传话,裴英娘叫住她,问李旦,“阿兄,你呢?你想吃什么?”

他肯定没好好吃饭。

李旦怔了怔,然后轻轻笑了一下。

半夏会意,去小厨房要两份鸭花汤饼。

她心细,悄悄去问奉御,“娘子能吃胡椒吗?”

奉御笑着回道:“无碍。”

汤饼很快送到房里。出孝之后能吃肉了,汤底是乳白色的羊肉汤,碗底铺了厚厚几层纸片薄细的羊肉,下人预备了萝卜、蔓菁、山药、菠薐菜、醋芹、云耳几样小菜,另有两盘浓香扑鼻的烤肉。

裴英娘吃了几口,觉出不对劲,膳食是上阳宫的宫人做出来的,细眉一挑,含笑问:“阿兄,我只是住几天罢了,你怎么把厨娘她们也带过来了?”

半夏、忍冬是她的近身侍婢,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自然是要接过来的,但是连上阳宫的厨子都一并带到公主府,未免太兴师动众。还好李令月和她感情好,不会在意这些,要是在别人家,只怕早就翻脸了。

李旦低着头,剥开一只水煮鸡子,送到裴英娘碗里,轻描淡写道:“你吃不惯外面的东西。”

“才几天而已呀……”裴英娘小声说。

李旦不说话。

用完晚膳,他把两名奉御叫到房里,吩咐他们给裴英娘诊脉。

裴英娘伸伸胳膊踢踢腿,站在脚踏上转一圈,笑着道:“不用了,我已经好啦!”

她这会儿精神很好,头不晕脚不软,刚吃了滚烫的鸭花汤饼,整个人暖洋洋的。

李旦直接抱起她,塞进衾被底下,“再看看,我不放心。”

她喔一声,乖乖伸出手。

奉御看过脉象,让半夏掀开床帐一角,打量裴英娘的脸色,然后迅疾垂下眼帘,起身和李旦小声说话。

李旦一句接一句问得很仔细,奉御耐心应答,两人退至屏风后面,说话声压得很低,隔着屏风,模糊不清。

裴英娘等李旦回来,想问他找到薛绍没有,等着等着眼皮发沉,坠入黑甜梦乡。

半夏听她呼吸平稳,忙吹熄灯火,带着人退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梦中的她听到窸窸窣窣响,有人掀开锦被一角,抱起她,让她趴在他怀里睡,抬头亲吻她的鬓角。

她反抱住李旦的腰,睁开眼睛,罗帐密密匝匝低垂,床前黑黢黢的,勉强能看清他的轮廓,“阿兄,找到三表兄了吗?”

李旦轻抚她的长发,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得惊人,“别担心,裴明润找到薛绍,他们申时三刻回府,薛绍已经看过孩子,令月也醒了,她连吃了三大碗羹汤,不是薛绍拦着,她还想吃。”

裴英娘噗嗤一声笑了,看来李令月恢复得很好。

李旦轻拍她的发顶,拉起被角盖住两人,“累了一天,睡吧。”

可能是担惊受怕太劳神了,她白天明明睡了很久,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还是犯困,得知薛绍和李令月都没什么大碍,她掩嘴打了个哈欠,在李旦身边蹭来蹭去,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安心沉睡。

等她睡熟,李旦侧过身,让她靠着自己睡,动作小心翼翼的,尽量轻柔。

床帐里一片漆黑,他以手支颐,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久久无法入睡。

月份太浅,奉御暂时不能确定,先不告诉她吧,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翌日天气阴沉,北风裹挟着米粒大小的雪籽,打在屋瓦窗棂上,噼里啪啦一片响。

裴英娘掀开罗帐,看到内室暗沉,以为天色还早。

等半夏和忍冬端着漆盘进房,告诉她已经是巳时了,她差点打翻茶杯,懊恼道:“这么晚了?”

半夏为她挽发,“殿下看娘子睡得沉,不许我们吵着您。”

她匆匆梳洗,急着去看望李令月。

李旦从外面走进房,把她按回食案前,“用过朝食再去。”

监督她吃完两碗热黍臛,这才点头放她出门,叮嘱半夏和忍冬,“外面在落雪籽,砖地湿滑,娘子走路时你们当心照看,扶稳她。”

几个使女恭敬应喏。

昨天总管冯德说了裴英娘可能怀有身孕的事,要她们时刻注意,小心服侍娘子,照顾得好,赏赐丰厚,同样的,若有差池,她们就没命活了。

李旦仍然不放心,牵着裴英娘的手,送她到李令月的寝居前,亲眼看她顺顺当当走进正院,才转身去忙自己的事。

天气冷,李令月房里提前安设起火炉床,使女们来回忙活,喜气洋洋。

李令月头梳垂髻,斜卧匡床,低头逗弄裹在宝蓝地瑞锦纹锦缎里的小儿子。听昭善通报说裴英娘来了,她立刻把儿子往乳娘怀里一扔,坐起身。

裴英娘掀帘走进内室,还没开口,李令月先一迭声问她:“英娘,你昨天怎么睡了那么久?头还晕不晕?奉御说什么了没有?”

等她一口气问完,裴英娘轻笑一声,“我好着呢,能吃能睡。”

李令月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松口气,吩咐昭善去准备茶点,笑着说:“你不晓得,昨天八兄的脸色真是太难看了!府里的下人见了他直打哆嗦,连我看了都怕。三郎从城外回来,一进门看到八兄沉着脸,还以为我出事了……”她扣住裴英娘的手,“你没事就好。”

裴英娘走到锦榻旁看小外甥。初生的婴儿一天一个样,昨天还皱巴巴的,这会儿收拾干净,用丝绸锦缎包着,躺在乳娘怀里呼呼大睡,小手小脚软绵绵的,比刚出生时可爱多了。

这时,外边使女进来通报,宫里的内侍送来女皇的赏赐,那内侍是伺候女皇多年的老人,不能怠慢,长史请驸马亲自前去迎接。

裴英娘回头看李令月。

李令月平静道:“驸马在棋室,去棋室找他。”

使女出去了。

“阿姊……”裴英娘回到匡床边。

李令月对她笑了一下,示意乳娘和使女们退出去,轻声说:“英娘,我没事,阿娘现在是皇帝,她的一举一动肯定有她的理由和打算,我把阿娘当成皇帝看,虽然我看不懂……但是这样会让我心里好过点。”

女皇为什么讨厌薛绍,当年薛绍的母亲到底做了什么,让女皇耿耿于怀……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李令月清醒地认识到,她的母亲是一位君主,没人能揣测到君主的心思,那太危险。

姐妹俩说着话,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薛绍掀帘进房。

“十七娘,昨天多亏你。”薛绍走到裴英娘跟前,郑重作揖,后怕道,“如果不是你和太子殿下陪伴公主,我……”

裴英娘站起身,打断他的话,“三表兄太见外了,阿姊是我的姐姐。”

薛绍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眼圈微微泛红。

裴英娘避让出来,好让夫妻俩自自在在说体己话。

夜里,李旦料理完事情,直接回公主府。

裴英娘刚从李令月房里出来。

薛崇简的出生闹的动静不小,午后各大世家打听到李令月母子平安,赶紧派人上门道喜,府里忙成一团,大郎薛崇胤感觉自己受到冷落,耍性子不肯吃饭,李令月又气又笑,命人把大儿子拎到面前训斥一顿。她脾气急,不愿溺爱儿子。

薛崇胤又委屈又羞恼,扯开嗓子大哭。

裴英娘和薛绍哭笑不得,在一旁劝了好久才把他劝老实了。

屋外北风呼啸,刮了一天雪籽,明天可能会落雪。

裴英娘为李旦宽衣,垫脚解开圆领袍系带,“阿兄,那和尚的事已经定下了?”

李旦不答她话,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裴英娘觉得他有点古怪,轻轻拍开他的手指,走开了。

李旦问跪坐在火盆前烤茶饼的半夏,“娘子今天吃了什么?有没有身体不适?”

半夏挪开银茶笼,小声答道:“娘子午后陪公主说了会话,回来用膳,吃的王母饭、豆叶汤,申时吃了一碗酥酪,半盘寒具,下午娘子仍然去公主房里,刚刚才回来……”

说着话,裴英娘捧着金斗熨过的衣裳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半夏连忙止住话头。

裴英娘抖开一件细绢中衣,“阿兄,手抬起来。”

李旦张开双手。

他冒着寒风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天黑前骑马回府,手脚冻得冰凉,几乎失去知觉,但他并不觉得冷,这是常态。可回到温暖的房间,换上干燥温暖的里衣后,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外面的凛冽苦寒实在难以忍受。

他抱住裴英娘,“令月没什么大碍,我们后天回上阳宫。”

公主府处在闹市之中,不方便他出入,公主府虽然好,到底比不上上阳宫看守严密,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可裴英娘现在是双身子,他不可能让她单独留宿在外面。

裴英娘轻轻啊一声,想了想,没有反对。

李令月恢复得很好,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状态,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李旦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她住在外边,他一定会操心,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她不想害他分心记挂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