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很美,缺点是地方太大了,貔貅随便往树洞山石后面一钻,裴英娘围着圈舍转了个大圈,什么都看不见。

狸奴要进去把貔貅赶出来,裴英娘制止他们,貔貅早上最活泼,其他时间要一直进食,她应该早上过来的。

她回头对半夏和忍冬道,“两只貔貅,一直叫圆圆,一直叫滚滚,这名字好听么?”

两个使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貔貅可是神兽啊!娘子您就不能起两个威风一点的名字吗……圆圆滚滚,完全没有神兽的感觉……

在场诸人纷纷点头附和,然而只有冯德一个人真心觉得圆圆和滚滚这两个名字取得好。

魏国寺。

为降低皇室的影响力,女皇大力扶持佛教,下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宫中举行大型典礼时,僧尼站在道士、女冠之前。每年捐赠脂粉钱,倾海国名珍,河宫秘宝,以充供养。

魏国寺也是女皇捐资扩建的,大雄宝殿,宝相庄严,鎏金镶银,极尽奢侈。

寺外翠柏森森,长街车马塞道,宝盖如云,锦衣绣袍的五陵少年郎和珠翠满头的仕女们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下登上宝殿,知客僧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李旦扫一眼拥挤的人潮,翻身下马。

都说佛门清净地,这魏国寺,却比里坊的烟花之地还要热闹,能干净到哪里去?

寺中大和尚披挂袈裟,亲自迎接李旦,一名梳高髻,穿窄袖衫的女子跟在和尚身后,朝李旦颔首致意。

房瑶光先到了。

女皇命李旦代他供佛,房瑶光和其他宫婢是来送锦帐的,魏国寺要迎舍利,女皇为此捐出两千匹上好的宫缎。

举行过简单的供养仪式,僧人请李旦去后院休息。

知客僧举止有度,精明谦逊,既不失僧人的淡然超脱,又能不动声色揣摩各位贵人的喜好,偶尔还会说几句俏皮话,看出李旦性情冷淡,他并不刻意讨好,转而和桐奴道,“寺中斋饭做得很好,不知殿下可要留下用膳?”

桐奴不敢自作主张,小跑几步,小声问李旦。

李旦看看天色,点点头。

魏国寺的斋饭很出名,很多人慕名前来吃斋饭,英娘好像提过一次,他不喜欢寺庙,不过如果斋饭真的做得好吃,下一次可以带她过来尝尝。

太子要吃斋饭,马虎不得,魏国寺的仆役使出浑身解数,汤羹菜肴,预备了几十上百种,一道道先做好,等桐奴尝过以后,送到后院雅间,摆了半间屋子。

李旦坐在蒲团上,一样动两筷子,旁边伺候的人立马把盘子撤下去,送上一盘新的。

吃完饭,知客僧送来香茗。魏国寺的斋饭味道一般,茶倒是不错,茶水清冽,余味悠长。

知客僧道:“这是寺中种的茶树,在佛前长大,每天聆听梵音,享烟火,也沾染了佛性。”

李旦皱眉,撂下茶杯。

知客僧连忙告退出去,平常招待世家公卿,习惯这么说话,没想到今天会在太子面前碰钉子。

等知客僧出去,桐奴吃吃笑,“这茶叶我见过,明明是南边养出来的,前些天娘子才送了几包给裴相公。”

李旦摇摇头,倚着黑漆小几,闭目假寐。

桐奴蹑手蹑脚退出去,合上房门。

殿中处处焚香,香雾经久不散,经幡迎风舒展,刺啦啦一片响。

嘎吱一声,有人推开房门,然后轻轻关上。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

李旦睁开眼睛,眼帘微抬,看到一双青地缠枝花卉纹锦缎丝履,黑红间色裙边垂下玉佩丝绦,披帛在地上拖曳。

“殿下。”女子见他睁眼,甜甜一笑。

李旦姿势不变,半倚着凭几,漫不经心瞥女子一眼,“什么人?”

女子僵了一下,娇笑着道,“殿下不记得奴了?奴是陛下身边的贴身侍从,名字叫团儿,今天为陛下护送供养。”

李旦问她:“怎么进来的?”

语气很平静。

韦团儿矮身坐到蒲团上,举袖掩嘴一笑,十七八岁的娇俏小娘子,自有她的妩媚风情,“殿下是聪明人,如今陛下偏心从子魏王,您身为陛下的亲子,却只能忍气吞声,陛下甘心么?”

李旦没说话。

“奴愿助殿下一臂之力。”韦团儿郑重稽首,压低声音说,“奴仰慕殿下已久,不求殿下的任何回报,只希望能帮殿下解忧,协助殿下早日得偿所愿,只要殿下喜欢,奴心甘情愿做任何事。”

自荐枕席固然为人不齿,但没有牺牲,何来回报?韦团儿自矜美貌,又是女皇得用的近身侍婢,魏王武承嗣、汉阳郡王和其他王公贵族都得好声好气捧着她,她不信太子不动心。

就算太子看不上她的姿色,也不会直接拒绝她,她可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

李旦站了起来。

他身姿高大,俯视着她时眉眼深沉,从这个角度看,气势如山,五官仿佛比平时更加俊朗。

韦团儿脸上一热,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她主动献媚,不完全是为了太子的地位,太子眉目端正,面如冠玉,平时不爱搭理人,但打波罗球时像是变了个人,俊秀飞扬,风流肆意,策马奔腾的样子很有魅力,宫中爱慕他的宫婢不在少数。

韦团儿浮想联翩,眼看李旦离她越来越近,她心跳如鼓,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她抓紧披帛,慢慢抬起头,欲语还羞,“殿下……”

眼前只剩下蒲团凭几,榻前空荡荡的。

韦团儿愣了一下。

李旦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殿下!”韦团儿脸色变了变,一骨碌爬起来,追到门边,“奴一片真心为殿下打算,殿下为什么要践踏奴的心意?”她灵机一动,“殿下怕太子妃作梗吗?太子妃身为殿下的妻子,理当事事为殿下考虑,奴相信以太子妃的为人,一定会真心接纳奴……”

李旦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韦团儿自以为猜准李旦的想法,笑了一下,接着道,“奴可以和太子妃里应外合,为殿下通风报信。不瞒殿下,武家人曾多次向奴示好,奴心里想着殿下,不为所动。他们怎么能和殿下相提并论?”

庭院中香风阵阵,微风拂动李旦的衣袍,远处飘来僧人念诵经文的声音,模糊而庄严。

李旦双眼微眯,嘴角微微勾起,“谁放人进来的?”

语气依然平静,音调很轻,近似呢喃。

但是这一句问话却让躲在暗处的护卫冷汗淋漓,毛骨悚然。

嗖嗖几声,护卫们纷纷蹿进回廊,跪地抱拳,“殿下,这女子是宫中户奴……”

女皇身边的人,他们不敢拦啊!

李旦面色未改,不听他们辩解,淡淡道:“先把人料理了。”

他丢下这一句,抬脚走开。

护卫们对视一眼,叹口气。

殿下真的动怒了,等回到上阳宫,不知会怎么处置他们。

现在只能将功赎罪,好让殿下消气。

他们站起身,七手八脚按住站在门边发愣的韦团儿。

韦团儿回过神,厉声叱骂,“大胆!我是陛下的人,没有陛下敕令,谁敢伤我?”

护卫们撇撇嘴,手上微微使力,卸掉韦团儿的下巴。

韦团儿痛得惨呼,晕了过去。

护卫扛起她,嘴里抱怨道:“触怒太子就算了,还敢提太子妃,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吗?你自己上赶着找死,怪不得旁人。”

第213章

李旦穿过庭院。

回廊另一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金环束发、身穿宽袍大袖衫的年轻男子迎面跑过来, 看到他,怔了一下, 煞住脚步,“韦团儿呢?”

“死了。”

男子噎了一下,搓了搓手。他手上不知道蹭了什么, 漆黑一片。

“真死了?”他围着李旦转一圈,“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旦继续往前走。

男子拉住他追问,“殿下,你说的是真的?”

李旦回头扫他一眼, “崔奇南, 你是在以什么身份问我?崔家七郎, 还是其他人?”

崔奇南脸色变了变, 松开手,苦笑一声,“我没有资格盘问你……不过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低头用袖子抹掉手上沾的墨水,“我知道你对十七的心意, 这一点我不怀疑,但是你现在的身份变了……我怕你为了利用韦团儿妥协……”

正殿前的大钟响了起来,惊起一群灰羽小鸟。

李旦轻轻笑了一下,“想妥协的话,我何必兜圈子去争那个位子。”

崔奇南目送他走远,长叹一口气。

僮仆一路找过来,气得叉腰跺脚, “七郎,你怎么又偷懒!公主交待过,要您半年内帮魏国寺画好供养图,您答应得好好的,现在都快四个月了,您只画了几朵花,什么时候才能完工啊!”

崔奇南好脾气地笑笑,“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僮仆翻个白眼,继续嘀咕。

解手归来的桐奴从别人口中得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吓得脸色发白,等得知李旦下的命令后,又从发白吓成发青,“殿下,韦团儿是……身边的人,就这么杀了,是不是不妥?”

毕竟是女皇的人,谁知她是来献媚的,还是假意献媚,其实是为了试探李旦有没有异心?

如果是后者,那么韦团儿不能杀,必须从长计议。

李旦一言不发,甩袖扬鞭,骏马撒开四蹄,欢快地奔跑起来。

桐奴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土。

等僧人们做完法事,房瑶光回宫复命。

“韦团儿冒犯太子,被太子的护卫当场杀了。”

女皇并不吃惊,她冲破层层阻力,登基称帝,成为亘古以来第一位女皇帝,想效仿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韦氏如此,韦团儿也是如此。

如果是以前,女皇可能借机发挥一下,让李旦收敛一点。

不过现在么……

女皇抬起头,看着鎏金莲花烛台上摇曳的灯火,目光渐渐放空。

上阳宫。

裴英娘围观两只黑白团子睡大觉,不知不觉间天已擦黑,冯德劝她回甘露台,天气慢慢凉下来了,日落以后西风从池子那边吹过来,冷飕飕的。

甘露台灯笼高挂,槅窗都安回去了,轻薄透明的纱帘换成稍微厚实一点的罗帐,屏风后面有咕嘟咕嘟的水声,小炉子上坐了一只小铜缶,桐奴跪坐在炉子旁边调茶末。

“阿兄回来了?”裴英娘掀开罗帐,探进半边身子,“这么早?”

李旦坐在书案旁看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抬起头,罗帐轻摇,光影浮动,没看到人。

裴英娘已经转到侧间去了。

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天,下午和猞猁狲玩了一会儿,身上有股淡淡的异味,沐浴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裳,拆下发髻,散着头发回到内室,宫婢掀起罗帐。

刚踏上毡毯,便撞进一道深沉温和的目光里。

她不由愣了一下。

李旦看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刚刚就这么一直看着罗帐,等她过来?

裴英娘不知道说什么好,笑了笑,走过去,爬上榻床,坐到李旦身边,帮他捏肩膀,“阿兄累不累?”

李旦无声一笑。

除了帮他泡茶,她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手指又柔又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捏来捏去,只捏到外面几层衣裳。

完全不解乏,不过他却觉得肩头一松,心口畅快了许多。

回来能看到她,和她一起挨着坐在一块儿,听她嘘寒问暖,足够他忘却一切烦恼。

桐奴把煮好的茶送到几案上。

李旦端起茶杯吃茶,“这几天母亲若是召见你,不要过去。”

裴英娘捏了一会儿,没用什么力道,还是嫌手酸,不想给李旦捏肩膀了,像小时候那样趴在他肩膀上和他说话,“为什么?”

桐奴悄悄抹把汗。

“今天在魏国寺碰上宫里的宫婢,有个叫韦团儿的。”李旦放下茶杯,缓缓道,“她是母亲的近身侍婢,我让人把她杀了。”

他把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桐奴大气不敢出,脑袋埋得低低的。

“原来真的有个户奴叫韦团儿?”裴英娘啧啧道,她查过大明宫的宫女,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上阳宫的她也排查过,还以为只是传说而已,原来韦团儿一直待在洛阳皇城里。

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大多数女人的富贵荣华寄托在男人身上,出生开始靠父亲,出嫁以后靠丈夫,以后老了,诰命靠儿子……

李旦身份高贵,无数的人前仆后继,想获得他的垂青。与其说她们仰慕李旦,不如说她们想要的是李旦的身份所代表的权力地位。

如果身份调换过来,李旦不是皇子,只是个驸马,她仍然是公主,那么涂脂抹粉、前仆后继的,应该是俊俏的少年郎君。

出卖色相从来不是女人的专利。

远的不提,现在控鹤府不知有多少男人盼着被女皇挑中。

诱惑太大,总有不怕死的人妄想靠这种手段一步登天。

裴英娘忽然想起一事。

韦团儿达不到目的,会不会和历史上那样,诬告她以厌胜之术诅咒女皇?

她打了个激灵,一迭声叫半夏的名字,“快带人把甘露台仔仔细细搜查一遍,犄角旮旯也不要放过,只要是眼生的东西,全烧了。”

桐奴目瞪口呆,等了大半天,没等到太子妃发脾气,为什么太子妃问都不问一句,就知道韦团儿这个人?

等等,太子妃不生气也罢,没事儿搜查甘露台干什么,这……重点好像不对呀?

李旦皱眉,拉住裴英娘的手,把她按进自己怀里,轻揉她的发顶,“不怕,人已经死了。”

裴英娘喔一声,她不关心韦团儿的死活,如果仅仅是个想攀附权贵的宫人也就罢了,不至于非要杀了,这一位却是个心胸狭窄的,会因为恼羞成怒而残害无辜,早除掉早安心。

她躺在李旦怀里,抓着他幞头垂下来的帛带,绕在指间玩,“阿兄,我可能和姓韦的八字不合。”

李旦沉默片刻,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注意力放在韦姓上面。

想了一会儿,他无奈地叹口气,俯身和她额头相贴,“姓韦的不好,以后不许姓韦的进宫。”

这种哄孩子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完全不像开玩笑,裴英娘觉得他是认真的。

她连忙道,“快别……其实姓韦的也有好人,比如韦尚书。”

韦尚书刚正不阿,王庆之诬告李旦的时候,他头一个站出来为李旦辩驳,那会儿时局还不明朗,没人知道女皇到底偏向李旦,还是更看重武承嗣。

李旦改口,“听你的。”

裴英娘噗嗤一声笑了,眼波流转,“什么都听我的?”

李旦低低嗯一声,保证似地道,“都听你的。”

“那好。”裴英娘坐起身,给桐奴使了个眼色。

桐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去。

房里点起灯笼,琉璃灯罩透出朦胧晕光,裴英娘眼眸低垂,眼睫罩下淡淡的青影,轻声说,“今晚不要和昨天那样,我腰酸。”

李旦半天不说话,静默半晌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样不舒服?”

裴英娘脸上一阵烧热,还以为能将他一军呢!

舒服当然是舒服的……但是她很懒,比较喜欢躺着,尤其是在床上。

她抓起李旦的手,“阿兄,你答应了,对吧?”

李旦张开手掌,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逐根吻她的手指,“好。”他的右手按在她后脖子上,吻从手指移到她鬓角耳畔,低声呢喃,“不喜欢这个姿势,那就和以前一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