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们心中暗暗嘀咕,王妃手中竟然一直有圣人亲赐的令牌?莫非宫中谣传王妃失宠之说, 并不可信?
不管心里怎么想, 看到令牌,确认过裴英娘孤身入宫,不带随从,他们立刻让出道路。
裴英娘没有下马, 直接催马前行。
杨知恩目送裴英娘一人一骑踏入巍峨高耸的建福门, 握紧腰间佩刀。
郎主此刻应该已经在蓬莱殿了,娘子不会有危险。
裴英娘堂而皇之斥退金吾卫,在宫中骑马行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 很快传出蓬莱宫,飞往皇城内外。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鸿胪寺,东宫、掖庭宫,很快连待在宣阳坊公主府里的李令月和薛绍都听说了。
薛绍大吃一惊,偷偷瞥一眼李令月,“十七娘……胆子真大啊……”
近来满长安都在议论她失去圣宠的事。这个当头,她竟然如此任意妄为,火上浇油,自己把自己送到风口浪尖上。如果圣人盛怒之下斥责她,将她赶出宫,她肯定会沦为整座京兆府的笑柄,以后在王公贵族们面前,根本抬不起头啊!
李令月跪坐在榻边软毡上,拿棉花缝制的布老虎逗薛崇胤,闻言嗤笑一声,“胆子大点才好呢!她以前就是太忍让了。”
说是这样说,她心里也担心裴英娘会惹怒李治,叫乳娘看好张牙舞爪的儿子,起身去更衣,“我进宫去看看阿娘。”
如果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她可以请阿娘出面帮英娘撑腰。
小重阳也有宴饮歌舞,含凉殿前殿觥筹交错,八珍佳肴,琳琅满目。
内殿之中,李治斜倚凭几,听着殿外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们的欢声笑语,垂眸不言。
近侍蹑手蹑脚进殿,匍匐叩首,“大家……相王妃求见。”
李治怔了一下,下意识直起身,看一眼殿外飘飞的雨丝,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靠回去,“她在宫门外?”
近侍小心翼翼道:“相王妃已经过了宣政殿。”
宣政殿、崇明门、光明门一线是内外宫的分界线,宣政殿以南是外朝,再往北,是二圣日常起居之所和后妃女眷们居住的后宫。
裴英娘快到含凉殿了。
“她怎么进来的?”李治皱眉。
近侍顿了一下,“相王妃手中有大家御赐的令牌。”
令牌和通行鱼符不一样,李治只给过裴英娘一枚,她手握令牌,可以随意进出太极宫、蓬莱宫、东宫,东都洛阳的离宫,夏宫、骊山冬宫同样适用。
李治忆起往事,轻叹一口气,把令牌交给十七的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让她自己成长,但是……
他后悔了。
另一个内侍匆匆进殿,“大家,相王妃已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李治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挥挥手,“不见。”
内侍们面面相觑。
含凉殿前殿后寝,前殿是接待朝臣、议事的地方,内殿是李治的寝殿。
裴英娘刚登上前殿台阶就被拦下了。
内侍甩一甩拂尘,轻蔑地瞥她几眼,尖着嗓子道:“相王妃请回吧!陛下不愿见王妃,王妃何必自讨苦吃呢?请王妃自重,莫要为难我等。”
裴英娘挑眉。
一人快步奔出内殿,走到内侍身后时,刚好一字不漏听到他说的话,脸色一沉,一脚踹翻内侍,“咱家还没开口呢,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内侍踉跄倒地,回身想要怒骂,看到总管铁青的脸,心中凛然,当即吓得六神无主,连忙爬起来跪地求饶。
后来的近侍看也不看下属一眼,先朝裴英娘赔罪,“老奴治下不严,竟然让这死狗奴冒犯王妃,请王妃见谅。”
裴英娘摘下帷帽,莞尔道:“新来的?我瞧着面生。”
内侍汗如雨下,听相王妃的口气,似乎和总管很熟?宫里的人不是都说圣人已经厌弃相王妃了吗?为什么总管对相王妃这般恭敬?
他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近侍生怕裴英娘怪罪到他身上,狠狠踢几脚先前恶声恶气的内侍,谄笑道:“正是,刚调过来没几天……所以他才有眼无珠。”
裴英娘笑了笑。
近侍接过她手中的帷帽,殷勤小意,引着她往里走,免得她被绵绵细雨淋湿,“王妃,大家在里头宴请诸位皇亲,怕是没空见您。”
李治说不见,他们不敢直接回不见啊!
外边的人不晓得,近身侍候李治的这几位心里却门儿清,圣人根本没有疏远王妃的意思,有时候殿中无人,他常常失口叫王妃的名字,根本不像是翻脸无情的表现。
不论圣人出于什么原因冷落王妃,他们必须记住一条,谁敢怠慢王妃,等圣人以后想明白了,回头清算,那些落井下石的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总之,先得把王妃哄好了,王妃生气,圣人以后还是会迁怒他们的。
“阿父是不是不肯见我?”裴英娘抬脚迈进大殿,她不再是八九岁的小娘子,可以轻松迈过及膝的朱红门槛。
近侍满脸堆笑,“大家一时想不通……”
裴英娘熟门熟路,径直走进偏殿,屏风后面依旧陈设着香榻案几,她无数次在这里坐着等李治传召,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坐墩上的百花争春图案,“什么时候阿父想见我了,你再来找我。”
她盘腿坐下,以手支颐,开始打盹。
近侍噎了一下,这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几个近侍躲在回廊里交头接耳,谁也不愿去李治面前回话。
很明显,圣人和相王妃肯定会和好如初,问题是,在那之前,由谁去面对圣人的怒火呢?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干脆猜拳。
最后,倒霉的近侍王寿永哭丧着脸走进内殿,“大家,相王妃不愿离去,坚持等您召见。”
内侍们一个接一个往返于前殿内殿,早就引起宴席上其他人的注意,听说相王妃在殿外闹着要见圣人,众人压低声音,交换眼色,议论纷纷。
李治扫一眼殿前热闹的歌舞,舞伎身着彩裙,手执彩绦,舞姿曼妙。
王寿永不敢吱声,跪在角落里等他发话。
这时,太子李贤走来向李治敬酒,“恭祝阿父福寿绵延,岁岁平安。”
李治浅饮一口菊花酒,待李贤笑着退下,示意左右,“朕乏了,回内殿。”
近侍应喏。
圣人离席,宴席上的众人连忙起身,叩拜相送,李治摆摆手,命李贤继续主持宴会。
穿过回廊,冰冷的雨丝飘入彩漆栏杆内,李治拢紧披风,眺望风雨中凄冷萧疏的太液池,“相王妃在哪儿?”
王寿永眼珠一转,“相王妃跪在外殿玉阶前。”
李治蹙眉,秋雨寒凉入骨……
“让她回去。”
王寿永为难道:“相王妃执意要见大家,奴等实在劝不动她。”
李治不说话。
回到内室,几名近侍有条不紊,焚香撤帐,服侍李治安置,看他似乎睡着了,悄悄遣人出去通知裴英娘。
王寿永再次猜拳失败,哭丧着脸去见裴英娘:“大家疲累不堪,已然睡下,王妃下回再来?”
侧间地板下修有暖道,温暖如春,近侍怕裴英娘冻着,又挪了几只火盆来,炭火烧得噼啪响。
她坐在火盆前吃茶吃点心,身边四五个内侍环绕,剥栗子的,剥橘子的,烤鸭梨的,煎茶的,煮酥酪的,还有两个小宫婢跪坐着帮她捶腿。
她舒舒服服半靠着软榻,随手拈起一瓣柑橘吃,惬意得很,“圣人睡了?没事,等他醒了你再通报一次。”
王寿永欲哭无泪,不敢再劝裴英娘。得罪圣人,没有活路,得罪王妃,也是前途叵测啊!
没办法,他只好继续回到内室伺候。
李治只睡了半个时辰,忽然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眸里现出几分焦急,“谁在殿外哭泣?”
近侍奔至榻前,搀扶李治起来,看他满头是汗,忙让人绞锦帕来,为他擦拭。
温热的锦帕擦走黏腻的汗水,李治渐渐冷静下来,又问一遍,“何人在殿外哭泣?”
近侍们一脸茫然,王寿永走到廊下,左右四顾,没有哭泣声啊?
除了沙沙雨声和庭前枝叶摇动的簌簌声,唯有檐下铜铃在秋雨中微微颤动,发出阵阵沉重的嗡鸣。
王寿永回到内室,“殿外并无人哭泣。”
“没有人哭?”李治将信将疑,躺回枕上。
垂帐前香雾缭绕,相王府进献的荼芜香,香气清冽,闻着此香,他梦中安宁,很少梦魇。
然而此刻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又浮现出小十七跪在宫门外哭泣的样子。
他担心小十七走投无路,没处投奔,才没有收回她的令牌,不管她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她躲进宫里,总能保住性命。
然而现在把她拦在宫门外的,却是他本人。
梦境成为现实,害她受委屈的,竟然是他自己。
李治自嘲一笑,慢慢坐起身。
屏风外响起一串响亮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环配叮当。
裴英娘放下吃了一半的柑橘,抬起头,认出来人,呆了一呆。
来人看到她,也愣了一下。
李贤现在贵为太子,身份贵重,又是年长的皇子,裴英娘起身,施了个肃礼。
周围的近侍跟着行礼。
李贤沉着脸道,“圣人命你出宫,何故耽搁?”
裴英娘淡淡一笑,“不劳殿下操心。”
她是女眷,和李贤井水不犯河水,难道李贤还能仗着太子身份赶她出去?
李贤瞳孔微微一缩,冷哼一声,踏出偏殿。
宴席结束,他回内殿看望李治,被告知李治已经歇下。出来时听到偏殿传出说笑声,以为是哪位阁老,想过去打个招呼,没想到竟然是相王妃。
她以为胡搅蛮缠,阿父就会心软见她吗?
太天真了。
户奴赵道生回头张望,小声劝道:“相王安于现状,殿下接管撰书之事,他二话不说,尽数奉上所有书稿,而且对殿下毫无怨言,殿下何必为难相王妃?长安人人皆知相王对相王妃宠溺至极,爱如珍宝,殿下激怒相王,未必妥当啊!”
李贤冷笑道:“阿弟沉迷美色,听不进孤的劝告,这武氏,完全是自取其辱,阿父不会见她的,她分明又是一个……”
赵道生脸色大变,连忙提醒,“殿下慎言。”
李贤凤眼斜挑,环顾左右。
宫人们低着头,神态恭敬,但是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止他们,朝中的大臣也没把他当回事。
东宫的属臣因为利益相关,才服从忠心于他,一旦他的身世暴露,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
阿父如果发现他知晓真相,也会收走他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必须尽快掌握实权。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只有靠自己。
屏风外哒哒响,王寿永一阵风似的刮到偏殿,喘着气道:“王妃,老奴给您支个招……”
裴英娘听完王寿永的话,点点头。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走到殿外,问侍立殿前的年轻宫人,“谁最能哭?”
宫人们对望一眼,其中一名穿间色裙的宫人越众而出,“禀王妃,奴能哭上半个时辰。”
“很好。”裴英娘指指内殿的方向,道,“你去那边回廊的窗子底下站着,哭上一刻钟,别怕,没人敢怪罪你。”
宫人抿嘴一笑,躬身应喏。跟在王寿永身后,走到轩窗底下,酝酿片刻,眼圈很快泛起淡红,眼睫眨动,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呜咽低泣声被风吹散,飘进内殿。
若有若无的哭声传入内室,这一回不是梦,也不是错觉。
李治眉心直跳。
近侍们装模作样出去查看一番,回到内室,睁眼说瞎话,“大家,相王妃好生可怜,跪在冷风里,衣裳头发湿透,眼睛都哭肿了。”
说完这话,悄悄抬眼看李治,见他脸色凝重,接着说:“这么冷的天,再跪下去,说不得会留下病根呐!大家何必冷着王妃?王妃才十五岁,纵是哪里做得不好,也情有可原,您慢慢教她……”
哭声像荼芜香的香气一样,一丝丝飘荡在空气里。
“罢了。”李治长叹一口气,“宣她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什么让大家觉得旦旦哥和十七可能会和离?我要深刻反思,竟然让大家冒出这样的猜想,是我的错。
开幼儿园学步车开到天荒地老,绝不和离!
强调一下,上一章说了旦旦哥是去曲江池游玩,斗鸡,跑马,喂鹰,蹴鞠等等,以上活动绝对没有喝花酒,逢场作戏也没有,不然十七早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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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以回头看一下,花天酒地,是指历史典故中借此韬光隐晦的人,不是旦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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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评论问为什么李裹儿成了长女:赵氏没死,太子多活几年,十七嫁给旦旦哥,文里的历史早就变啦,因缘际会,韦沉香为长女取名李裹儿,十七也很惊讶,想过要不要劝韦沉香改,后来没多事,不要纠结李裹儿到底排行第几,很早就开始放飞了……
第154章
李令月赶到蓬莱殿时, 发现李旦也在。
武皇后端坐庭前, 书案上摊着一本经折装卷册, 李旦坐在她对面的坐席上。
母子二人不知在商量什么要事,一个面色阴沉,一个眉头微皱。
李旦伸手, 纤长的手指在卷册上划了几道圈。
武皇后点点头。
守在侧殿外的上官璎珞咳嗽两声, 李令月收起疑惑之色,笑着进殿,“阿娘, 八兄。”
武皇后抬头看她,眉眼温和,气度从容,微笑道, “你也来了。”
李令月没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挨着武皇后坐,规规矩矩坐到下首席位上。
上官璎珞走进来, 压低声音和武皇后说话, 武皇后脸色微微一变,神情微妙,起身离席。
李旦和李令月站起来,垂手目送武皇后离开。
李令月回头看李旦, “阿父愿意见英娘了?”
她没去含凉殿, 不知道那边的状况。
李旦不动声色合起书案上翻开的卷册,轻声说,“他会见的。”
这样警觉的李旦, 让李令月觉得陌生,她根本没想过要偷看卷册上写的是什么。
自从长大以后,她的每一位亲人都让她觉得陌生。
只有英娘没有变。
裴英娘如果知道李令月此时在想什么,一定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刚进宫那几年她可没有胆子戏弄李治。
那时候想告谁的黑状,她都是亲身上阵自己哭,眼泪哗啦啦往下淌,每一颗都是她的伤心泪,哭得可真心可有感情了!
她一哭,李显准倒霉,武三思的官位也是被她哭没的。
现在她长大了,不能随便哭哭啼啼,所以她让宫女代她哭。
宫女哭了不到一刻钟,王寿永颠颠跑出来,满脸笑,“王妃,大家请您进去。”
裴英娘低头整理浅青色披帛,让宫婢捧着漆盘和自己一起进殿。
她笑盈盈踏进内室,转过屏风,走到火炉床前,矮身跪坐,“阿父!”
嗓音甜润。
李治抬眼看她,面色红润,乌发似漆,穿月白交领窄袖襦,红地宝相花纹蜀锦对襟半臂,系花绫隐花裙,臂上扣金臂钏,腕上拢鎏金玉镯,发间一枝鎏金镂刻菊花卷草纹银簪,鬓边别应季楸叶,神采奕奕,顾盼生辉。
根本不是淋过雨、哭过、还跪了一两个时辰之后的样子。
不等他发怒,裴英娘拍拍手,“我饿了,先让我吃饱,阿父再训斥我吧。”
近侍们殷勤至极,立刻忙活起来,设案添箸,送茶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