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没有父亲追封儿子为皇帝的先例,大臣们纷纷上书劝谏。

唯有武皇后支持李治的决定,并亲笔为太子写就一篇祭文,称赞李弘贤德孝顺,字字句句,透露出她对李弘的慈爱之情。

帝后痛失爱子,彼此安慰,一起追忆当年抚养李弘长大的往事,感情似乎又变好了。

裴英娘几次求见李治,都被内侍无情拦下。

除了武皇后,李治不见任何人,每天不是看着李弘生前书写的文章书卷默默流泪,就是为李弘的谥号和大臣们争吵。

裴英娘最后一次看到李治的时候,刚刚喊出阿父两个字,李治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她站在空荡荡的回廊里,忍了很久,才把眼泪忍回去。

“阿父伤心过度,才会如此,你别往心里去。”李令月安慰裴英娘,“等我们回到长安,让阿父给你赔不是。”

她推推倚在廊下发呆的裴英娘,“池子里结了好多莲蓬,我们去采莲蓬吃?”

裴英娘意兴阑珊,枕着隐囊瞌睡,鬓发蓬松,未施簪环,半见色披帛垂下栏杆,落在廊下的花丛间,随风摇曳。

她知道李治并非普通的长辈。

他是天子,是皇帝。

他高兴时,能随手颁下大笔赏赐,金银财帛,庄园别墅,流水一般,源源不断。

他硬起心肠时,贬谪老臣,驱逐亲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枯拉朽,诛杀大批宗室。

满朝文武,匍匐在这位年轻的君王脚下,噤若寒蝉。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很久以前,刚入宫的裴英娘,曾经偷偷设想过,假如有一天李治不喜欢她了,对她冷淡了,她就守着自己的财宝,老老实实过日子,绝不去费力挽回李治的宠爱。

反正她只是个替身,老老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哄圣人高兴就够了。

如今,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根本无法释怀。

她把李治当成真正的父亲,血脉相连的亲人。

得到过那样厚重的珍视,怎么可能甘心眼睁睁看它从指缝间溜走?

她百思不得其解,阿父怎么会对她如此冷酷?

难道真的是因为太子李弘的死?

可李弘的死……和她根本不相干啊!

而且李弘死的那晚,她陪在李治身边,李治并没有任何异常。

“英娘,别不高兴了。”李令月揪裴英娘的脸,想哄她起来,“不去摘莲蓬,我们下棋?我教你几招,你学会了,下一次保管能赢八兄!”

说到李旦,裴英娘更郁闷了。

作为弟弟,李旦必须帮着料理李弘的丧事,他跟随李治和武皇后回长安了。

他走得那么干净利落,裴英娘想想就生气!

虽然他把杨知恩和其他护卫留下来保护她,她还是不开心。

都走了,九成宫里,只剩下李令月、薛绍和裴英娘。

院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韦沉香也没走。

她为李显生下长女,本应该是大摆几天流水席的喜事,碰上李弘亡故,不仅不能摆宴,还得尽量避讳,大臣们连贺礼都送得简薄。

李显不好意思去李治跟前报喜,想自己掏腰包为长女庆贺。

赵观音劝他低调从事,太子尸骨未寒,帝后极为伤痛,所有事情都要靠后。

李显不怎么怕李弘,因为李弘虽然清高,但从不欺负弟弟。他怕李贤,怕得想起李贤就发抖。

他生怕李贤揪住他不放,借机告他的状,害怕之下,恨不能把长女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见,更别提之前曾允诺过韦沉香说会为她们母女讨要赏赐的事。

韦沉香非常失望,不顾婢女的劝阻,月子里迎风洒泪,时常啼哭。

这一哭如愿哭来李显的愧疚,赵观音又横插一脚,请来奉御为她诊脉。

奉御说她刚刚生产,不宜长途劳顿。而且小娘子着实太小了,恐怕无法远行,否则可能会半路夭折。

李显只能把韦沉香母女二人留在行宫。

韦沉香的如意算盘,因为她的一时心软,全乱套了。

事情变得太快,她来不及反应。

前几天她还是李显的宝贝疙瘩,她咳嗽几下,李显就要拉着她问长问短,她吃的喝的用的,李显样样关心。

一转眼,她生的女儿成了晦气。如果赵观音再施点手段,李显很可能彻底遗忘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不由后悔,如果那天她狠心吞服丸药,把赵观音赶走……

耳畔响起哇哇啼哭声。

韦沉香从沉思中回过神,盯着怀里哭得小脸皱巴巴的女儿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

院外的哭声听起来可怜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李令月让使女去请韦沉香。

小娘子生得灵秀可爱,很招人喜欢,她快要生了,尤其喜欢逗孩子玩,连带着对韦沉香不像之前那么厌恶。

听到小娘子哭,她就心里发软。

婢女走到院外,示意韦沉香公主传唤。

韦沉香喜出望外,抱紧锦缎襁褓细细包裹的女儿,满脸堆笑着走进回廊。

得知不能随驾回长安,她觉得天崩地裂。

数月不能相见,赵观音刚好可以趁此机会,重新笼络住李显。

她九死一生,放弃全盘计划,为李显生下长女,结果李显却把她们母女留在九成宫,和赵观音双宿双栖!

李显走的那一天,韦沉香气得牙关咯咯响。

以李显的性子,说不定从此把她们母女抛在脑后,英王府的郭孺人,柔顺的婢女,貌美的胡姬……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李显一步三回头,还是走了,韦沉香抱着女儿哭得泣不成声。

如今,她的指望全在女儿身上了。

唯有靠女儿讨好太平公主和相王妃,她才有回长安的希望。

太平公主是公主,生产之后一定会回去。相王钟情于相王妃,每天吩咐下属快马传递信笺,天天一封书信,一天也没落下,甚至有时候一天几封书信……相王不会忘了相王妃。

只要打动她们俩,她一定能如愿返回长安!

逗弄了一会儿小娘子,李令月留韦沉香吃饭。

韦沉香感激涕零,不敢和她们并坐,坚持跪坐下首,还想挽袖帮两人递菜端汤水。

她这么如履薄冰,李令月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裴英娘倒是不觉得如何,不过她不想和韦沉香太亲近,总有种随时会被对方算计的感觉。

小娘子生得很顺利,不论是赵观音,还是韦沉香,没有在生产时闹出什么争执,但这不表示李显的后院真的就消停了。

韦沉香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惹得李令月厌烦,连忙告辞回去。

一转眼过了溽暑,入秋前,朝廷颁发《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和《册谥孝敬皇帝文》,李治如愿追封李弘为孝敬皇帝。

与此同时,他正式册立李贤为皇太子,大赦天下,命李贤监理国事,参与朝政。在最短的时间内选拔一批人才辅佐李贤,以期尽快为李贤完善东宫小朝廷的体系。

他为李弘悲伤,并不耽误他帮李贤筹谋。

梳妆楼翠竹环绕,四季景色宜人,秋风未起,池子里的荷花将要落尽时,李令月为薛绍生下长子薛崇胤。

消息送到长安,李治终于从悲伤中缓过神,再次颁布大赦。

李旦的手书和阿福的书信一起送到梳妆楼。

裴英娘先拆开阿福的信看,他还是没找到蔡净尘。

她眉头轻蹙,命半夏磨墨,再次给南州都督写信。

上一次只是一笔带过,请南州都督给予便利,这一回得郑重提出请求。

蔡净尘到底是生是死?

莫非是马氏出了什么意外?

她忧心忡忡,写完信后,一时没注意,直接卷起纸笺,墨汁晕染开,手上沾了大片墨迹,黑乎乎的。

半夏捧来铜盆热水,服侍她洗手。

李旦的书信搁在书案上,她气哼哼打开看。李旦每天一封书信,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瘦了还是胖了,嘘寒问暖,什么都要问到,就是不说什么时候来接她。

手上这封书信和以前的一样,内容相差无几,字迹清晰端正,清隽挺秀,是李旦亲笔所写。

她擦干手,铺纸准备写回信。

李旦走得很匆忙,临走之前,他扣着她的双手,抓得非常紧,再三叮嘱她留在九成宫,无事不要下山,更别想偷偷溜回长安,杨知恩留下既是保护她,也是看着她,不让她乱跑。

她的手腕被他抓出一道道红痕,过了很久才消。

一开始她和李旦赌气,好几天不回信。

李旦那几天的信就会突然变多,有时候一天好几封,送信的家仆刚刚快马奔至山下,身后又响起马蹄声——另一个家仆也赶到了。

家仆们面见裴英娘,含泪说郎君收不到她的信,如何辗转反侧,如何不能安眠,如何辛苦煎熬,人都要瘦脱相了……

她想到李贤对李旦的态度,很快心软,阿兄要应付李贤,要为李弘举哀,要试探李治为什么态度大变……

他是那种什么心事都藏在心底的性子,没人在旁边开解,肯定过得很辛苦。

她不敢再耍小脾气,每天老老实实一封回信,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到底能让李旦安心。

“秋意渐深……望兄珍重……强饭为佳……妹诸事安好……”

微风拂过,吹动庭中翠竹沙沙响,裴英娘写完回信,交给送信的家仆。

想了想,把前些时自己亲手做的五毒香囊、五彩丝络一并拿出来,托家仆送回去。

她知道李旦为什么要她单独留下来陪伴李令月,正因为知道,才会生气。

她不怕蓬莱宫的风云变幻——即使李治可能真的不喜欢她了,她也不会伤心太久,九成宫的这段寂寞辰光,她完全想通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已经做好准备,可以正面长安的风风雨雨。

大雨滂沱。

阿福身披蓑衣,行走在崎岖泥泞的山道间。

仆从们驱使载着货物的果下马,默默跟在他周围,山风凛冽,没人说话,连一声咳嗽也无。

壑谷陡峭幽深,一个不慎,脚下一滑,摔下峭壁,就是粉身碎骨。

阿福抬头望一眼云遮雾绕的山顶,雨中的山峰秀丽挺拔,没人看得出巍峨壮丽的山顶,竟然藏着一座土匪窝。

其实他早就找到蔡净尘了,可是他不敢告诉娘子。

蔡四疯了。

他撇开商队,一路逃窜进深山中,走到哪儿,带领灾民攻打县城,拆掉庙宇和富户的庄园,融化金身,劫掠财宝,救济百姓。

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说,他做的是好事,于阿福来看,却是愚蠢至极。

他可以告发贪官,可以逼迫豪门捐献物资,唯独不能举起刀枪,和朝廷作对。

蔡四没有死……但是娘子的得力助手蔡净尘非死不可,堂堂相王妃,可以纵容家仆跋扈,杀人放火,都是小事,唯独不能倚重一个率领山民对抗朝廷的匪徒。

从他的长刀砍死第一个朝廷命官开始,他不可能再回到娘子身边。

蔡四一定有苦衷……阿福深信这一点,他不是那种会为几个灾民就热血上头,冲击府衙的莽撞少年郎,他感情冷漠,从来不关心其他人,自始至终,只效忠娘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抛弃大好前程,钻进山里当匪头子?

队伍突然停下来,前方一阵骚动,果下马发出躁动不安的嘶鸣。

“怎么了?”阿福抹把脸,擦去雨珠。

商队的人惊慌失措,一路连滚带爬,“前面有土匪!”

护卫们立刻抽刀拥上前,山路狭窄险峻,遇上土匪无路可躲,只能硬抗。

阿福裹紧蓑衣,冲到队伍前列。

土匪的目标不是他们。

前方一处峡谷中喊杀震天,一伙粗衣麻布的匪徒冲入队列齐整的商队,很快把商队搅得七零八散。

商旅们哭爹喊娘,顾不上价值连城的货物,抱头鼠窜。

他们的脚步哪有山匪的刀快,刀光闪烁间,就像切菜一样,咔嚓咔嚓,到处是滚动的人头和一簇簇花朵一样盛开的血液。

领头的山匪手执长鞭,横刀立马,气势万钧。

他没有动手杀人,只静静地立马坡前,俯瞰着峡谷。

然而所有人看到他,都面色大变,嚎啕大哭,仿佛马上之人并非一个偏于瘦弱的俊秀少年,而是地狱修罗。

阿福目龇欲裂,就算那人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匪头是蔡净尘!

第150章

“快撤!”

看到峡谷中那支客旅的惨状, 商队吓得肝胆俱裂, 落荒而逃,即使抛下所有货物, 也得逃下山!

出乎他们的意料,山匪来去迅速,毫不眷恋, 风卷残云一般搜刮一番后, 扬长而去。

唯有领头之人回眸看了一眼他们的旗帜。

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阿福和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神, 悄悄隐入人群之中。

他这些年吃过许多苦头,练出一身本领, 嗖嗖几下, 顺着山崖边的枯树老藤坠下峡谷,跟上山匪一行。

雨势磅礴, 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身上,皮肤有清晰的痛感。

很快有人发现他, 四五个人拥上前,捆住他的手,送到头领跟前, “阿坤, 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喽啰!”

阿福抬起头,大雨让他视觉模糊。

他知道阿坤这个名字, 当年行走羁縻州,蔡净尘就是用这个名字和山民们结交,方便打探消息。

那时候他还和蔡净尘开过玩笑, 他们兄弟叫阿福、阿禄,蔡净尘叫阿坤,可以结拜当义兄弟。

蔡净尘扯紧缰绳,居高临下俯视阿福,“带他回山寨。”

他说的是方言。

山寨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之下,借着地利盖起望楼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队伍冒雨回到山寨,一群骨瘦如柴的妇人孩子笑着迎上前。

阿福不动声色观察整座山寨,确信躲在寨里的全是老百姓。

一个月前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唯唯诺诺,等着官府接济,一个月后这些庄稼汉子跟着蔡净尘杀人劫货,下手一点也不手软。

他叹口气。

有人把他送进一间干燥温暖的明堂,地上一盆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响,火光映照之下,屋子里显得格外敞亮。

蔡净尘带着一身寒凉水汽走进明堂,撩起袍角,席地而坐,靠着火盆烘烤湿透的衣裳,“回长安去。”

他又换了一种方言,既不是官话,也不是本地山民们的土话。

阿福双手被捆缚在背后,只能屁/股用力,慢慢蹭到火盆旁,咬牙切齿道:“你疯了!为什么混在山匪里?我找了你这么久!为什么一直躲着不现身?”

蔡净尘抬起眼帘,瞥他一眼,“蔡净尘已经死了。”

阿福哑然。

“你已经找到尸首了。”蔡净尘摸出一把匕首,拨动火盆里的树枝,让火烧得更旺,轻声说,“蔡净尘和马氏,都死了。”

屋外白茫茫一片,雨声响亮。

即使知道没人能听懂他们的对话,阿福还是尽量压低声音,他双眼发红,“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不回长安?是因为阿婶吗?”

他确实找到蔡净尘的尸首了,早在一个月之前。马氏生前住过的地方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唯独只有一具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