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女们忍不住脸红心跳,埋下头不敢多看。
“半夏以为我想独吞相王的烤肉。”裴英娘轻哼一声。
半夏抿嘴笑了笑,站起身,准备撤走食案。
裴英娘让她退下,踏着木屐走下地,挽起袖角,斟了杯蔗浆,等李旦走到跟前时,递给他,语气里透着自然而然的关怀,“阿兄累不累?”
李旦没接银杯,矮身坐在软榻边沿,就着她的手,喝完蔗浆。
他下巴上的胡茬时不时擦过她的指间,一阵阵酥麻。
帐内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使女们的头埋得更低了。
裴英娘没料到严谨古板的李旦会出其不意来这一手,呆了半天,才发觉脸上烧得厉害,强忍着羞意没收回杯子:看在今天你这么辛苦的份上,伺候你这一回。
半夏把李旦的那份烤肉送进帐篷。
李旦出去洗净手,回来时看到裴英娘眼巴巴盯着烤肉看,“你喜欢?”
裴英娘已经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双手托腮,等着看李旦吃,闻言点点头。
李旦把金花银盘推向她。
她登时浮起满脸笑,摇摇头,“我吃饱了,阿兄,你尝尝看啊,我觉得比宫里的好吃。”
美食这种东西,大家一起吃,人人都说好,才叫皆大欢喜呐!
李旦显然不懂吃货“普天之下、俱是吃友”的心理,以为她谦让,拈起银筷,夹起一块烤肉,递到她唇边。
裴英娘赶紧拿碟子接下烤肉,养尊处优、锦绣堆里娇养长大的相王,做不来喂别人吃饭这种殷勤小意的事,烤肉都快蹭到她脸上去了!
李旦慢吞吞收回筷子,心里颇觉得遗憾。
很早的时候,他就想亲自喂她吃东西。
不论严寒酷暑,阴晴雨雪,她吃饭时总是那么认真快活,让旁观的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想尝一尝她吃的东西是不是世上罕见的珍馐美味。
她小的时候,李治和李令月经常拿吃食逗她。
她不闹也不撒娇,就那么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平静地盯着李治和李令月看。
看不了一会儿,后者就得缴械投降。
李旦没逗过她,现在想想有点可惜。不过可惜归可惜,他不敢真的用吃食逗她,她会生气的。
他内心其实远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自信从容,唯恐她会厌烦憎恶自己。
早晚有一天,她会发现他不是君子。
如果连她也讨厌他,那他真的什么都不想去在意了。
但是假使真有那么一天……他还是不会放弃。
执失云渐是甘心远走也好,还是暂时避让也罢,和他无干。千辛万苦抢到手的人,怎么可能拱手让出去。
狩猎结束后,李治和武皇后评出优胜者,各有封赏。
李贤和他的属从拔得头筹,风光无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武皇后直接略过李贤,三言两语,把另外两名国公家嫡子夸得红光满面。
众人紧跟着天后,齐声恭贺两位嫡嗣子。
李贤牙关咯咯,脸色铁青。
户奴赵道生扯扯他的衣袖,附耳道:“大王切忌动怒,圣人看着呢!”
李贤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脸色慢慢和缓。
裴英娘原本打算骑马回城,刚跨鞍上马,内侍找到她,小声说:“真师,圣人闹头疼,奴等劝圣人用药,圣人不耐烦,奉御请您过去一趟。”
她连忙下马,跟着内侍去李治的车驾。
李治头冠礼服整齐,背倚隐囊,神色晦暗,可能是劳了半天神,比平时显得更苍老。
武皇后刚才和他起了口角,避去另一辆马车了。
裴英娘不敢提起狩猎的事,想了想,问李治刚才的烤肉好不好吃。
李治看着她笑,“十七喜欢炙肉?”
她点点头,整天汽蒸、水煮、油炸,难得换个口味,而且野猪肉新鲜,调料丰富,现烤现吃,甚为味美。
李治命殿中监把今天负责烤肉的奉膳局主事找来,颁下赏赐。
众人叩头谢恩不迭。
裴英娘趁机请李治服药,他皱皱眉头,这一次没有抗拒。
车上备有热汤丸药,她跪坐在榻旁,喂李治服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
等他睡熟,她没走,盘腿靠着香榻打盹。
不止打猎的人累,她也累。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身边仿佛很嘈杂,李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马车好像停下来了,然后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她紧紧搂着绸面薄毯,不愿睁开眼睛。
朦胧间听到李治轻笑几声,保养得宜的手拍拍她的头顶,动作温柔。
马车又继续晃动颠簸起来。
这一次马车走了很久,停下来时,依稀能听见市井里坊的喧闹吆喝声,有人掀开车帘,抱她出去。
那双手刚碰到她,她就醒了。
她揉揉眼睛,自己爬起来,坐在车厢里缓了会儿,“到哪儿了?”
李旦等着她清醒,扶她下马车,“到醴泉坊了。”
裴英娘回头看一眼,哑然失笑。
皇帝出行,仪仗隆重,李治的车驾几乎像一座移动的小房子,能直接驶进坊门,但进不了窄小的巷曲,只能停在府门口。
扈从喝令闲人回避,仍然有胆子大的人倚在街巷旁的酒肆、邸舍窗口往外探看,想一睹圣人车驾的威风。
裴英娘跨过门槛,拉拉李旦的袖子,“阿兄,你去前厅坐坐,我有话和你说。”
李旦挑眉,看她睡得满面通红,眼神懵懂,还惦记着留自己说话,想必是有正经事要谈,点点头。
裴英娘径直回内院梳洗。没穿道装,半干的头发松松挽了个垂髻,斜簪一枝嵌红鸦忽的赤金发钗,穿葱黄交领襦衫,系石榴红裙,披春水绿夹缬锦帛,腰束彩绦,脸上淡淡抹一层润面的玉簪粉,趿拉着漆绘木屐,穿过回廊。
李旦坐在廊下吃茶,虽然旁边没有外人,他依然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
墙角的芙蓉花开得热闹,花朵浓艳雍容,碧绿的枝叶托着一朵朵淡粉、雪白、娇红,有种不俗气的妩媚。
出浴的小娘子从花树下走过,云发丰艳,双颊生晕,凝脂般的肌肤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不施脂粉,家常衣裳,依然难掩国色。
满树繁花,霎时黯然。
李旦看呆了片刻,直到她入座,才恍然回神。
裴英娘不肯正坐,斜倚凭几,裙裾铺洒开来,满院的光线仿佛全部聚集在她的石榴裙上,红得耀眼。
“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明茹的使女,她是不是还在相王府?”她开门见山,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她,你今晚就得把她打发走。”
作者有话要说:
红配绿在古代很常见,这个配色很好看的,典雅清新,青春活泼。新疆那边气候干燥,出土的俑人颜色保存得很好,黄衫红裙配绿色很漂亮。
现在大家觉得红配绿不好看,一是衣服的质地和材料原因,二是搭配不当。红有不同的红,绿有不同的绿,不是什么红都能配绿的。
不要脑补那种乡土大棉袄啊!
第121章
她刚洗浴过, 肤色白若新瓷,发鬓乌黑, 弯眉下一双杏眼愈发显得明媚清透,嘴唇红润, 似枝头盛开的芙蓉花。
李旦的眼神流连在她娇红柔软的双唇上, 一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嗯?”
这一声心不在焉的问询, 立刻让裴英娘误会了。
她眉头皱得越紧,不满道:“你舍不得?
李旦拧眉,似乎在奇怪她突如其来的恼怒。
不一会儿, 想清楚缘由, 他呆呆地坐了半晌, 忽然笑了。
这一笑有如雨后的晴空, 爽朗明澈,亮如星辰。
他教养极好, 诗书礼仪皆由鸿儒教导, 微笑也得体含蓄, 很少笑得这么轻松, 这么豪爽, 这么没有顾忌。
“谁是明茹?”他俯身靠近裴英娘,伸手拈起一束半湿的墨发,用嘴唇感受发间的兰脂馨香,含笑接着问,“为什么不喜欢她?”
裴英娘仰着脸看他, 板起面孔,“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你。”
她抓住李旦的衣袖,理直气壮地说:“相王府的内院,只有我可以喜欢你。”
外面她管不了,内院的一亩三分地,必须由她说了算。
小儿女置气似的娇蛮,别人听来大约觉得她言语稚气天真,于李旦而言,却如同梵音入耳。
无边寂寥的黑夜终于过去,刹那间云层飘散,天光大亮,他站在倾洒而下的光晖之中,通体舒泰,满心激荡。
高兴归高兴,赶紧保证才是正理,英娘性子柔顺,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又异常坚持。
打发一个使女只是小事,她直接开口问他,是想确认他的态度,免得日后夫妻彼此猜疑,暗生隔阂。
他越想越觉得心情畅快,轻咳一声,唇边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一样,怎么都收不回去,“不必等今晚,现在就打发她走。”
他挥挥手。
杨知恩小跑到廊檐下,屏息凝神,等候指示。余光不小心扫过李旦脸上,霎时瞪大眼睛,悄悄嘀咕:原来郎主也能笑得这么傻啊……
等李旦说出明茹的名字,他摸摸后脑勺,不明白为什么送走一个美貌使女,郎主会高兴成这样。
“英娘,我允诺过你,内院的事,都听你的。”李旦交待完事情,拉起裴英娘的手,粗糙的指节拢住她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尖,轻轻摩挲,“家奴仆役随你怎么高兴怎么指派,不必特意问我的意见。”
他视她如珍宝,唯恐她会过得不痛快,不会因为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惹她不开心。
而且当家主妇管理后院,天经地义。
男主人插手,是对主妇的不尊重、不信任。
他不仅是她日后的丈夫,也曾是看着她长大的兄长。千疼万宠的人,呵护珍爱还来不及,光看她皱眉他的心便跟着一沉,哪舍得让她在仆从面前难堪。
“我信你。”裴英娘轻声说,眼眸微微低垂,浓睫轻颤,语气里带着自怜自伤,“阿兄,你说的话,我都信,所以你千万不要骗我。”
李令月教过她,男人不能一味惯着,也不能一味管着,凶巴巴过后,一定要赶紧朝他示弱,这样才叫刚柔并济,张弛有度。
她没有恋爱过,李令月和薛绍自小青梅竹马,把薛绍管得服服帖帖的,比她有经验,听阿姊的准没错。
李旦敛起笑,揉揉裴英娘的头顶,手掌滑过绸缎般顺滑的黑发,顺势握住她的香肩,俯身和她额头相贴,宽阔的胸膛随着闷笑震动,“傻子。”
语气温柔,仿佛能滴出水来,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情意。
靠得这样近,成熟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压过来,裴英娘忍不住屏住呼吸,觉得他随时可能吻自己。
院子里的使女当场僵立,犹豫着是咳嗽几声以示提醒,还是直接上前拉开李旦。
半夏和忍冬张大嘴巴,下意识去看琼娘。
琼娘眉头紧皱,冷冷地盯着李旦,直起身,准备撸袖子。
不等别人反应过来,李旦已经松开手。
那一吻最后还是落在裴英娘的鬓发上,稍触即离。
“你很快就要嫁给我了。”他面色平静,但眼睛闪闪发亮,亮得近乎灼人,“我很高兴,很快活。”
虽说婚期在即,偶尔可以容许他稍微放肆一下,但毕竟当着一院子的人,裴英娘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绯红一片,欠身正坐,和李旦拉开距离。
接下来她没再提起相王府的内院事务,不咸不淡说了些其他琐事。
李旦察觉到她的回避之态,笑了笑,起身离开。
他知道自己做了孟浪之举,但是她那样看着他,认真而坦然地确定他的心意,他心里的欢喜根本控制不住。
裴英娘坐着没动,让长史送李旦出门。
耳畔传来一阵衣裙摩擦声,琼娘脱屐上廊,先恭敬地叩头,然后坐起身,严肃道:“娘子,公主将老身送到娘子身边时,曾叮嘱老身,娘子性情和软,要老身仔细提点娘子,娘子该硬起心肠的时候,不能软弱。咱们女儿家行事,确实不能太过刚硬,但是有时候太和软了,也甚为不妥。”
琼娘是公主府的女官,一脸横肉,长相不怎么讨喜。
裴英娘知道她一板一眼,行事自有章法,不怎么怕她,闻言抿唇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儒学士教导过她,身为女子,须得端庄矜持,谦逊从容。
她虚心受教,尽量做到保持自己的天性和顺应时代要求之间的平衡,但是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很多事其实不必像小时候那样瞻前顾后。
就像武皇后一样。
在成为和圣人比肩的天后之前,她贤惠机敏,善待宫人,命人撰写教导妇女严守礼教的书籍,一言一行,都符合一代贤后的标准。
掌权之后,她培植自己的势力,清除异己,一步步巩固自己的权力。所作所为,没有一点符合她早年宣传的道德规范,可是谁敢说一句她的不是?
那些私下里怒斥她独霸朝纲、牝鸡司晨的话,不痛不痒,动摇不了武皇后的地位。
一个人无权无势的时候,不管怎么谨言慎行,还是有人瞧不顺眼。当他站到顶端了,做出再出格的举动,别人不仅不会指指点点,还得主动为他描补。
同样的,今时今日,裴英娘完全可以不必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她以前还盘算过要养俊俏面首呢!
不过她确实对李旦太放纵了,刚刚应该认真数落他几句,假装很生气的。
“娘子明白,老身便放心了。”琼娘神色和缓了些,这几天观察下来,她发现裴英娘表里如一,不会表面假装愿意听从教诲,私底下嫌弃她多事作践她,所以才敢有什么说什么,“老身说句粗话,越容易得手的东西,越不会珍惜。相王还年轻,小郎们情热之下,张口甜言蜜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娘子听听就是,心里要端得住。”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忠言逆耳,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和心上人在一起时,满心都是甜蜜,怎么可能时时提醒自己,情郎说的话都是假的,不要被他哄骗了去?
而且这个情郎还是即将成婚的丈夫。
小时候一直仰望他的背影,信赖他的为人,这一份根深蒂固的信任,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她相信以他的性子,一旦说得出,就会努力坚守承诺。
裴英娘望着庭间芭蕉丛翠绿肥厚的叶片,日光照出纹理清晰的叶脉,她不喜欢把感情的事想得太复杂,喜欢就是喜欢,像叶脉一样清楚。
他真不喜欢她了,她不会勉强留在他身边。
她攒了那么多金子,认识了那么多人,很快就能把他忘掉。
她叹口气,微笑道:“我记下这话了。”
琼娘顿了顿,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老身并不是责怪娘子,娘子没有失礼的地方。像娘子这样身份的人,不必严格恪守规矩礼仪。京兆府的高门贵女真的一板一眼按那套规矩来行事,反而会被人笑话不知变通。娘子身份贵重,用不着畏手畏脚,相王已经和娘子订亲,比娘子年长七岁有余,娘子有时候确实不能一味矜持,那样倒流于刁钻了。小郎的心经不得一再泼冷水。”
裴英娘挑眉,琼娘这话,怎么和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一样?
琼娘看到她脸上的讶异,扯起嘴角,想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可惜却成了皮笑肉不笑,“不怕娘子笑话,老身昔年青春年少时,亦曾打马曲江池畔,和闺中姐妹们为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吃醋闹别扭。那时候小娘子们为了某位风流倜傥的郎君争吵,一言不合扭打起来也是常事,传出去别人也不过笑笑而已。娘子年纪小,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纵使偶尔有想不到的地方,也属平常。老身但凡能提点的,一定会知无不尽、尽无不言,但夫妻相处,外人的话终究只是雾里看花的建议,到底如何,全看娘子自己拿捏。娘子尽可按着自己的心意便宜行事,不必为此烦恼,更不必畏惧旁人的眼光。”
裴英娘暗叹一声,难怪琼娘前面要说那些话。
原来琼娘看出她的踌躇不安了。
解决了暗中反扑的敌人,接下来她要忙的事,就是出阁嫁人。
两辈子第一次嫁人,之前她一点都不怕,狩猎之后,不必分心想其他事,担忧才一点点浮上心头。
她没和别人说起,忍冬和半夏没嫁过人,长史、管家们是男人,不可能窥出她的忧愁,满脸凶相的琼娘竟是第一个看出来的。
一阵轻风扫过庭院,落叶簌簌飘落,开败的芙蓉花整朵整朵坠落在泥地上,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钝响。
裴英娘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裙间的彩绦,回想往昔种种,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没什么好怕的,她是第一次嫁人,难道李旦就不是第一次娶亲吗?说不定他也惶恐不安呢?
半斤八两,摸索着相处吧!
这么一打岔,她忘了问李旦执失云渐和他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她晨起梳妆,半夏扶着她坐进梳洗床,花鸟纹铜镜映出她瞌睡不醒的脸孔,眼睛微微有些肿。
不远处隐隐传来呱呱叫声,她扭头问忍冬,“院子里什么时候养鸟雀了?”
她不爱把鸟雀养在笼子里,长史深知她的喜好,从不会豢养画眉、鹦鹉之类的鸟雀讨好她。
忍冬出去问了问,回来时笑着说:“不是鸟雀……是昨天相王打猎捉的大雁。”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来自己说过要做羽毛扇子,“有多少只?”
忍冬比了比,“满院子都是,奴数不清呢,这还是活的。”
裴英娘瞪大眼睛,李旦不会把那天飞过的大雁全打下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