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失云渐盯着她的手指看,仍然是一脸淡漠,唯有淡褐色眸子里有异样的情绪闪烁。
活灵活现的大雁最终回归成十几根丝线,因为时日太久,丝线没法恢复顺直,弯弯绕绕缠成一团。
裴英娘慢慢说:“既然没用了,不如扔了吧。”
越是明白他的感情有多厚重,越要彻底回绝。
“不。”执失云渐拿走拆开的丝线,想收回衣袖里。
想了想,又放下,“也好。”
他随手把丝线抛在廊檐下,院中空无一物,廊前是一道积存雨水的水沟,窄而深,丝线落进沟底,看不见了。
“如果……”他抬头看着翘起的飞檐切割出来的一小块蓝天,握着刀柄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两下,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我早一点亲口对你表明心迹,而不是借助圣人的敕旨赐婚,那时候相王只是你的兄长,你会应承我吗?”
裴英娘愣了一下,坦然道:“执失,感情的事,是没有如果的。”
喜欢上了,就只想对他一个人好,没法再去考虑其他可能。
单纯想一想也不行。
执失云渐嗯了一声。
静默差不多有一炷香的辰光后,他缓缓站起身。
她也跟着站起来,坐了太久,双腿有些发麻,加上头一次穿大袖襦、褶裤,不大习惯,摇晃了几下。
执失云渐没有多加思考,下意识弯腰伸手扶她一把。
她将将站稳,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
那个梳双螺髻,点朱砂,娇小瘦弱,一次次在他的注视中跨进朱漆门槛的小女孩儿,和眼前绿鬓朱颜、明眸皓齿,温柔但是又决绝的小娘子渐渐重合。
岁月流转,逝者如斯,他没法像鲁阳公那样驻景挥戈,错过了,终究就是错过了。
他收回手,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沉稳如山。
第113章
秦岩在门口追上执失云渐, 揽住他的肩膀, “你和真师说什么了?”
执失云渐没说话。
秦岩扫视一圈, 裴英娘的护卫全被蔡净尘叫进去了,门前只有秦家的人,附耳道:“诶, 你还是小心点,相王很记仇的。”
执失云渐脚步一停。
“你别不服气啊……”秦岩以为他不听劝,收起玩笑之色, 郑重道, “我晓得圣人器重你, 但再器重, 肯定比不过亲儿子……”
他的话说到一半,噎住了。
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越过巷子,停在两人面前, 车夫刚吁停老马,车厢里的人早等不及, 掀帘跳了下来。
她头饰珠翠,簪鹅黄牡丹花, 穿绣球广袖上襦,腰束彩绦,系石榴裙,径直走到执失云渐面前,“我今天一直跟着你。”
秦岩大惊失色, 丢下执失云渐,掉头就跑。
窦绿珠神出鬼没,他惹不起,躲得起。
“永安公主现在姓武,而且她宁愿出家修道也不肯嫁人。”窦绿珠开门见山,“你还要等她吗?”
已近薄暮,红日西沉,执失云渐目不斜视,夕阳在他刀刻般的面孔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衬得五官愈发深邃英挺。
他想起李旦那天说过的话,“与你何干?”
确实和他没有关系,从前或许有,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捏紧双拳,“这是我的事,不劳窦娘子操心。”
直截了当的淡漠语气,不留一丝情面。
窦绿珠眼圈泛红,一跺脚,发髻间的簪环步摇叮叮响,气哼哼道:“我就是要操心,我就是人憎鬼厌,我就是要多管闲事!”
旁边想起两声嗤笑。
窦绿珠狠狠瞪躲在旁边偷听的秦岩一眼,“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秦岩轻咳两声,摆摆手,做投降状,“我只是路过,路过,你们继续。”
他转身一溜烟跑远,小娘子什么的,个个都牙尖嘴利,泼辣善妒,他得躲远点。
窦绿珠咬了咬红唇,摆摆手,目光在执失云渐清冷的脸庞上停留了半刻,长叹一口气,“好,我以后不喜欢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她甩袖离去,登上马车,催促车夫驾车离开。
踩在脚凳上,她停了一下,回头傲慢道:“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绝对不会反悔!”
本是利落干脆、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但是她上车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不愿在执失云渐露怯,若无其事地扶着使女站稳,坐进车厢以后,才负气地甩一下帘子。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不等马车走远,抬脚走了。
秦岩旁观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啧啧几声,转身回府。
半个时辰后,秦荣亲自送裴英娘走出书室。
不知几人在里面商量了什么,跟在后面的秦家族老都喜气洋洋的,像刚吃饱的馋猫,满足中透出几分狡猾。
裴英娘走的是后门,秦荣要秦岩同时从前门走,带上一二十人,假装成送友人出城。
“不用这么麻烦吧?”秦岩嘀咕。
秦荣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低斥道:“小心为上。”
秦岩想起那晚的事,心有余悸,确实,还是小心为上。
蔡净尘站在街角,斜靠坊墙,俊秀的脸掩在阴影中,斜挑的凤眼愈见冷冽,眼见着秦岩带领二十几人大咧咧穿过巷曲,等了一会儿,没看到跟踪的人,这才转到秦府后门,吩咐左右扈从,“出发。”
这一趟出行,路上换了三四个落脚的地方。回到永安观,裴英娘立刻去净房梳洗换衣裳。
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廊檐前挂起竹丝灯笼,凉风袭来,寒秋已深。
她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半湿的长发铺洒开,月光下像一泓墨黑色的深泉。
忍冬和琼娘坐在一旁,一个用干燥的布巾拧干发丝,一个手持小钵和毛刷,为每一根发丝细细刷上润发的兰脂。
兰脂香气馥郁,但空气中另有一种清淡的甜香,若有若无,仔细闻还能嗅到草木的清苦气味。
房里没有点香炉。
裴英娘让半夏支起窗户,窗外几株木樨树,静静矗立在如银月色中。烛光透过薄薄的纱纸,笼在树冠上,晕光照出藏在枝叶间的一簇簇花朵。
木樨花已经开了。
裴英娘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抚过腕上的镶金玉镯子。
秋高气爽,风高日丽,田间地头,果实累累,山中万木争荣,鸟兽丰肥。
很快到了禁苑狩猎的日子。
长安城的贵族子弟、王孙公子们,在二圣的带领下,倾巢出动,带着甲士、豪奴,赶着猎犬、野豹,前呼后拥,犹如风卷残云一般,飞驰向禁苑。
禁苑非常大,可以供数万人跑马游猎,锦衣绣袍、矫健豪迈的年轻儿郎们如同鱼归大海,纵情策马奔腾。
马鸣嘶嘶,犬吠阵阵,猎鹰和白鹞的尖利声回荡在碧空层云之间,猎手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数百骑人马奔腾呼啸,呈现围拱环绕之势,冲入密林之中。
烟尘四起,鸡飞狗跳,正低头吃草的羊群猝然受惊,四处逃窜,灵鹿听到嘈杂的人声、马蹄,迅疾钻入更茂密的丛林深处,身姿优美。
勇武健壮的郎君们前去打猎,弯弓搭箭,挥洒汗水。
穿红着绿、簪花敷粉的美貌小娘子们骑着马,在仆从们前呼后拥的殷勤服侍下,围着禁苑猎场悠闲地晃荡。
偶尔有几只慌不择路的兔子钻出包围圈,冲到道路中间。
小娘子们兴致勃勃,纵马围着野兔逡巡,比赛谁先猎得野兔。
李治多年不曾见过此等热闹景象,走下宝盖马车时,望一眼烟尘滚滚的山林,感慨道:“昔年禁苑狩猎,朕也曾猎得一头山豹。”
那豹子是宫中四坊豢养的家豹,性情柔顺,由护卫们驱赶到他面前,供他取乐。
他知道其中缘由,一箭射中山豹时,还是忍不住高兴。
几位兄长身体强壮,弓马娴熟,长兄不利于行,也能拉弓射箭,唯有他体弱多病,自小养在深宫。
第一次随父狩猎时,他只打到几只野兔、鹌鹑。
他瞥一眼魏王李泰身后的扈从马上堆成小山包的猎物,颓丧不已。
阿耶没有失望,亲自把他猎得的猎物分送给亲近大臣。
他心里既高兴又愧疚,高兴阿耶没有因为他的瘦弱看轻他,愧疚没能猎得更多猎物为阿耶增光。
后来他猎得山豹,那时兄长们已经被阿耶赶去封地,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群臣恭贺夸赞,说他勇武不输阿耶壮年时。
阿耶笑了笑,命人当场宰杀山豹,烹制佳肴,供席间众臣共享。
那只山豹到底有多大多威猛,他早忘了,唯独记得阿耶盘腿而坐,捋须微笑的慈爱模样。
内侍在他耳边含笑道:“大家,几位郎君来了。”
李贤、李显、李旦俱穿着一袭翻领窄袖缺胯袍,英姿勃发,策马行到李治面前。
李治收回思绪,含笑看着三个儿子,“让为父看看你们的本事。”
李贤面露喜色,胸有成竹。
李显左顾右盼,偷偷打了个哈欠。
李旦则漫不经心,手握缰绳,低头沉思。
至于太子李弘,病势沉重,不能上马,今天没有随行。
李治暗叹一声,看着各怀心思的三个儿子引马离去。
一旁临时搭建的高台前,李令月正嘱咐驸马薛绍,“前几年有老虎,去年有野豹,谁知今年会突然窜出什么来,你别贪功跑得太远了。”
薛绍笑着道:“我记住了,你前几天不是说想要鹿角做饰物吗?我为你猎几只来。”
李令月心里微甜,咬唇低笑,“哪里就缺这个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待会儿离我那几位王兄远一点,尤其是八兄,不要靠近他,他朝哪个方向走,你就掉头去另一个方向。”
薛绍愣了一下,环顾一圈,李旦早已经领着扈从一头扎进山林中了,“公主……”
“听我的。”李令月严肃道。
薛绍点点头。
李令月回到李治身边。这里是山坡下一处地势平缓的草原,临着一条清澈的溪涧,山花烂漫,风景秀丽,宫人在水边搭设起围幛,铺设绒毯,陈设长桌、几案、软榻,很快建起一座供女眷们游乐修葺的小型宫室。
李治不能出去行猎,留在帐中休息。
一座座大帐按着严格的次序排列开来,留出中间开阔的草地,架起篝火,烹调野味。
龟兹乐人吹奏起箜篌、琵琶、笙、笛、箫、筚篥,悠扬的乐声中间或夹杂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的嗡鸣,乐曲轻柔婉转,在山野间回荡徘徊。
舞伎们身着赤橙红绿青蓝紫的彩色裙裾,手执琉璃莲花,和着乐声,翩翩起舞。
场中分设席案、胡床,年老的大臣们坐在胡床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乐舞,好不自在。
宫婢、内侍们穿插其中,一眼望去,处处是彩衣彩袖,一派和乐景象。
酒香、脂粉香、烤肉时胡奴撒的胡椒刺鼻气味夹杂在一块儿,说不出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英王妃赵观音掀开帐幔一角,看一眼广场上开怀畅饮的重臣们,“奇怪,永安真师今天怎么没来?”
宫里人都说裴英娘当初学骑马,是为了能早日在禁苑任意驰骋。如今大好机会在眼前,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方才出发时,武皇后特意当着群臣、女眷们的面问起她。
李旦说她病了,只能缺席。
武皇后似乎很关心她,闻言立刻让羊仙姿带着礼物去永安观探望她。
众人没有深究,自从太平公主的婚宴过后,永安真师一病不起,再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无法参加狩猎,也是正常的。
赵观音却觉得不对劲,圣人、相王、太平公主和永安真师感情深厚,她病了,这三个人怎么一点不见担心忧愁?
她的母亲,常乐大长公主卧在帐中榻上,抬起眼帘,讽笑道:“未出阁的小娘子,碰到那种事,还敢出门见人吗?”
赵观音一阵心悸,眼皮跳了两下。
帐外,一名衣衫凌乱、满身浴血的甲士跌跌撞撞冲进歌舞升平的广场,倒在锦绣绒毯上。
舞伎们发出刺耳的尖叫,狼狈奔逃。
席间众臣骤然变色,哐哐数声,金杯银碗跌落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乐器参考《音乐志》
第114章
“阿娘!”
赵观音疾步奔至软榻前, 挥退帐中侍女, 焦急道:“你答应过我, 不会再为难永安真师的!”
常乐大长公主手里拈着一枚紫葡萄,冷哼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可没为难她, 她得罪的人太多了,连我们这些知情的都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相王能查得出来?查出来也和我不相干, 我看他能拿出什么证据。”
帐外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赵观音心急如焚, “阿娘糊涂!相王根本不需要证据!您忘了公主府死得不明不白的那些家奴吗?”
等驸马赵瑰和常乐大长公主病愈后, 赵观音仔细查过暴病而亡的仆从们的身份和领的差事,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曾奉命跟踪或是试图接近裴英娘、相王府的人。
有几个还曾和裴英娘的护卫接过头,试图往她身边安插人手。
相王的警告已经如此明显,他一直养着那几个巫师, 随时能在武皇后面前告她一状,母亲却如此糊涂!还妄图朝裴英娘撒气!
赵观音以前觉得阿娘是这世上最尊贵、最傲慢、最雍容的女子, 不管她闯了什么祸,阿娘总能庇护她, 人命在阿娘眼里,还不如园中一朵精心培育的牡丹花。
阿娘是公主,她生来高贵,行事无须顾忌,所有人都要看她的眼色, 连大父、大母见到阿娘,都摆不出阿翁、阿姑的架子,还得小心讨好阿娘。
以前赵观音羡慕阿娘,现在她却为阿娘的傲慢而心惊胆战。
当年裴英娘只是武皇后带进宫的一颗棋子,母亲是地位尊崇的大长公主,地位悬殊。
然而今非昔比,裴英娘不是公主,胜似公主。不论她住在蓬莱宫,还是出家修道,圣人从来没有疏远薄待她,相王和太平公主与她亲如一家,武皇后没表露出特别的喜爱,但是给她一个武姓,足以说明一切了。
如今宫中更是传出相王钟情于她、即将娶她为正妃的消息,她这一生,注定是皇家的人!
甚至连和武皇后不对付的李家宗室,也大多认可她的身份,唯独母亲始终不愿放下架子,把她视作出气筒。
赵观音牙齿咬得咯咯响,脸色发白,淡笑两声,“阿娘,时至今日,我每回进宫,见了永安真师,也得小心奉承一两句,您何苦非认准她不放?她确实非二圣所生的嫡出公主,您又何曾是嫡出的了?!您不甘心她以养女身份享受到公主尊荣,其他人就甘心了?可谁让她讨圣人喜欢,又能凭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拉拢宗室皇亲和文武大臣呢?那些不服气的人如今能够放下嫉妒不甘,为什么您不能?”
她语气低沉,苦笑着道:“圣人固然心慈手软,但早年他何等刚硬,连自己的嫡亲舅舅、一母同胞的妹妹、庶出长子都能舍弃,何况您只是庶出的姑母?您真的非要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肯承认永安真师的地位?”
常乐大长公主勃然变色,掀翻榻上的案几,“你也是由鸿儒教授的诗书学问,圣贤书就是这么教你和你母亲说话的么?”
直到此刻,母亲还执迷不悟。
赵观音踉跄几步,焦躁暴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和悲凉,双腿一软,瘫坐在绒毯上。
帐外人影幢幢,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帘子,身着甲胄的士兵往里探看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在里面!”
赵观音颤抖了两下。
常乐大长公主亦变了脸色,“怎么回事?谁敢窥看我的大帐?”
她连声呼唤家奴、甲士前来护卫,叫了半天,帐外脚步声纷杂,没有人敢靠近帐篷。
“阿娘,别喊了。”赵观音理好发鬓,靠着软榻坐直身子,“相王已经派兵把我们围起来了,是生是死,端看圣人怎么处置吧。”
常乐大长公主霍然坐起,脸上难掩愠怒之色,“他无官无职,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他要谋反?”
赵观音垂下眼眸,“二圣为相王撑腰,他有什么不敢?阿娘,还是赶紧想想待会儿怎么向圣人求情自保罢!”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铁青。
帐外,杨知恩拍拍扈从的肩膀,小声叮嘱:“看好了,别让人跑了。”
扈从点点头。
杨知恩目光逡巡,走到广场中间,指挥属下奔向各个帐篷,把名单上的家眷看守起来。
那晚找到裴英娘之后,不必郎主吩咐,他自己去领了二十鞭的刑罚。这会儿他背上的鞭伤还没有全部愈合,这一次是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一定要把郎主的吩咐完成得漂漂亮亮的,绝对不能输给永安观的那个蔡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