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说:“那是窦娘子和执失将军的事,和我不相干,恕我不能奉陪。”

窦绿珠哑然,看着裴英娘在使女的搀扶下坐进卷棚车,牛车轱辘轱辘驰远,铜铃晃动,发出阵阵清脆的铃音。

牛车穿过宽阔的长街,经过四坊之地,停在永安观门前,半夏笑着道:“又堆满了!”

她回身掀帘,扶裴英娘下牛车。

观中的仆从正在清理道观门外的甬道,老百姓们每天慕名前来瞻仰永安观,一开始有人带着新鲜的鸡蛋、野果、莲花摆放在甬道上,后来愈演愈烈,菜蔬果子只是寻常,竟然还有人把家里的牛羊牵来,系在路边的榆树上!

这些东西裴英娘自然不能收,收了明天府门前一定会堆出几座山来,“拿去分发给坊中的乞儿小童。”

兔子不吃窝边草,为的是保护自己的老窝,山匪都晓得和土匪窝附近的村庄、市镇交好,以期得到庇护,裴英娘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示好坊民的机会。

她交待完事情,扭头登上石阶,仆从刚洒过水,海兽莲花纹石砖上湿漉漉的。

一人静静站在石阶上,等她进门的时候,轻声道:“真师。”

裴英娘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进门,“你担心六娘?”

王洵从公主府出来后,就来醴泉坊等她回来,必然是想问郑六娘的状况。

观中的仆妇迎上前,王洵让开道路,让仆妇们服侍裴英娘净面洗手,低声道:“她怎么样?”

裴英娘低头用绞干的帕子擦手,“六娘很好,这会儿吃饱喝足,睡了一觉,估计正和大长公主一起看嫁妆。”

王洵笑了笑,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王洵……”裴英娘直呼他的名字,“你确定六娘嫁给武攸暨比嫁给你更好吗?如果她嫁给武攸暨,过得不如意呢?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敢娶她?”

王洵道:“我见过武攸暨。”

裴英娘愕然。

“十七娘。”王洵敛起笑容,“你恨裴拾遗和褚氏吗?”

裴英娘径直走上回廊,“你觉得你和六娘有朝一日会变成他们?”

以前她怨恨过裴拾遗和褚氏,但是到后来,她要关心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无暇想起他们。现在她连他们的相貌都想不起来了,那点恨意早就烟消云散,他们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有信心,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变得和裴拾遗一样面目可憎。”王洵自嘲似的一笑,喃喃道,“武攸暨比我强,他会对六娘好的。”

他拱拱手,转身离开。

裴英娘倚着栏杆,目送他走远。

第二天武攸暨派人给裴英娘送来告假的单子,说他今天有要事缠身,不能随她一起去书坊查看印书的进度。

“什么要事?”裴英娘问送信的人。

小童垂首,笑嘻嘻道:“郎君急着去西市寻一只大雁。”

大雁?

裴英娘会意,打发走小童。

大雁是纳采、问名的必备之物,武攸暨准备大雁,应该是为了正式去郑家提亲。

巳时前后,秘书省的郎官带着书手们登门,裴英娘命人请来在邸店居住的卢雪照等人,由他们出面和书手们探讨经籍文章。

秘书省归礼部管辖,掌管天下经籍图书,太宗时任命魏征为秘书监,同时担任副相,以示对图书典籍之事的看重。现如今宫廷藏书一共有十万卷左右,听起来仿佛是个天文数字,其实许多经文动辄要抄满几十上百卷,整个国家的藏书室只有十万卷图书,并不算多。

彼时民间藏书和地方藏书还没有发展起来,哪位鸿儒家藏书上千卷,基本就可以天下闻名,引得当地文人士子蜂拥而至。

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建议,等线装书推广开来,首先要鼓励地方藏书和民间藏书。然后效仿秘书省,在民间开办学院——秘书省内设立小学,专门教授宗室子孙和功臣子弟,太极宫暑热潮湿,不适合居住,开办幼儿园倒是挺适合的,秦岩、执失云渐这些功臣子弟,小时候都曾在秘书省上学读书。

李治和武皇后赞同李旦的意见,但是两人在由谁主掌开班学院的事情上起了争执。这种能流芳百世的功德,谁都想要分一杯羹,李治属意亲近宗室的功臣之后,武皇后属意有她一手提拔的北门寒士。

李旦作为提出建议的人,一声不吭,悄然避开帝后的冲突,任两帮人吵得不可开交。

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到了巳时末,半夏进来通禀:“相王到了。”

李旦也是印书的负责人之一,书手们汇聚永安观,正是为了等他过来商讨正事,书坊建在地广人稀的南边里坊,从永安观这边去更近便。

李旦直接去见卢雪照和秘书省的书手们,裴英娘没过去打扰他们,吩咐半夏和忍冬把准备好的点心、茶食送过去,等那边谈论得差不多了,让人把蔡四郎叫来。

蔡四郎刚才就待在书手们身边,他把听到的内容一字不漏复述给裴英娘听。

刊印书目是一项大工程,有些古籍需要重新编撰,裴英娘提出要在文章中加入标点符号,书手们叫苦不迭——因为这意味着所有文集都要重头校正整理。

还有一些人坚决反对标点符号,认为这些古古怪怪的符号破坏了经籍文章的本意,扭曲古时贤者的理论,容易误导人。

李旦和书手们为此争论了一上午,最后双方谁也没说服谁。

裴英娘暗暗吐舌,想起以前学过的一句话,进步的、激进的、新鲜的新事物出现时,一定会受到来自旧世界各方势力的打击。

不知道李旦能不能扛得住压力……

沉思间,一双粉底绣骑士狩猎纹皂靴踏过回廊,慢慢踱到她跟前。

裴英娘仰起头,含笑看着男人,“阿兄!”

她站起身,挽着袖子,亲自给李旦斟茶,嘘寒问暖:“辛不辛苦?累不累?那些书手是不是特别难应付?”

李旦挑眉,一撩袍角,泰然安坐,由着她递东拿西,做小伏低地服侍,“心虚了?”

裴英娘把盛茶食的高足盘挪到他面前的几案上,一脸无辜,“这不是心虚,是心疼!”

她当然心虚了,她躲起来不见秘书省的人,就是为了避免口角纷争,但是总得有人去说服他们,思量再三后,她决定把李旦和卢雪照推出去当冤大头……

李旦摇头失笑,呷一口微苦的莲心茶,“秘书省那边有点棘手,你暂时不要见他们。”

这话的意思,就是全权接管,等疏通好秘书省,再让她去摘果子领功劳?

哎呀,李旦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贴心大方。

裴英娘客气道:“哪能什么苦差事都让你去办?等武攸暨闲下来,让他去和秘书省打交道,他是从秘书省出来的。”

武攸暨脾气和顺,和秘书省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连几个私底下对武皇后颇有怨言的人都放下成见,每天和他称兄道弟,亲热得很。

裴英娘觉得武攸暨更适合去鸿胪寺。

“他一个人不够。”李旦想了想,蘸取茶水,手指在几案上划出几个名字。

裴英娘探头过去看,他写的名字,刚好都是保持中立,既不亲近太子和李贤,也未曾公开支持武皇后的朝臣。

他还真是谨慎。

裴英娘把名字一一记在心里,“好,我后天就去找阿父讨人。”

“后天?”李旦扬眉,“后天你有空?”

裴英娘啊一声,“后天就是阿姊出阁的正日子了!”

“别让令月晓得你连她的大喜之日是哪天都忘了。”李旦接过半夏重新沏的茶,浅啜几口,“今晚早些安置,明天卯时我过来接你。”

出嫁在即,李令月寝食难安,裴英娘早就和她约定好,最后两天会进宫陪她。

两人又谈了些其他琐事,忍冬过来请两人挪去正厅用饭。

吃过饭,李旦和书手们出发去书坊,裴英娘作为书坊的主人,没法躲懒,戴上帷帽,骑马同行。

先去看纸坊,卢雪照等人看到满地晾晒的新纸,两眼放光,围着又摸又嗅,当场挥毫泼墨,赋诗几首。

裴英娘立刻命人把他们写的诗篆刻在纸坊的粉墙上,工匠们看到平时高高在上的诗人竟然如此看重他们的活计,激动不已。

看过纸坊,再去书坊。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砖墙小院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最里面是一块平整的大场院,场院上空无一人,穿过场院,来到一间宽敞的小院子,雕刻匠人们或坐或蹲,正专心致志地刻写雕版。

李旦随意拣起几块工匠雕刻好的雕版看,发现有的只雕刻文字,有的只有简单的线条。

裴英娘看他疑惑,解释道:“分工合作,效率更高。十个人,每个人负责雕刻一样他们擅长的东西,比他们每个人雕一块完整的雕版快多了。”

李旦很快明白她说的效率是什么意思,“不错,这样确实能加快进度。”

参观完基本流程,书手们意犹未尽,议论纷纷,李旦不许他们多做停留,下令立刻返回。

裴英娘暗笑:李旦这明摆是在报复了。

一行人重又浩浩荡荡回到醴泉坊,在坊门前告别,各自散去。

卢雪照走到裴英娘面前,抱拳道:“真师栽培,温明铭感五内。”

温明是卢雪照的字。

裴英娘扯紧缰绳,勉励卢雪照几句,待他走远,轻轻吁出一口气。

“累了?”李旦和她并辔而行,刚才一直没说话。

裴英娘掀开垂纱,拢在帷帽上,点点头,面带疲累之色。

她许久不骑马,今天同行的人算是她的下属和同僚,她要在他们面前立威,就不能露出娇弱之态,因此来回路上都没有提出要休息的话,忙了大半天,早累得手脚发软了。

李旦看她连打趣的力气都没有,不再多言。

回到永安观,裴英娘几乎是被半夏和忍冬合力抱下马的,两人一边一个,搀扶着她往里走,李旦跟在后面,一直到内院。

他站在门外,看着她拆下道冠躺在窗前软榻上,隔着半开的槅窗,眼眸微微低眸,轻声道:“明天我过来接你。”

裴英娘实在累极,刚沾上衾枕就想沉入梦乡,勉强撑起眼皮,“好。”

李旦没走,手指敲打着窗沿,接着道:“后天等薛绍接走令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

李旦看着她强打精神,想睡不能睡的样子,笑了笑,这个时候,她依然柔顺乖巧,没有因为困意上头而焦躁,他俯下身,“记住了,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不许到处乱跑。”

“我记住了。”裴英娘听他语气郑重,干脆坐起身,打个哈欠,眼角闪烁着困倦的泪花,重复一遍,“真的记住了!到时候我哪里也不去,等着你过来。”

李旦掀唇微笑,“说定了。”

第100章

曲江池畔。

天气愈渐寒凉, 池中仍然荷叶田田,莲花亭亭玉立,争相怒放。岸边亭台楼阁, 曲廊回环,栏杆前俱都摆满各色鲜花, 石砖地上铺设缠枝百花纹氍毹,彩绦飞扬, 一盆盆鲜花沿着波光荡漾的河岸铺展延伸, 光华灿烂,蔚为壮观。

冯德站在船头,环视一圈,自得道:“不枉某家废寝忘食,这一番布置,就是仙境也差不离了。娘子看到此景,一定欢喜,心旌摇荡之下, 还不是郎主说什么, 她就应什么?有某家相助, 郎主不费吹灰之力, 就能心想事成!”

杨知恩掀开纱帘, 长靴踏在洒满花瓣的甲板上, 有些滑溜,皱眉道:“花里胡哨的,我觉得不妥!”

冯德白他一眼, 冷笑一声,“粗莽汉子,懂得什么风花雪月?”

杨知恩被当面嫌弃,倒没生气,大咧咧道:“万一娘子不喜欢呢?”

以他平时的观察来看,裴英娘似乎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冯德一甩拂尘,坚定道:“娘子一定会喜欢的!娘子那样的玉人,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繁花盛景?你这不解风情的臭军汉,趁早一边儿去,别把郎主的画舫熏臭了!”

杨知恩摇摇头,待画舫靠近河岸时,撩起袍子,跳上岸,回望彩绸飘扬的画舫,心里直犯嘀咕:好像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扈从奔至曲桥前,拱手道:“郎主传唤。”

杨知恩凛然正色,跨上骏马,向北飞驰至相王府。

李旦头戴紫金冠,身着金线锦圆领袍,脚踏皂靴,坐在廊下吃茶。

他刚把裴英娘送进宫去。

“备好了?”

杨知恩沉声道:“回禀郎主,仆刚四处看过,都备好了。”

李旦点点头,“明天婚宴后,你先领她去坊门前,我稍后就到。”

杨知恩应喏。

婚礼当天照例是要戏弄驸马的。

这天皇亲贵妇们入宫送添妆,太子妃裴氏、六王妃房氏、七王妃赵观音在殿中围观李令月的翟衣、花钗时,低声议论等薛绍入宫迎亲,要怎么为难作弄他,只是作诗太便宜他了,须得棍棒交加,把他打得服服帖帖才行。

不管几位王妃私底下交情如何,出阁大礼这种大喜事,每个人都暂且忘却平时的不和,言笑晏晏,言语温柔。打眼望去,几位王妃坐在席上谈笑,除了衣着格外富贵、仆从格外恭敬以外,仿佛和民间送女出嫁的妯娌没什么不同——忽略掉裴氏、房氏之间的暗潮汹涌,确是如此。

裴英娘仍是道装打扮,和几位王妃寒暄一阵,假装听不懂裴氏和房氏话里的机锋,找了个由头,逃之夭夭。

赵观音心中暗骂裴英娘狡猾,房氏和裴氏频频试探殿中的命妇,她满心不耐烦,也想走,但是身为新娘的嫂子,她必须帮忙招待各位贵妇,不能和未出阁的裴英娘一样躲懒。

宫中张灯结彩,喧闹了一整天。

李治颁下敕旨,宣布赦免京兆府的罪人,大臣们歌功颂德不迭。

至夜,众人们纷纷散去,明天是婚礼的正日子,还有的忙。

李令月忧心忡忡,无心观赏宗室命妇们送来的添妆礼,婚宴前夜,悄悄和裴英娘商量:“三郎柔弱,你们下手轻点,别把他打伤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王妃们说着玩罢了,明日表兄进宫,阿姊看谁真敢打他?”

棒打新郎是为了显示女方家对出嫁女的看重,警告新郎新娘的娘家不是好惹的,婚后不能欺侮新娘。李令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欺负驸马薛家人就得梦中偷笑了,薛绍哪敢欺负她呀!

因此,基本上无须棒打驸马,王妃们提起这节,只是凑趣罢了。

李令月不放心,撇撇嘴,“万一有人暗中下黑手呢?”

她翻来覆去,不肯入睡,撩开缠枝牡丹花纱帐,叫昭善的名字。帐外烛火未灭,光线罩在脚踏上,依稀能看清纹理间的鎏金卷草纹,“执失云渐是傧相,他身强体壮,比崔奇南可靠多了,我得叮嘱他几句!”

裴英娘坐起身,亵衣滑落,半边香肩露在外面,入秋后天气凉爽起来,夜里渐渐有些冷,早起时能看到院中打了一层薄霜。她冷得一个哆嗦,抓起锦被拢在肩上,笑劝李令月,“明天让人给执失云渐递口信也来得及,这会儿宫门都关了,坊门也没开,打发人出去,也是白忙活。”

她把李令月按回枕上,“阿姊早些睡吧,明天你可是新妇,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

李令月在枕上翻来翻去,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笑,使劲摇裴英娘,“英娘,我睡不着!你也别睡了,陪我说说话吧。”

别家女郎出阁前夜,因为马上要离家,自此成为别家妇,不能和小娘子时一般娇宠自在,多半是喜忧参半,又希冀又惶恐,因而辗转难眠。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出阁以后照样能随心所欲,并没有一般新娘的畏惧忐忑,她是兴奋得睡不着。

裴英娘白天陪着李治和武皇后料理李令月的婚宴仪程,累得精疲力尽,给她铺一张软席就能扑上去睡一觉。终于能安置了,又被李令月这么一番折腾,打着哈欠求饶:“阿姊快睡吧,明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装扮呢。”

李令月眼睛睁得大大的,纱帐密密匝匝低垂,昏暗的光线中她目光灼灼,搂着裴英娘嬉闹,不许她入睡,“还早呢,你再陪我一会儿。”

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

裴英娘翻个身,不理会李令月,“我不管,我睡了!”

她可不想在李令月的婚宴上打瞌睡。

任李令月怎么摇她、揪她的鼻子、挠她的痒痒,她甜梦一觉,一直睡到寅时。

公主大婚,礼仪繁冗琐碎,册封公主、驸马,祭拜宗祠,设大帐,迎婚车,宣读婚书,催妆、障车、转毡、坐帐、对席、却扇、同牢、合卺、洞房……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使女们一夜未睡,寅时叫醒裴英娘和李令月,开始为李令月梳妆。

天还没亮,窗外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房里燃起数枝儿臂粗的红烛,烛火噼里啪啦燃烧,将殿中映得恍如白昼。

黄昏时分才是迎亲吉时,按理不用这么早装扮,但李令月的婚礼在宣阳坊万年县公廨举行,之前还有公主和驸马的册封仪式,因此要提前打扮起来。

李令月坐在黄金琉璃螺钿八角铜镜前,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头。

昭善等人为她挽发,伺候她浣面。先涂玉簪粉润泽肌肤,然后傅上铅粉,颊边晕开胭脂,画蛾眉,她眼眉细长娇媚,昭善先画的是小山眉,她嫌太淡了,命昭善抹去,另换了艳丽的青蛾眉。

裴英娘手上托着花鸟金箔花钿,呵气化开鱼胶,贴在李令月的眉心上,端详一阵,笑嘻嘻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李令月端坐着不能动,伸长手打她,傲慢道:“今天我是新娘,你得哄着我,不许取笑我!”

宫人们捂嘴低笑。

女官羊仙姿袖子高挽,亲自为李令月描斜红,她是宫中描红的高手,昭善她们的手艺都不及她。

妆饰毕,唇边饰以面靥,润口脂,昭善选的脂膏是杏子红,色如盛开的杏花,朱红的双唇,和浓丽的酒晕妆交相辉映,直将李令月映衬得愈发妩媚动人。

梳妆后,裴英娘和昭善扶着李令月去屏风后面更衣。

今天李令月要梳高髻,戴九枝花钗,饰珠翠,届时她顶着满头宝钿珠玉,走动不便,行走需要靠使女搀扶,索性先换上衣裳,免得换衣时弄乱发髻。

青色翟衣重叠九层,里头穿素纱中衣,衣裙上绣有吉祥的雉鸡图案,光彩鲜明,绚丽斑斓,敝膝、大带、鞋袜俱是青色,绶带、玉佩、香囊为红黑色。

裴英娘和七八个使女一起为李令月更衣,整套翟衣穿戴下来,几人额头上冒出细小汗珠。

换好衣裳,接着是梳髻。

昭善手执玉梳,蘸取茉莉花水,小心翼翼涂抹在李令月发丝上。

抹完茉莉花水,接着搽兰脂,然后是刨花水。

这一番忙活,天早就亮了,明亮的光晖映照在窗前,将浅绿色窗纱照得雪亮发白。

裴英娘不会梳髻,走到铜树花枝烛台前,想吹灭房中烛火,忽然想起新婚三日不能熄烛的忌讳,忙闭上嘴巴。

她敲敲脑袋,果然一忙起来就晕头转向,差点忘了忌讳。

那边李令月装扮好了,花钗宝钿满头,在烛火和从槅窗漏进房里的日光斜照下,宝石金玉折射出璀璨光彩,熠熠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天亮以后,长公主、王妃、郡王妃们陆陆续续进房观看新娘的妆容,李令月年轻貌美,装饰之后,更是百媚千娇。

众人赞不绝口,打趣说薛绍真是三生有幸,方能得到她的垂青。

公主出嫁,长安城内锣鼓喧天,举城欢庆。

王妃们笑说,宫外从兴安门南面,到宣阳坊西边的长街上,绵延十几里,路边树上俱扎了彩绸彩花,犹如百花盛开,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