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狸花猫悄无声息地窜上软榻, 软垫踩着绿地卷草纹绸缎隐囊, 一跃而起, 趴在棋盘上不肯动了,蓬松的尾巴轻轻一扫, 黑白棋子纷纷掉落。
棋局被打乱了。
武皇后看着散乱一地的棋子,挑挑眉。
李治笑而不语, 往后一靠, 斜倚着隐囊,端起茶盅吃茶。
宫婢们吓了一跳,纷纷放下手中的罗扇, 上前帮忙收拾残局。
狸花猫眯缝着淡绿色的眼睛,低头舔爪子,任宫婢们怎么诱哄,都不挪窝。
宫婢们急得直跺脚。
这时,水晶帘后响起一阵明朗的笑声,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撩起珠帘,帘幕轻启处,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蛾眉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顾盼生辉,巧笑嫣然,“阿奴又调皮了!”
她走到软榻前,俯身抱起狸花猫,狸花猫似乎和她很亲近,仰着脑袋蹭蹭她,嘴里发出娇嫩的喵叫声。
“十七断定我会输?”李治呷一口茶,淡笑道,“阿奴不突然跳出来的话,我说不定已经赢了。”
武皇后笑睨李治一眼,道:“陛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英娘看陛下快输了,放出阿奴帮陛下解围,陛下不夸她就算了,还埋怨她,我都替英娘委屈。”
裴英娘含笑道:“还是母亲最公道。”
侍立的宫婢们都笑了。
宦者瞅准时机,领着执失云渐走进棋室,躬身道:“大家,执失将军来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扭头看一眼执失云渐,又飞快移开目光。
“英娘跟我来。”
武皇后作势要起来,裴英娘连忙把狸花猫交给宫婢,上前搀扶。
宫婢簇拥着两人离开。
裴英娘从执失云渐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淡赭色裙裾扫过摩羯纹金砖,簌簌响。
执失云渐脊背挺直,面无表情。
李治叹了口气,“大郎,你看到了,十七另有打算。”
裴英娘根本不怕吐蕃的求亲。
一来,吐蕃求娶的是李令月。二来,她确信李治和武皇后不会把她嫁给吐蕃赞普。三来,李治和武皇后真同意了,她也能想办法让帝后收回成命。
所以朝中文武正摩拳擦掌想要尚主时,她优哉游哉躲在东阁消暑纳凉,即使她得知吐蕃使臣一行再过几天就要抵达长安,也没有要选驸马嫁人的意思。
“实在不行,我可以出家做女冠。”裴英娘对忧心忡忡的李令月说,“吐蕃使臣总不能硬逼着我还俗吧?”
女道士生活富足,自由自在,不想嫁人的时候,可以用女冠的身份搪塞别人,想嫁人的时候,随时能还俗出嫁。
用出家修道来掩人耳目,李家人可谓是驾轻就熟,经验丰富。
历史上,李治和武皇后就是用太平公主正式出家修道来回绝吐蕃的求亲。
几十年后,李隆基也效仿祖父母,用了这一招。杨玉环原本是寿王妃,和寿王成婚多年,感情融洽。荣宠多年的武惠妃病死后,李隆基感到生活寂寞苦闷,逐渐移情到儿媳妇杨玉环身上,为了达到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目的,一封诏书,送杨玉环出家修道为长辈祈福。然后暗度陈仓,将杨玉环接入宫中册为后妃。
当年李治即位时,坐视武皇后被送入感业寺削发为尼,一方面是因为他根基不稳,受制于长孙无忌。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李治顾忌到武皇后的身份太过敏感,故意迂回。出了家就是世俗之外的人,太宗后宫旧人的身份自然而然会慢慢被人淡忘,此时再接武皇后回宫,阻力肯定会小一些。
总之,作为李治言传身教的学生,裴英娘知道该怎么选择对自己更有利,她不怕朝中大臣风言风语,更不怕吐蕃使臣以势压人。
李令月听完裴英娘的打算,立刻催促她,“那你快去和阿父、阿娘说呀,早点定下来,我好安心。”
裴英娘浑不在意,笑嘻嘻道:“等我戴上黄冠的时候,阿姊把太平观送给我好了!”
李令月早在八岁的时候就出家为女道士了。武皇后为她选定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园子修建太平观,因为李令月当时不算正式出家,太平观便一直空置着。
李令月挥挥手,“送你,你想要什么,随便拿!”
只要英娘能留在长安,别说是一座太平观,公主府她也愿意让出去!
今天早些时候,裴英娘赶在上朝之前,把出家修道的事和李治说了。
李治没有立即答应。
武皇后倒是对裴英娘的主意很感兴趣,笑说要亲自为她赐号。
李治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在他看来,十七嫁给执失云渐,两全其美。但是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谋算,强迫十七顺从他的心意。
刚入宫的十七谨小慎微,对他和皇后言听计从,现在的十七真的把他视作父亲,才会明明白白吐露她自己的想法。
他不能让十七失望。
常朝不像大朝那么严谨,大臣们入殿后围坐一团,低声交谈。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透过薄薄的琉璃座屏,传入侧间棋室。
大臣们等候多时了。
宫婢们撤走棋盘,李治缓缓站起身,说了裴英娘即将戴冠修行的事,道:“大郎,除了十七以外,你可有其他属意的人选?”
裴英娘宁肯做女冠也不愿仓促嫁人,执失云渐不觉得意外。如果她会因为恐惧吐蕃求亲就自乱阵脚的话,当初就不会坚定拒绝他了。
圣人这是想补偿他?
他微微一哂,背光下刀刻似的脸庞依然英挺俊俏,五官分明,“没有其他人。”
李治皱眉,拍拍执失云渐的肩膀,沉声问:“想清楚了?”
执失云渐点点头。
不是想清楚了,而是从来没有想过其他可能。对他来说,七情六欲出自天然,喜欢就是喜欢,不必去费心想为什么喜欢,怎么喜欢,只要喜欢就够了。
狸花猫出了棋室,在宫婢怀里扭来扭去,闹腾着要下地。
宫婢怕抓伤太平公主的宝贝狸猫,不敢用力捉它,眼睁睁看着狸花猫三两下蹿到廊前的紫薇花树上,钻进蓊郁的枝叶里,不见了。
宫婢神色忐忑,手心冒汗。听说这只猫是驸马送给太平公主的,再过几日公主出降,肯定要带这只猫去公主府,万一它跑远了找不回来,该怎么是好!
裴英娘笑道:“不管它,等它饿了,自己会循着香味回来。”
宫婢松口气,感激地朝裴英娘行了个肃礼。
武皇后扭头看着裴英娘,眼眉带笑,“我记得你的生辰是在春天?”
裴英娘看到武皇后脸上异乎寻常的笑容,不由心惊肉跳,“回禀母亲,英娘的生辰确实在春天,刚好是花朝节的头几天,二月初七。”
武皇后抿嘴一笑,望向远方,目光似乎透过满院繁花绿树,投向悠远的过去,“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踮起脚也够不到旦儿的胳膊,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我记得你比令月小两岁。”
有时候她看着裴英娘,不免会想起自己刚进宫的时候。野心勃勃的并州小娘子,想靠容色跃上枝头当凤凰,最终却只得意了短短数月,恍如昙花一现,风光过后,慢慢凋零,人生中最青春美好的年华,蹉跎在冷冷清清的宫闱之中。
没有李治,她不可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比丘尼,一步步走进权力中心,最终成为大权在握的天后。
除此之外,聪明,隐忍,运气和手段,缺一不可。
裴英娘不是她,也不会成为第二个她。
武皇后和李治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彼此都对对方的性情了如指掌。
李治知道她不甘心退守后宫,她同样知道李治培养裴英娘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其他人得到李治如此的信任和重视,武皇后肯定会心生警惕,横加阻挠,但是这个人是裴英娘……
武皇后一点都不担心。
她想起李旦的那个建议。
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细细一想,其实对谁都好。
与其便宜别人,不如挑一个既让李治喜欢,也让她觉得顺眼的。
“令月要出阁了。”武皇后嘴角微微勾起,“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团孩子气,如果阿耶没有早逝的话,我不会离开母亲的身边……”
裴英娘默默听着武皇后感慨,不敢插话,心里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武皇后性情刚毅,不苟言笑,这会子怎么忽然触景伤情,回忆起往事来了?
她尽量不开口,微笑着把武皇后送到偏殿前。
二圣临朝听政,已是惯例。
房瑶光和上官璎珞一左一右,候在偏殿回廊两侧。两人手上抱着空白的书卷和笔墨,方便随时随地记下武皇后的指示,等散朝后撰写成具体的谏书。
武皇后入殿前,回头盯着裴英娘看了许久。
盯得裴英娘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姑母。”
一个身材高大,戴幞头,穿小团花绫罗圆领袍的男人匆匆迎出来,看到裴英娘,目光闪烁了两下,“姑母召侄儿来,不知有什么事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大家都猜到啦,要做女冠啦,前面好几次提到这个,因为身份转变需要缓冲期,不可能马上赐婚,那会天下哗然的……
李家皇室虽然豪放,还是会意思意思做一下表面功夫的。
李隆基前半生和武家人斗,当上皇帝以后最宠爱的妃子却是武惠妃——妥妥的带着阿武影子的女人,因为是武则天家的人,武惠妃当不了皇后,好像死后追封了皇后。
杨玉环是武惠妃儿子的王妃……
寿王好惨,没了亲娘,媳妇也没了……
第76章
武皇后要武承嗣散朝之后去蓬莱殿, 她有事情交待他去办。
至于是什么事, 武皇后没说, 武承嗣也不敢多问。
裴英娘差不多有一两年没看到武承嗣了,听说他的侍妾前不久刚刚为他生下庶长子。
他的样貌没变多少, 气质明显和从前大不一样, 大概是耀武扬威久了, 身上那点在流放之地养出来的谨慎油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跋扈,走起路来高视阔步,趾高气扬,活脱脱一个媚上欺下的权臣。
上官璎珞和房瑶光簇拥着武皇后进殿。
武承嗣站在门槛外边,点头哈腰,恭送武皇后。
上官璎珞回头看裴英娘一眼, 眉头轻蹙,眼底滑过淡淡的忧虑。
裴英娘朝她摇摇头。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十七娘了, 武承嗣不能拿她怎么样。
武承嗣看着武皇后走远,转过身, 嘴角勾起, “公主别来无恙,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态度敷衍, 语气随便。
武承嗣始终把裴英娘看成和他一样的人。
裴英娘淡淡一笑,眉眼微弯,“令从弟找到差事了?他也老大不小了, 天天流连平康坊,醉生梦死,挥金如土,长久下去,怎么支撑家业?表兄的那点俸禄,可承受得了?”
武承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捏紧双拳,脸色铁青。
李治当年下令不许武三思入朝为官,武皇后和武承嗣都没当一回事,以为过一段时间,等李治气平了,随便找个由头,这事便能遮掩过去。
谁知李治竟然真的一直不松口。
李治多病,头风发作起来往往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哪有闲情去记住一个小小的武三思,分明是裴英娘一直在暗中提醒李治,李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驳回武三思谢罪的折子。
裴英娘这是在警告他。
武承嗣冷笑一声,走近几步,阴沉着脸,咬牙一字一句道:“公主以为圣人能护你到几时?”
这句话简直大逆不道,但是武承嗣笃定裴英娘不敢说出去。内朝的大臣们已经吵翻天了,圣人马上就要为她指婚,嫁出去的养女,能得意几天?
她不敢得罪武皇后。而圣人迟早会忘了这个养女,到那时,裴英娘还不是得乖乖听他的话?
就像朝中那些大臣一样,威逼利诱,听话的给甜头,不听话的扣一个罪名往牢里一扔,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挺直腰杆。
裴英娘挑眉,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把武承嗣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摇摇头。
难怪武皇后称帝以后,始终没有动过把皇位传给武家人的念头,武家子弟,没有一个人继承到武皇后的睿智和坚忍。
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时候,不要贸然激怒敌人。
裴英娘敛裙,嘲弄地笑了笑,“表兄这是想步令弟的后尘?还是说,表兄想做第二个武敏之?”
她笑意盈盈,做出要喊人的动作。
武承嗣耸然一惊,立刻后退两步,群臣在前殿,圣人和姑母在侧殿,裴英娘竟然真的豁得出去!
她难道不知道惹怒自己的后果吗?
他睚眦欲裂,面上浮起狰狞之色,“你不怕……”
“怕什么?”
一把铿锵清亮的好嗓子,如金石相击,清脆琳琅,贵气天成。
说话的人缓步走到裴英娘身前,直视着武承嗣,面色平静,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凛冽的怒气沉浮,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轻声道:“武表兄觉得英娘要害怕什么?”
武承嗣压下心中恼意,堆起一脸笑,拱拱手,干巴巴道:“相王。”
李旦淡淡扫他一眼。
武皇后独断专行,醉心揽权,和儿女们不大亲近,很少表露出慈母之态。但她对几个儿女还是很疼爱的。
武承嗣身为武皇后的侄子,比别人更清楚武皇后的忌讳。他可以随心所欲构害欺辱大臣,但绝不能对几位亲王不利。
太子李弘多次顶撞武皇后,已然遭到厌弃,六王李贤近几年公然和武皇后唱反调,也是个不老实的。武承嗣不怕得罪太子或者是李贤,因为武皇后需要有人帮她敲打两个桀骜不驯的儿子。
但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不曾参与朝政,兄弟俩一个胸无大志,碌碌无为,一个韬光隐晦,深不可测。在没有利益纠葛之时,武皇后乐得溺爱自己的小儿子,绝不会允许武承嗣冒犯李显和李旦。
武承嗣不敢在李旦面前造次,勉强说笑几句,见李旦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屈身告辞。
李旦着一身石青色锦袍,头顶紫金冠,背影宽阔高大,光线透过廊檐下低悬的竹帘,笼在他肩头,金线织绣出的几何纹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裴英娘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跟在李旦身后去见李治时的情景。
那时候李旦能轻轻松松把她抱起来,现在她长高了,李旦在她眼里依然还是那么伟岸可靠。
她忍不住低喊一声:“阿兄!”
语气依赖,带着撒娇的意味,仿佛回到几年前。
娇软的呼喊让李旦僵了一下。
他合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徐徐转过身,“长这么大,还是只会用那一招吓人?嗯?”
裴英娘还以为李旦会和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头顶呢,歪着脑袋等半天,没看到李旦抬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悻悻然,笑着道:“昔日卢国公靠三板斧走遍天下,我这是效仿卢国公,一招鲜,吃遍天。”
对付喜欢欺软怕硬,表面上看嚣张威风,实则外强中干的武承嗣,哪用费什么心机呀,吓住他就够了。
李旦脸上浮起一抹清浅的笑容,像秋夜的星光,清冷黯淡,泛着丝丝凉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揉了揉裴英娘的头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市井流言?卢国公屡立奇功,矫健悍勇,是位福将。这话莫当着程将军的面说。”
他说话时,既有铿锵冷漠的时候,也能温情似水。
裴英娘点点头,“我晓得,这话我只在阿兄面前说。”
程锦堂是卢国公的重孙子,她不会大大咧咧当着程锦堂的面拿卢国公开玩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宦者们搀扶着李治走上石阶。
执失云渐跟在李治身后,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和李旦的视线交错了一下。
李旦扭头吩咐站在廊下的冯德:“送公主回东阁。”
冯德应喏。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手,“去吧。”
前殿响起钟声,内朝要开始了。
裴英娘没有回东阁,出了紫宸殿,径直去找李令月。
她走了没一会儿,执失云渐也告退去了前殿。
廊下只剩下李治和李旦父子二人,宫人们看出两人要谈正事,远远避开了。
等其他人都走了,李治问李旦:“你是怎么说动你母亲的?”
李旦抬起眼帘,日光漫进回廊,落在他幽黑的眼瞳里,“母亲有她的考量,我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
廊前花木扶疏,阶前一片木槿花开得热闹喜人,几经风吹雨打,花色依然鲜亮。
李治指节微微曲起,轻轻敲打着彩漆栏杆,“你明明厌恶武家人,为什么让十七改姓武?”
武皇后和李治说,同样的借口不能用两次,李令月很快就要出降,裴英娘也嫁人的话,太刻意了,吐蕃使臣未必心服口服。唯有准许裴英娘出家修道,才能打发走吐蕃使臣的同时,让他们挑不出错来。
但是出家总得找个像样的理由,这事才能更顺理成章,总不能说裴英娘闲来无事,忽然想当修真女冠吧?
武皇后提议裴英娘改成武姓,认在武家门下,出家为荣国夫人祈福。
她笑眯眯和李治商量:“就说英娘见武家子嗣凋零,为了孝顺我,自愿放弃李姓,出家为她外祖母祈福。陛下感动于她的诚孝,依然保留她的品阶,除了她从此改姓武以外,一切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