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下意识想回四个字:金银财宝。

不过这话可以对李旦说,可以对李治说,也可以对武皇后和李令月说,当着外人的面,就说不出口了。

她站起身,后退两步,郑重稽首,“阿父,英娘不敢巨此奇功,英娘自民间而来,曾亲眼看到黎庶百姓饥寒交迫,颠沛流离。阿父和母亲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天下才能得享太平。母亲常常教诲英娘,不能贪图享乐,要时刻关心民间疾苦,英娘不才,不能为阿父和母亲解忧,愿意献出万亩良田,略尽绵薄之力。”

此话一出,内殿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像是销声匿迹了。

六部官员先是愕然,然后羞愧难当,赧颜汗下。他们揎拳撸袖,吵来吵去,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永安公主年纪虽小,却胸怀宽广,大公无私,实在难得!

李治似乎不意外裴英娘的选择,唇角微微勾起,“你想好了,送出来的东西,以后你要是后悔了,阿父可不会还你。”

裴英娘抬起头,杏眼里水光潋滟,“但凭阿父吩咐。”

李治笑而不语。

目的已经达到,裴英娘不再贸然多嘴,乖乖坐回李治身边,多说多错,她不是老狐狸们的对手,装装样子唬住他们就够了。

李治摸摸裴英娘的头,眉宇间笑意浓厚,转头仔细询问李旦这个冬天探查到的灾情和各地府衙的救治措施。

李旦语气平和,对答如流。

裴英娘一边帮李治整理几案上堆叠的奏折和书册,一边侧耳听李旦侃侃而谈,忽然一个愣神,脑海里仿佛有电光闪过。

李旦不是说过不入朝的吗?!

墙角的莲花滴漏已经全开了,铜制花瓣一片一片浮出水面,铜管的水滴浇在花萼和叶片上,淅淅沥沥响。

天色已晚,朝臣们踏着清浅月色,各自返回自己居住的庭院。

李旦和裴英娘一前一后走出飞霜殿。

裴英娘仰头看着李旦的背影,灯下的他愈显高大清瘦,影子罩下来,把她整个人笼在其中,有种温柔保护的感觉。

听到身后之人的脚步越来越迟疑,李旦扭过头,眉头轻蹙,月光流水一般流淌而下,他的脸藏在清冷的月色中,侧脸英俊沉静,双眸幽黑。

他轻声道:“别担心,六部官员不敢为难你。”

裴英娘轻轻舒口气,觉得心里的担忧是杞人忧天,阿兄还是阿兄,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永远是为她着想的。

她笑了笑,加快脚步跟上李旦,两人的背影越拉越长,最终融为一体。

蔡四郎和阿福、阿禄这次返回长安,除了运送棉衣以外 ,还奉裴英娘的命令,带来一批经过精心挑选、质量上乘的棉种,另外择选了十个经验丰厚的农人。

裴英娘头一天在李治和众位朝臣们面前清高了一把,第二天说到做到,不仅送出棉花种植园的地契和全部明细账本,还把棉种和农人一并送去工部,“羁縻州相去甚远,事不宜迟,烦请列位先在长安附近州县土地肥沃的地方试种棉花,以免一来一回,耽误辰光。”

官员们感动得无以复加,聚宝盆一样的宝贝,金山银山都难以与之比拟,永安公主说白给他们,还真就白给他们了,不愧是二圣挑中的养女!

歌功颂德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到李治和武皇后案头,其中不乏赞颂裴英娘堪为宗室表率的奏疏。

有上官璎珞和房瑶光里应外合,武皇后对裴英娘的表现并无不满之意。裴英娘是她带进宫的,代表她的眼光,而且裴英娘时常把她抬出来当噱头,无形中提高了她在民间的威望,为她赢得民心。她不在乎裴英娘的目的是什么,只注重结果,只要裴英娘一日逃不开她的掌控,她可以默许裴英娘擅作主张。

武皇后不怕裴英娘有异心,她只认才能,不管忠心与否。

再刚烈的骏马,终有被驯服的一天,实在驯服不了,一锥子宰了便是。

在一片整齐划一的赞颂声中,裴拾遗弹劾执失云渐的折子,显得格外突兀。

李治暂时压下裴拾遗的奏折,大军还未凯旋,他不想影响军心。

开春时节细雨纷纷,草木沐浴着春晖雨露,绿得肥润鲜明。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治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上巳节时头戴金冠,着柘黄色圆领袍衫,在渭水畔主持了祓禊仪式。

从汉魏流传下来的古老节日,到唐朝时仍然是重要节令,但是以往祭祀、驱邪的严肃意味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全民娱乐。

宗室皇亲和文武百官们打秋千、放风筝、打马球、步打、拔河、射柳、走马、斗鸡、斗百草……渭水河畔人头攒动,席间觥筹交错,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处处是欢声笑语。

秦岩借着送风筝的名头,穿过一道道竖起来的围幛,找到裴英娘,压低声音道:“查清楚了,执失下令斩杀了两百个突厥牧民。”

裴英娘愣了一下,执失云渐的祖父曾是突厥酋长,他身上有突厥血脉。

围幛内外人声鼎沸,草地上铺设地毯,有擅舞的宫婢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李令月和众位贵族小娘子们围在波斯地毯上斗百草。中间空出一片地方摆放矮桌,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珍奇古玩,异兽仙石,应有尽有。

裴英娘领着秦岩转过围幛,走到一处安静的角落,“理由正当吗?”

秦岩眼皮轻轻抽搐一下,他怎么觉得永安公主的重点不太对呀?

执失杀了两百个突厥牧民,一般的小娘子听到这里,不是应该谴责执失冷血无情吗?她竟然只关心执失有没有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杀人理由?

好吧,其实这件事的重点确实在于执失杀人的理由是否正当。

第58章

“圣人已经派人去调查此事。”秦岩眉头紧皱,“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只怕不能善了, 拾遗不会无缘无故弹劾执失。”

话说出口后,他犹豫了一下, 裴拾遗是裴英娘的亲生父亲……

裴英娘倒是不忌讳,直接道:“可能和东宫有关。”

执失云渐只忠于李唐皇室,但李弘并不是唯一的皇子, 东宫一系的属臣大概又要有新动作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权势的诱惑太大,不论是武皇后, 还是李弘, 亦或是他们各自的心腹部署,都不甘于受制于人。李治的平衡之术只能暂时拖延缓和矛盾, 无法彻底解决争端。

裴拾遗偏执迂腐, 李弘通常只和他谈论学问,不会把机密要务交托给他去办。他是东宫属臣手中的一把刀, 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 东宫属臣想让他弹劾谁, 他就去弹劾谁,不分青红皂白,只看是不是对太子有利。

秦岩发愁道:“执失那个闷葫芦, 也就圣人喜爱他,王御史八成会被他活活气死!”

裴英娘心里一动,“王御史?”

“大理寺的王御史。”秦岩微微一笑,“他是太原王氏嫡系子孙, 为人正直,和千牛卫相熟,圣人派遣王御史去料理执失,也算是明着偏袒执失。”

王浮?

裴英娘想起那盒无端失踪的糜糕。

自那次以后,王家和萧淑妃遗留在宫中的人手被武皇后彻底清理干净。王浮和王洵兄弟命大,他们只和宫中老人私下里联系,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武皇后的举动,否则早就身首异处了。

年轻气盛的王洵受过一番磨难之后,沉稳了许多,两年间从鸿胪寺少卿到屯田司员外郎,看似默默无闻,实则一步步从外围踏入真正的实权圈子,稳扎稳打,前途不可限量。

身为兄长的王浮却沉不住气,屡屡表现出对武皇后的敌意,和同僚武承嗣势如水火,针锋相对,俨然成为朝中反对武皇后一派的领头人。

李弘识人不清,被身边的属臣牵着鼻子走。王浮虽然憎恶武皇后,但没有因此倒向李弘,向来和东宫没有牵扯。执失云渐忠于李治,既不应承太子的招揽,也不奉承武皇后。

现在东宫首先朝偏向太子的执失云渐发难,李治让中立的王浮前去访查真相,各方人马陆陆续续登场,怎么看怎么诡异。

剪不断,理还乱。

春风扑面,风里蕴着淡淡的花草香气。宫婢在树下架起火堆炙烤羊肉,肉香浓郁,微微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气,像带了钩子,直往人鼻孔里钻。

裴英娘低头整理翻飞的缥色裙带。如果她是王浮,肯定会把原本简单的事情闹大,最好是闹得不可收场,将太子和武皇后全部拉入泥潭,以此达到报复武皇后的目的。

她轻声说:“王御史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务必提醒执失将军,莫要因为王御史是旧友,就掉以轻心。”

秦岩怔了一下,没有多问,点头应下。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到河边。

锦帐似云,华盖如织。肩披缦衫的美姬载歌载舞,悠扬的丝竹管乐声中,时不时爆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李弘、李贤和李显赶在上巳前从长安来到温泉宫,过完清明,李治和武皇后就要返回长安蓬莱宫。李贤和李显都是爱玩的人,祓禊仪式结束后,命人在河边搭起锦帐,开始斗鸡。

锦衣绣袍的公子们衣襟大敞,围着锦帐大喊大叫,笑闹声直达云霄。

李显的“大将军”节节败退,李弘凤眼微微眯起,满脸笑容,吩咐身边的侍从预备酒宴,准备庆祝得胜。

李显不甘心认输,围着锦帐跑前跑后,急得直跺脚,嗓子都快扯坏了。

裴英娘左右四顾,忍不住疑惑道:“阿兄呢?”

刚刚在河边浣洗衣裳时,李旦还在的。她往河水扔鸡子祈福的时候,李旦怕她跌入河里,一直守在她身边,深青色袍角染了几分春色,比水波荡漾的渭水还要明朗。

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秦岩小声问:“公主在找哪位王子?”

“自然是八王。”

一人插话进来,头梳双鬟髻,身着高腰槐花黄襦裙,眨着晶亮的眼睛,广袖飘飘,踱到裴英娘面前,脆声道:“公主,八王和圣人往南边去了。”

秦岩看到来人,脸色一变,拱手抱拳,匆匆道:“不打扰公主了。”

二话不说,挎着横刀,急急跑开。

郑六娘撇撇嘴巴,双手叉腰,故意大声喊:“至于嘛!我又没想过要嫁给秦校尉!秦校尉不必吓成这样。”

秦岩没有回头,跑得更快了。

裴英娘笑着摇摇头。

千金大长公主为了替郑六娘觅得一个好夫婿,这几年快把京兆府的年青少年郎们相看遍了,没有成婚的千牛备身是她最看好的人选。去年千金大长公主借着一次宫宴,笑言要秦岩做郑家的东床快婿,李治问过秦岩的意思,没有应允,但也没有否决。

有窦绿珠纠缠执失云渐在先,秦岩一听说郑六娘的祖母是大长公主,而且是一位和武皇后走得非常近的大长公主,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特意告假回府,求告自己身为正二品仆射的阿耶,“儿不会娶郑六娘的!”

秦阁老一巴掌甩在秦岩脸上,“要么娶郑六娘,要么年底娶亲,你选一个吧!”

秦阁老的官职品阶虽高,但本朝一、二品大员是授予年老功臣的虚职,三品官才是执掌朝政、简在帝心的实权人物,秦家远离权贵中心已久,下一代中只有秦岩有可能重现秦家昔日荣光,现在秦家没落已久,如果李治或者武皇后真要赐婚,秦家不敢断然拒绝。

秦阁老迫切希望秦岩能够娶一位家世出挑的贵女,帮助秦家重振声威。郑六娘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如果能够借着郑六娘的祖母巴上武皇后,未尝不是一条兴旺家族的捷径。

等秦岩建功立业,都到猴年马月了,秦阁老等不起。

秦岩坚决不肯娶郑六娘,“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果娘子娶进门,和我相看两厌怎么办?我要娶亲的话,一定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否则不如不娶。”

秦阁老气得火冒三丈,拔出昔日在战场上斩杀敌将的直刀,对着秦岩的面门就劈,把秦夫人唬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一命呜呼。

秦家闹得人仰马翻,事情传到公主府,千金大长公主酸溜溜道:“六娘蕙质兰心,家世容貌,样样拔尖,哪一点配不上秦家小子了?他不想娶,我还舍不得六娘嫁呢!”

自此两家算是结了怨。

郑家的小娘子们嫌弃秦岩是粗莽武人,一看到他便讥讽奚落,句句话带刀子。秦岩哪里是郑家人的对手,只要看到郑家人,拔腿就跑,比听到李治的传召跑得还快。

郑六娘轻哼一声,“秦郎君虽好,我不稀罕。大母一厢情愿,与我何干?他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裴英娘不好说什么,拉着郑六娘的手,岔开话道:“今年的斗花草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郑六娘心思烂漫,闻言立刻抛下秦岩,笑嘻嘻道:“再稀罕的东西,哪比得上几年前震惊京兆府的烟花!”

裴英娘笑了笑,“阿姊又占了上风吧?”

李令月今年偷偷拿了李治私库里的一样宝贝,以往能和她抗衡的赵观音现在成了她的嫂子,行事收敛许多,按理不会故意和她作对,京兆府应该没有人能拿出比贡品更罕见的宝物。

郑六娘垫脚四处探看,“公主过去瞧瞧?我刚刚看到一只白色的孔雀,是柳家大娘子带来的,张开尾羽时,像落雪一样,可漂亮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找到小娘子们斗花草的帐篷,进了围幛,却没看到李令月和其他贵女的身影。

郑六娘皱眉,掩着鼻子道:“什么味道?是不是羊肉烤糊了?”

宫婢急急忙忙跟进帐幔,“公主,里头腌臜,请公主随奴往这边来。”

宫婢掀开帘子,领着两人拐过几座四面围得密密实实的帐篷,走到河边。

李令月和其他贵女在河中泛舟,彩漆画舫漂在碧绿色水面上,身裹绫罗绸缎,肩披印花彩帛的小娘子们倚着栏杆,打闹嬉戏,裙裾如蝶翅般斜斜展开,随风摇曳,恍如一幅画卷。

“英娘!六娘!”李令月站在船头,百蝶穿花纹夹缬披帛蜿蜒而下,垂入水中,水里的鱼儿误以为披帛上的纹样是真的落花,纷纷围着锦帛啄食。她示意宫婢靠岸,“你们俩快上来。”

画舫靠近岸边,仆妇划着舢板,将裴英娘和郑六娘送到画舫上。

“阿姊不是在斗花草么?”裴英娘脚下穿的是漆绘枹木屐,上船之后,小心翼翼靠着栏杆,拢起刺绣莲戏鲤鱼蜀锦披帛,“怎么上船来了?”

李令月啧啧道,“还不是阿嫂……”

她拉着裴英娘走到画舫另一头,左右扫视一圈,确定附近没人,才小声说:“二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没人见过的瑞兽,既不像牛,也不像马,四只蹄子,两只眼睛,长长的尾巴,稀罕是稀罕,可实在太臭了!熏得我们待不住,只能躲到船上来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捂着鼻子,觉得自己好像还能闻到那股难闻的恶臭。

裴英娘没有想到,斗花草还能以这种方式结束。

“呀!谁在那里!”

“快来人!”

船舱里忽然惊叫四起,一片喧哗吵嚷,几位梳翻刀髻、穿纱罗衫、织锦诃子的小娘子先后奔出船舱,脸上涨得通红,“大胆狂徒!竟敢窥伺我等,恬不知耻!”

画舫之上乱糟糟的,李令月想过去看个究竟,裴英娘扯住她的袖子,“阿姊,先靠岸吧。”

船桨划破潺潺流动的水波,画舫缓缓驶向河岸,早有金吾卫听到动静,蹿到船上,“何人惊扰贵主?!”

护卫们先簇拥李令月和裴英娘下船。

屐齿踏上河岸松软的沙土,软绵绵的。裴英娘半边身子靠在忍冬怀里,将将站稳,李令月已经提着裙角,一口气跑到刚刚发出尖叫的小娘子跟前,“刚才谁躲在船舱里?”

小娘子哭哭啼啼,一抹眼泪,咬牙切齿道:“是崔七郎!”

李令月面不改色,跺足道:“我就晓得是他!”

不一会儿,护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浑身酒气的男子下船。裴英娘好奇地盯着他看半天,还真是崔奇南。

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十数个少年郎逶迤而来,李贤走在最前面,犹如众星捧月。

“我和七郎打了个赌。”李贤远远看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崔奇南,凤眼斜斜上挑,笑得促狭,小声和李令月说,“他赌输了,按照约定,我让人为他穿上仆役的衣裳,把他送到船上当苦力。你看他醉得七歪八倒的,爬都爬不起来,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的,你把他交给我罢。”

李令月不肯放人,“你们吃酒取乐,是你们的事,凭什么拿我们当消遣?这一次是把人塞到船上,我如果忍气吞声,下一次王兄是不是要把外男送进我们的闺楼?”

李贤听出李令月是真动了火气,敛容讨饶,“我绝无此意,画舫本是空着的,若不是你们临时起意的话,七郎会在河上漂一天。我才听赵道生说你们也上了船,这不就立刻赶过来了么!”

李令月回头瞟一眼酒气熏天的崔奇南,气哼哼道:“好吧,这次不同王兄计较,再有下次,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李贤带走崔奇南之前,郑重向几位刚刚受惊的小娘子赔礼道歉。

小娘子们一脸娇羞,手指揪着衣带,羞答答道:“不碍事的,六郎请便。”

声音温柔如水,哪里还有刚刚怒骂崔奇南的泼辣劲儿?

郑六娘悄悄翻个白眼,偷偷和裴英娘嘀咕:“六王又招蜂引蝶了。”

裴英娘忍俊不禁。

李贤相貌俊秀,又是个锋芒毕露、处处留情的性子,举手投足间的风流气度,时常勾得闺中女儿春、心萌动,一心恋慕他的赵观音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公主。”忍冬忽然握住裴英娘的手,把一团卷起来的纸卷塞到她手心里,附耳道:“这是常乐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婢送来的,奴不敢自专,请公主过目。”

裴英娘不动声色,继续和郑六娘说笑。

斗花草因为一头奇臭无比的“瑞兽”匆匆结束,画舫游船又出了崔奇南的插曲,李令月觉得很是扫兴,领着众位小娘子回到锦帐内,命宫婢们送上美酒佳肴,“咱们来斗酒罢!”

贵女们欣然应和。

醽醁酒、烧春酒、翠涛酒、兰生酒、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一壶壶清冽的酒液摆上众人的食案。

李令月一把抓住想偷偷离开的裴英娘,堆起一脸笑,讨好道:“好妹妹,乖妹妹,姐姐今年就指望你赢啦!”

裴英娘无可奈何,接过鎏金飞鸟纹玛瑙杯,一口饮尽。

琥珀色的清酒纯净甘美,她一连喝了十几杯,脸不红,气不喘,稳稳端坐在簟席之上,夹起一枚寒具,嘎嘣嘎嘣咬一口,眉宇间英气勃勃,“等她们都醉倒了,我再接着喝。”

李令月坐在她身旁,殷勤小意,做小伏低,亲自为她夹茶食,“都听你的!”

转眼间,席上果然东倒西歪,醉倒了一大片。

裴英娘就和喝蜜水似的,一杯接一杯饮下清酒,喝到最后,抬头四顾一圈,发现竟然还有一个小娘子强撑着没有醉倒。

这倒是奇了。

李令月也不由错愕:英娘在乐理之上马马虎虎,刺绣女红也不大出挑,唯有饮酒天赋异禀,说一句千杯不醉也不为过,这几年连军中嗜酒如命的军汉都喝不过她,今天竟然有人能坚持到现在?

昭善在一旁小声道:“是窦家五娘子。”

李令月心头雪亮,原来是窦绿珠,那就不奇怪了。

别人不清楚内情,她却知道阿父想把英娘许配给执失云渐,所以当初才会借着她的名头将执失云渐调去东阁当护卫。

窦绿珠也看出阿父的打算了?

李令月眼珠一转,掩唇微笑,“窦姐姐这回要输得心服口服了。”

窦绿珠喝得头晕眼花,拿酒杯的手颤得像抖筛糠一样,一杯酒还没喝下肚,先抖了一半出去。

负责当裁判的郑六娘不依,让使女重新斟满酒。

使女皱眉,劝窦绿珠量力而行,“五娘,别逞强了,永安公主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

窦绿珠晃晃脑袋,“不行,我还能喝!”

她嘴里说着话,手腕发虚,酒杯是往唇边凑的,但不知怎么的,一杯酒全部灌到自己脖子里去了。

郑六娘哈哈笑,“窦姐姐,你醉了!”

窦绿珠怔怔地盯着翡翠酒盏,鼻尖一酸,眼泪哗哗而下,抹了胭脂的脸颊冲出两条雪白的泪痕,“我没醉!”

郑六娘笑而不语,走到围幛当中的空地上,两手轻拍,吸引帐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一次夺魁的又是永安公主!”

李令月眉眼弯弯,抚掌笑道:“快交出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