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步不离地跟着七王,别让他看到房家娘子。若是看到了,不许他胡闹。”
他掏出一块鱼符,“七王不听劝的话,把这个给他看。”
内侍应喏,小心翼翼接过鱼符,躬身退下。
庭院里,千金大长公主看着李旦笔挺端正的背影,笑呵呵道:“旦儿友爱兄弟姊妹,是个好的,可惜六娘不争气。”
心腹婢女小声提醒她:“公主,您刚才怎么冒失了?武奉御怎么说也是天后的从侄……”
千金大长公主挥挥手,满不在乎,“你也太小心了,还没到那个地步。”
她在武皇后面前再谦卑,到底也是皇室公主,武承嗣只是个年轻气盛的小郎君,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她。而且别看武皇后对裴家的小娘子冷冷淡淡的,就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养女。恰好相反,武皇后如果很欣赏某个后辈,绝不会每天把那人挂在嘴边。
千金大长公主可以笃定,武皇后现在故意忽视裴英娘,必然有她的打算。
所以,千金大长公主鼓励郑六娘主动接近裴英娘。
李治已经暗示过王公贵族家的夫人们,他和武皇后不会替李旦择选正妃,八王妃将由李旦自己挑选。
李旦不喜欢六娘,六娘没有赵观音那样的福气。但她和太平公主、永安公主交好,以后的前途不会差。
千金大长公主抚抚蓬松的发鬓,把发间摇摇欲坠的晕色牡丹花重新簪稳。
她是庶出的公主,父亲在位时,还算过得风光,等到李治即位,血缘关系已经疏远了。而且历代皇帝,只对自己的同胞姐妹恩赏有加,其他庶出的公主,不过是面上瞧着得意罢了,真正能拿到实封的,少之又少。
如今她辈分高,偶尔能仗着老脸,从李治那里求一点好处。一旦她撒手走了,身后的儿女孙辈,一个个不事生产,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偌大一个郑家,还能繁荣几年?
矜持和骄傲,换不来实打实的富贵。
所以,她必须在自己还硬朗时,早点为后辈们寻到靠山。
别人笑话她自甘下贱,恨不能给武皇后当走狗。她不痛不痒,一点都不在乎,为了儿女们的将来,她愿意扛下所有骂名。
千金大长公主扶着婢女的手,脚步蹒跚,缓缓汇入觥筹交错的宾客们中。
两个内侍离开后,李旦抱着裴英娘,走往青庐相反的方向。
裴英娘趴在李旦肩头,左顾右盼,“阿兄不过去帮显王兄作诗吗?”
新娘子还没却扇,李旦不过去帮忙,万一李显想不出却扇诗,赵观音不肯放下扇子怎么办?
都要洞房了,只差临门一脚,这时候可不能马虎。
“有崔七郎他们在,足够了。”
裴英娘轻轻喔一声,扭着身子,想下地自己走。
刚才是为了说悄悄话方便,现在事情已经交代清楚,李旦可以放下她了。毕竟她长高了不少,年纪也大了,再被李旦抱着,委实不大妥当。
李旦眉头紧拧,“别动。”
有灯光从敞开的庭院照过来,映在他俊朗的面颊上,眉宇之间隐隐约约带有几分阴郁。
裴英娘第一次在李旦脸上看到这种暗沉的表情,愣了一下,不敢再扭来扭去。
小手环着他的肩膀,金臂钏在满绣锦袍上来回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宾客们的喧闹声越来越远了。
李旦径直把裴英娘送到卷棚车上,“你先回去。”
裴英娘掀开帘子,“阿姊呢?”
王府门前张灯结彩,宫灯闪烁,恍如白昼。
李旦站在台阶前,背光而立,“她晚些走。”
青牛哞哞低叫,缓缓拉动车辕。
卷棚车驶过宽阔的巷曲,道旁的火把还未撤去,光影晃动,空气中有浓烈的硝烟余味。
拐弯的时候,裴英娘回过头,离得太远,看不清府门前的人影,但她知道李旦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她靠在车壁上,揉揉眉心,想不明白李旦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就算是因为武承嗣的无礼而愤怒,也不用这么吓人吧?
夜风吹起车帘,卷棚车慢条斯理穿过里坊。
李显娶亲,观礼的都是达官贵人。坊内的坊民关门闭户,未经允许,不能出门闲逛,往常应该比肩接踵的巷曲空荡荡的。远离英王府后,车窗外幽深安静,唯有熊熊燃烧的火把不甘寂寞,时不时爆出一声噼里啪啦的炸响。
裴英娘放下车帘,暗暗道,管他呢,反正李旦总是为她着想的。
第二天,才用过早膳,李令月兴冲冲找到在廊下消食的裴英娘,和她分享八卦,“英娘,幸亏你机灵,昨晚没闹起来,不过赵观音还是看到房娘子了。好在她知道分寸,没喊打喊杀的。”
裴英娘一手托腮,歪着凭几,抬头看着容光焕发的李令月,啧啧道,“阿姊精神真好。”
一场婚宴下来,人人疲累,恨不能歇个十天半月的才够,只有李令月依旧生龙活虎。
宫婢抬来坐褥和小几,燃起香炉,送上茶食和刚刚煎煮好的太平茶。
李令月脱下木屐,盘腿坐在裴英娘身边。廊檐外面在落雨,她头发上微微带着几分潮意,因为穿了木屐,脚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李令月抓起茶盅,囫囵饮几口,指一指坐褥上摆放的一架箜篌,“你以后真学这个?”
裴英娘轻抚凤首钿螺箜篌,笑着说:“不晓得为什么,我学箜篌格外快,阿父前几天还夸我呢!”
李治通音律,晓乐理,有了他这个高手的夸奖,裴英娘自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将来说不定能练成一个箜篌国手。
李令月拈起一块醍醐饼,扫一眼箜篌,目光嫌弃。
琵琶的大小正好适合抱在怀里弹奏,箜篌又笨重又占地方,得三四个人才抬得动,多麻烦!
雨势稍微大了些,水珠落在丁香树的叶片上,淅淅沥沥一片响。
宫婢们解开丝绳,放下半卷的湘竹帘子,免得溅起的水花吹到廊檐里。
昭善冒雨走来,“英王和英王妃进宫觐见圣人,圣人请公主们到含凉殿去。”
姑嫂相见,必须特意打扮,以示郑重。
裴英娘天还没亮时就被忍冬和半夏叫起来装扮,又困又累,一早吃馎饦的时候,差点栽在面片汤里。
李令月今天也换了一身簇新玫红襦裙,满头珠翠,“总算来了,她们非给我戴什么假发,好看是好看,扯得我头皮疼。早点见完赵观音,我立马把发髻拆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小心翼翼站起身,没办法,发髻太重,猛然站起来,可能会摔个倒栽葱。
裴英娘吃吃笑,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梳的又是家常的小髻,暂时用不着假发、假髻。
而李令月五官渐渐长开,身形愈加窈窕,宫婢们开始为她梳繁复的高髻。高髻必须拿假发填充,有时候还会直接用那种木头制成的假髻。
顶着一头沉重的假发、假髻和珠翠簪环,饶是健朗如李令月,也支持不了多久。只有遇到节庆重要场合,她才肯梳假髻。
宫婢们撑起罗伞,护送姐妹俩去含凉殿。
李令月头重脚轻,外面又在下雨,到处湿漉漉的,走起来不大稳当。宫婢们怕她摔着,前呼后拥,一边一个,身前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个,架着她走。
走到半路,迎面看到李旦遥遥走来。
雨越落越大,他没穿木屐,长靴踩在砖地上,水花四溅。
等李旦走近,裴英娘谨慎地打量他几眼,发现他面色和缓,好像又变成平时的八王了。
李旦的目光落在她裙底的彩绘枹木屐上,扫视左右,“公主穿不惯木屐,雨天路滑,怎么不提醒她换双鞋?”
忍冬不敢吱声。
裴英娘想开口解释两句,忽然想起之前几次穿木屐摔倒,好像都是在李旦面前,脸颊一热,不好意思张嘴。
李令月闻言回过头,“英娘过来,我牵着你走。”
裴英娘看一眼李令月头顶高耸华丽的发髻和她身边围着的四五个宫婢,摇摇头,走到李旦跟前,伸出手。
不让抱,拉手还是可以的。
李旦眼眸微垂,牵起她的手,锦边袍袖和她的绣球锦襦袖交叠在一块。
宫婢们连忙围拢到两人身边,把二人笼在伞盖里头。
雨水浇在罗伞上,乒乓响。
亭台楼阁矗立在朦胧的雨幕中,栏杆台阶上溅起一蓬蓬水雾。
伞下的空间不小,但四面八方都有裹挟着雨水的秋风往伞底下钻,裴英娘怕李旦淋湿,朝他靠近了些。
李旦低头,大概以为她怕冷,松开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罩在袍袖底下。
他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墨香,让裴英娘不由自主想起他的书室,清净简单,萧疏阔朗。
李显成亲之后,常住英王府,不能像以前一样日日待在蓬莱宫中。
李旦什么时候娶亲呢?
裴英娘抬起头,看着李旦的侧脸,他五官俊秀,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温润厚重,但细看之下,就能看出他眉宇间的孤傲冷淡。认识这么久,他永远冷静自持,连偶尔微笑时,笑容也像是一板一眼雕刻出来的。
偏偏是这个不苟言笑的八王,对她这么温和体贴。
裴英娘微微一叹,等李旦娶亲之后,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这么好了。
其实倒也没什么,人都是要长大的。再亲密的兄弟姊妹,也会有生疏的时候,何况她并不是李旦的亲妹妹。
她不贪心,李旦给予她的关爱呵护,已经足够多了。
第40章
裴英娘盯着李旦的袖子看。
她发现飞溅的雨珠落在李旦的袖子上, 竟然像露珠在荷叶上滚动一样,会慢慢沿着皱褶滑下来, 不会打湿袍袖。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入水不湿的鱼油锦?
鱼油锦是贡品, 裴英娘之前听李令月提起过,今天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识。
她的目光太热切了,李旦不得不敲敲她的脑袋,提醒她:“看路。”
到了含凉殿, 早有内侍捧着热水、姜茶、干燥的巾帕上前伺候。
三人一人齿间噙一块嫩姜芽, 走进内殿。
儿子成婚,李治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正歪着凭几和武皇后闲话。看到兄妹几人进来, 立即催促侍者去预备滚热的姜汤。
他自己多病, 受够了病痛的折磨,因此格外怕儿女们患病。
李旦道:“不必搁姜、盐, 热茶就好了。”
宦者小心询问:“大王饮清茶还是饮茶汤?”
自从永安公主鼓捣出清茶, 圣人宫里便常备着两种煮茶的罐子。
李旦蹙眉, 雨天湿气重, 吃茶汤太腻, 而且他已经习惯每天早晚饮清茶, “清茶。”
宦者又问裴英娘。
裴英娘小声说:“我也要清茶。”
李令月不吃清茶,也不饮茶汤,她要了一壶温乳酪。
嫩姜芽噙在齿间,有股辛辣的芳香,隐隐约约还有一丝丝淡淡的甜味。裴英娘觉得嫩姜芽还挺好吃的, 接过茶盅后,没有吐出姜芽,直接啜饮一口茶水。
甘美的茶水和姜芽接触,一下子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齐涌上头。姜芽和茶水,味道竟然这么古怪!
裴英娘咽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含着一口姜茶水,脸颊涨得通红。
李旦似有所觉,侧头看她一眼。
裴英娘勉强把茶水吞下去,扭过脸,悄悄吐舌头。
李旦微微笑了一下,眉眼刚刚皱出一个温柔的弧度,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他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裴英娘穿了木屐过来的,一路蹚水,鞋袜仍然干爽,唯有裙角上溅了几星泥点子。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怕失礼于人前,她随手把宽大的袖子轻轻一笼,遮住裙角。
抬起头来,看到的却不是新婚夫妇李显和赵观音。
进来的竟然是武承嗣!
武承嗣头顶软幞,腰束革带,穿一身小团花罗袍,进殿以后,不敢抬头,行礼毕,等着李治和武皇后问话。
武皇后并没有宣召武承嗣,眸光流转,看向李治。
李治笑着道,“今天显儿带着新妇拜见翁姑,我记得承嗣也是娶了亲的,叫他一起来热闹热闹。”
武皇后心里微微一沉。
武承嗣和武三思刚刚回长安时,她确实为兄弟俩安排了亲事。但后来她有了别的打算,便推了武承嗣的婚约。娶亲的是武三思,他已经娶了一个正室,纳了两名姬妾。
李治不会无缘无故关心武承嗣,今天他特意把武承嗣叫来,很可能是想彻底打消武承嗣的念头。
一时之间,武皇后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名字,是谁向李治告密的?她明明只对武承嗣透露过自己的打算。
难道是裴英娘自己看出来的?
武皇后眯起眼睛,飞快地扫一眼右边坐席。
裴英娘正仰着脸和邻席的李旦说话,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忍不住打个激灵。
想回头去看,李旦遽然俯下身,“英娘。”
这一刻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只在咫尺之间,裴英娘几乎能看清李旦眼瞳里的倒影。
她呼吸一窒,愣了半天,轻声呢喃:“阿兄?”
李旦不语,纤长的手指擦过她的发鬓,轻轻摘下她发髻间的一朵绿香球,退回自己的坐席。
这一刻的他,生动鲜活,依稀有几分打波罗球时的风流肆意。
裴英娘半天回不过神。
过了半晌,仿佛还能感觉到李旦的指腹贴着发丝摩挲的触感。
武皇后旁观兄妹二人嬉闹,收回目光,裴英娘再聪明,也是个没开窍的小娘子,怎么可能知道武承嗣的心思。
告密的人到底是谁?
李治含笑看着武承嗣,“我记得承嗣娶的好像是秦家的小娘子?”
武皇后心念电转,李治会有此问,今天定然是不会轻轻放过武承嗣的。和武承嗣的意愿比起来,她当然更重视李治的态度。
一切思量只在顷刻间,武皇后亲自为李治斟茶,笑意盈盈,“承嗣还没娶亲呢,原是定好了秦家五娘子,谁知他没福气,秦五娘和他没缘分。”
李治长眉微挑,“竟有这样的事?”
武皇后笑容温婉,“也许是因祸得福也未可知,陛下若有可心的人选,莫要便宜别人,先顾念我侄子吧。”
武承嗣跪在下首,听到帝后二人的对话,心下大骇。
姑母不是说会把裴英娘指给他的吗?
他配不上嫡出的公主,至少可以娶一个名义上的嫡公主!
李治接下来的话打破了武承嗣的幻想,“正好袁家有个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我瞧着和承嗣倒是相配。”
武皇后脸上浮起几丝惊喜的笑容,欢喜道:“承嗣,还不谢恩。”
武承嗣双手握拳,闭一闭眼睛,颓然稽首。
姑母没有开口,他不能贸然暴露自己的目标。否则不止圣人会厌弃他,还会惹怒姑母。
他眯起眼睛,瞥一眼置身事外的裴英娘。他不急,是他的,早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刚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双锋利的眼眸。
李旦手执犀角杯,啜饮清茶,偶尔撩起眼帘,扫他一眼。
武承嗣收敛心神,老老实实低下头。
向来默默无闻的八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敏锐。
等裴英娘从李旦刚才反常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时,李治已经把武承嗣的婚期定下了。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显王兄成亲,阿父真高兴,抢着做媒人。”
裴英娘虚应几声,没敢回头去看李治和武皇后的脸色。
她总觉得,李治突然关心武承嗣的终身大事,很可能和自己有关。
雨下个不停,李显和赵观音进殿的时候,看起来蔫蔫的,好像精气神都被雨水冲走了。
拜翁姑,行大礼。赵观音举止端庄,一丝不苟,挑不出一丝错来。
裴英娘不由得对赵观音刮目相看,经过昨天房瑶光出现在青庐的事,她还以为赵观音会和以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呢!没想到她竟然能忍气吞声,主动讨好武皇后。
赵观音给李令月和裴英娘准备了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