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却在盘算,等回宫后,想办法打开李治的私库,偷偷拿几样贡品出来,一定能胜过赵观音家里藏的珍品。

午间开宴,众人或盘腿围坐在帷幕下的地毯上,或把胡床搬到池边,临水用膳。

有几个少年郎,找来几条小船,荡舟湖上,在船中饮酒作乐。

李令月看了觉得好玩,让昭善寻来一条小舟,拉着裴英娘一起上船。在船上坐了一会儿又嫌水上太清净了,催促让船娘靠岸。

武皇后撇下一众女眷贵妇,带着几位随身女官和心腹属臣,在守卫森严的杏花阁召见及第进士。

李令月和裴英娘登岸后,躲在一旁的小亭子里,窥看今年的新科才子们。

隔得太远,进士们全部裹幞头,着红袍,看起来只有高低矮小之分,五官一概看不清。

李令月垫着脚,趴在栏杆上,脖子伸得老长,“听说今年的新进士里有位王姓郎君,才十几岁就杏榜有名,刚才韦家的小娘子说他生得比三表兄还俊,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裴英娘倚着栏杆,轻轻一笑,没跟着李令月一起探头探脑。李令月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薛绍是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她不敢苟同,李旦、执失云渐,也都生得很俊朗啊!就连武家兄弟,也面貌端正。

阿父李治也相貌堂堂,人到中年,还气度不凡,年轻的时候肯定风度翩翩,说不定比薛绍更俊秀儒雅。

高台下响起一串从容的脚步声,一个梳单髻、穿窄袖襦裙的丽人拾级而上,“两位贵主,亭中幽冷,不宜坐久,贵主请回。”

来人是房瑶光。

上官璎珞改头换面,成为武皇后器重的女史后,便以男装示人。房瑶光弓马娴熟,不输男儿,却坚持梳高髻,穿女装。

李令月知道房瑶光是武皇后派来的,不敢多待,拉着裴英娘离开。

房瑶光目送二人远去,转身回去复命。

一个穿小团花圆领袍的青年官员迎面走过来,看到她,微微颔首,“房女史,刚才和太平公主在一起的小娘子,可是圣人去年刚册封的永安公主?”

房瑶光面无表情,“表兄,你想打听什么?”

青年微微一笑,“瑶娘,你不必多心,你应该记得,我有位姨母夫家姓裴。”

房瑶光眼眸低垂,“既然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世,想必连她的生辰八字也了如指掌,何必多问?”

一甩袖,抬脚走开。

青年笑了一声,“还是这个脾气。”

“王御史!”

几名穿红袍的及第进士从阁中走出来,叫住青年,脸色有些不好看。

王御史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

进士们叹口气,“令弟惹怒天后,被武奉御带走了。”

第27章

酉时末, 天已经黑透,无月无星, 四野暗沉。

巍峨古朴的含凉殿静静矗立在深沉的夜色中, 晚风轻轻拂过,罗帐轻摇,树影婆娑, 空旷的廊芜间回荡着金吾卫沉缓的脚步声。

几名宦者手提琉璃宫灯,从黑黢黢的宫墙下走过。当中一人,裹幞头, 穿盘龙锦圆领袍衫, 气度雍容, 斯文儒雅, 眉宇间隐隐带着几丝郁色,赫然正是圣人李治。

他抬头看一眼黑沉沉的夜空,“小十七在上阳台预备了什么?”

宦者笑着道:“大家, 永安公主再三交代,不许奴等多嘴,大家到了就晓得了。”

李治微微一笑,眉间郁色淡去几分,“你向来老成,怎么也和她们一样学会促狭了?”

宦者躬身垂首,知道李治心情不错,顺着他的话笑着打趣自己:“奴少年时也是个活泼爱玩的,因有幸服侍大家, 不敢浮躁,装了十几年的闷葫芦,没想到本性难移,今天还是原形毕露,让大家见笑了。”

李治笑了笑,回头看一眼默默守卫的执失云渐,“大郎前段时日每天往来于安平观,应该晓得十七在鼓捣什么罢?”

执失云渐点点头,五官在朦胧的灯光下愈显深邃俊朗。

“是什么?”李治问他。

执失云渐眼帘微抬,右手始终搁在佩刀边沿,灰褐色双眸频频扫视廊柱殿宇间的阴影,随时注意四周的动静,“臣不会说的。”

李治愣了一下,被他气笑了。

执失云渐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旧板着一张端方脸孔,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上阳台建立在宫城最西边,台阶平缓,李治带着几分好奇和期待,在宦者们的簇拥中拾级而上。

高台上空空荡荡,凉亭回廊里黑乎乎的,连灯都没点一盏。

李治怔愣片刻,环顾一圈,回头看向执失云渐,等着他解释。

执失云渐手扶弯刀,坚守自己的职责,一句话不多说。

看起来,他虽然知晓裴英娘准备的惊喜是什么,但也不清楚高台上为什么会空无一人。

李治左顾右盼,继续寻找,小十七绝不会无缘无故把他诓骗到上阳台来吹冷风。

“阿父。”

台阶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喊,一人从另一个方向登上高台,轻袍皂靴,俊秀飞扬,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李治诧异道:“旦儿?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武皇后已经派人回宫传话,说他们一行人戌时才能返回蓬莱殿。

宵禁、戒严可以束缚王公贵族,对武皇后没有任何影响。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每年上元佳节,城中没有宵禁,老百姓们可以走出家门,自由出入于里坊长街间。皇城中的贵人们也会换上平常装束,去繁华熙攘的市井与民同乐,有时候闹到后半夜才会回宫。

李旦面色和缓,眉眼间有淡淡的笑意:“英娘怕阿父寂寞,托我回来为阿父助兴。”

李治深深地看他几眼,感慨道:“好了,晓得你们兄妹俩最亲近,只瞒着我——快把东西取出来罢,不许再藏着掖着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催促之意显露无疑。

李旦应了身“是”,回转过身,拍了拍手。

四名宦者抬着一口沉重的彩漆大弓上前,长弓看起来十分笨重,几个宦者合力才抬得动。

他左手抓起长弓,右手从宫人背负的箭囊里抽出三支羽箭,搭在弓弦上,三箭连发,对着苍茫的夜空激射而出。

寂静中响起一串尖锐的破空之声。

仿佛是响应羽箭刺破空气发出的锐响,西边的禁苑深处也跟着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哨声,接着只见无数道亮光乍然蹿起,像燃烧的火球一样,呼啸着飞向高空!

高台上的众人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李治也神色震动,注视着那一颗颗平地而起的火球,浑浊的眼眸里倒映着闪碎的流光。

不等他们发出惊呼声,那数条拖着银色尾巴的火球忽然在云层中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继而碎裂成无数颗璀璨的星辰。

裹挟着雷霆之势的轰隆声响过后,漆黑的夜空陡然迸射出万点星光,姹紫嫣红一片,七彩的光芒在寂静的黑夜中闪耀,照亮整座宫殿。

华光没有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中。

灿烂夺目,芳华刹那,像一颗颗坠落的繁星,美得出尘脱俗,惊心动魄。

执失云渐在护送裴英娘往来安平观期间,已经见过这种景象,神色如常,没有失态。

李旦侧头轻扫他一眼,拧起长眉。

宦者们头一次看到会在空中炸开的火球,就没这么冷静了,以为是天降异象,下意识趴伏在地,吓得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李治毕竟是天子,在一开始的诧异震惊过后,很快恢复常态,心里虽然仍旧惊愕激荡,但面上却平静淡然,“那是何物?”

李旦轻声道:“烟花。”

李治年纪越大,眼疾越来越严重,不能清楚视物,但此刻在空中绽放的火花,却像是在他眼前炸开的一样。

大概居住在长安城北边里坊间的老百姓们,和他是一样的感受。

那么绚烂美丽,璀璨夺目,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就像有神罗大仙藏在云巅之上,俯视凡尘,挥一挥衣袖,洒下整条银河。

凡间俗子无法亲近亵玩,只能匍匐在地,仰望它的壮丽辉煌。

李治在五彩缤纷的光晖中笑着摇摇头。这样世所罕见的壮观景象,乍然在黑夜中腾空而起,今晚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将夜不能寐,不出三五日,夜空中的异响,会传遍整座中原大地。

难怪小十七前几天特地请求他的准许,说自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要提前布置,得派北衙驻军沿路看守,还提醒他加强长安城内外的防卫,派武侯沿着里坊家家户户解释缘由。

然而老百姓们谁敢相信这只是小娘子们的斗花草?在他们看来,神佛显灵也不过如此。

这场惊喜,还真是又惊又喜。

此刻,启厦门长街上,正在返途中的无数贵族男女和他们的豪奴壮仆们,一个个惊慌失措,肝胆俱裂,反应没比李治身边的宦者好多少。

宫婢们提着裙角四处乱窜,试图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流星坠地!流星坠地!”

有人仓惶落马,瘫在地上,仰望着空中炸响的烟花,面色青白,满脸恐惧。

有人朝着烟花闪烁的方向磕头,嘴里念念有声,诚心向神佛祷祝。

有人手脚发麻,把行障、罗盖挡在脸上,生怕那亮得惊人的火点会砸到自己身上。

松枝火把四散飞落,惊叫声在黑夜中听起来有些凄厉。

好在裴英娘早就向武皇后知会过了,金吾卫们奉武皇后的命令,迅速制住受惊的马匹,安抚躁动的人群,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伤亡。

武皇后率领王孙公子们出行,不必考虑宵禁,长街里里外外有金吾卫严密把守,没有人敢趁机闹事。

武承嗣惊魂未定,头一个冲到武皇后的车驾前,保护姑母的安全。

武皇后掀开车帘,望着天空中次第绽放的烟火,轻笑一声,从容淡然,“承嗣,你害怕了?”

武承嗣低下头,眼中闪过一道羞愧之色。

“可惜啊……”武皇后叹息一声,放下软帘。

武承嗣沉默良久,才从骇然中找回自己的神智,姑母可惜的是什么?

一定和裴十七有关。

他眯起眼睛,瞳孔里燃烧起异样的神采。

宫人四散开来,把烟花的来历解释给惊慌失措的众人听。

众人得知烟花是永安公主献给武皇后和太平公主的礼物,渐渐镇定下来。

别人都平静下来了,李令月不能!

烟花炸响一声,她就跟着欢呼一声,恨不能跳到卷棚车外面,跟着烟花的节奏舞上两曲。

从一开始初见烟花炸响时的畏惧不安,再到被烟花的华丽壮观景象折服的震撼,最后到得知烟花是小十七为她准备的宝贝时的错愕惊喜,李令月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冷静下来。

她趴在车窗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惊叹:“小十七,你从哪里找来的烟花?太漂亮了!”

裴英娘细声细气着说:“阿姊,宫里的工巧奴们擅长造爆竹炮仗,烟花和炮仗差不多。”

“炮仗?”李令月摇摇头,啧啧道:“炮仗哪里能和烟花比!”

她回头看裴英娘一眼,搂着她一通揉搓,喜滋滋道:“哈哈,别说赵二娘,就是阿父和阿娘,也拿不出比烟花更耀眼稀罕的宝贝了!”

宫婢把赵观音的水晶碗送到李令月面前,这是斗花草的老规矩,输的一方,必须把自己的宝贝送给赢的一方。

赵观音输得心服口服,常乐大长公主笃信佛理,她自小跟着母亲念诵佛经,也是个虔诚的信众,刚才烟花炸开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看到神佛降世了。

李令月得意洋洋,让昭善收起水晶碗,“她怎么不自己过来?”

宫婢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韦娘子吓哭了,赵娘子也还没缓过神来……”

李令月胆子大,撇撇嘴,低头把玩着水晶碗,“这有什么好怕的?”

裴英娘眼波流转,抿嘴一笑,决定不揭破李令月一开始也被吓得手脚发凉的事实。

出了延兴门和延平门一线的里坊,公侯王孙们各自散去。

几骑骏马从宫门的方向疾驰而来。

李旦奉李治的命令,出宫迎接武皇后和两个妹妹。

他先去见过武皇后,然后策马行到卷棚车旁。

裴英娘抬头看着李旦,他的胡服衣袍袖角绣了金线,疏朗的纹路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衬着他幽黑的双眸,格外英气勃发,“阿兄,阿父看到啦?”

李旦点点头,勒紧缰绳,调转方向,伴在卷棚车旁,默默回返。

裴英娘想向他道一声谢,又觉得说谢谢好像有点太见外了,只能没话找话说,“阿兄,阿父高不高兴?”

李旦顿了一下,声音四平八稳:“阿父很惊喜。”

裴英娘笑了笑,“那阿兄呢?”

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李旦手上的缰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在马上回头看她一眼,“很漂亮。”

火树银花,无比瑰丽。

裴英娘笑嘻嘻道:“那是自然。”

武皇后今天的兴致很高,被一个年轻气盛的新科进士当场顶撞,也没觉得扫兴,下午依旧领着命妇贵女们嬉戏游乐。

转眼间就到了日暮西垂的时候,武皇后仍然玩兴不减,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

裴英娘意识到出游的队伍可能无法在天黑前赶回城北,立刻派半夏回蓬莱宫找执失云渐帮忙,由他发出信号,示意禁苑内等候多时的工巧奴点燃烟火。

裴英娘原本的计划是回去的路上把斗花草的贵女们请到西苑,亲自为她们演示烟花。可现在武皇后一再推迟回宫的行程,等他们这些人赶回宫,赵观音她们早就各回各家去了,点起烟花,也起不到当面震慑她们的效果呀!

唯有在今天让赵观音输得心悦诚服,才算是为李令月出气——打脸,必须及时,不能拖延。

返程归途时出其不意炸响烟花,是最好的时机。

裴英娘赶不回去,而执失云渐是宫里唯一知情的人,只能再次辛苦他了。

半夏揣着裴英娘的银牌,刚跑出去,就被李旦的户奴杨福生逮到了。

杨福生领着半夏去见李旦。

半夏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向李旦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赶着回宫。

李旦神色不虞,放下鞠杖,把脸色苍白的半夏提溜到裴英娘面前。

裴英娘看到半夏去而复返,没有隐瞒,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反正李旦又不是外人。

李旦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银牌,“何必麻烦,我替你走一趟。”

他说走就走,裴英娘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没能把他留下。

裴英娘那时候还有些担心,李旦什么都不知道,能找到她事先留下的宫人,及时发出信号吗?

没想到他不仅顺利完成她的嘱托,还把发射烟花的时间卡得那么准,正好把赵观音等人吓得魂不附体。

一路无话,安全抵达蓬莱宫。

李旦下马,把小胳膊小腿的裴英娘抱下卷棚车,松手的时候,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下次莫要自作主张,有什么事,先派人知会我一声。”

裴英娘乖乖点头,心想,阿兄白天果然不是在生她的气,不然怎么会这么热心帮她跑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大家猜中了,就是烟花!

初唐没有烟花,也没有鞭炮,那时候的爆竹是真的爆竹子。太宗时期发明出炮仗,烟花发明的具体时间不大清楚,应该是在唐朝,文里让小十七借花献佛啦。

第28章

因为李治事先和两省常参官打过招呼, 两天后按例在紫宸殿举行常朝时,没有人敢对前夜的天降异象大放厥词。

瞎子都瞧得出向来郁郁寡欢的圣人最近心情大好, 谁敢这时候给圣人找不痛快?

烟花震慑住聚居在长安西北部里坊的西域胡人, 信奉火袄教、摩尼教、景教、佛教和其他各种五花八门宗教的胡人们,这几天为烟花到底是哪一派的神谕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抄起木棒、铁锤火拼了好几场, 各有伤亡。

桀骜不驯、喜欢逞凶斗恶的胡人们内部不和,官员们乐见其成,巴不得他们再接着内斗下去。

不管烟花是怎么来的, 只要它掌握在朝廷手中, 就是好的。

主管藩属国和外国交往事宜的礼部侍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短短两天, 已经有十几个小属国轮番登门送上厚礼, 再三表示愿意诚心归顺大唐,忠于圣人。

尤其是那几个会说一口熟练唐话的倭国使臣,恨不能以头抢地, 抱着侍郎的大腿叫祖宗。

唯有拾遗裴玄之冒着触怒圣人的风险上书,斥责永安公主恃宠而骄,肆意妄为。

众人哭笑不得,永安公主原本姓裴,是裴玄之的亲女,这做父亲的,竟然弹劾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永安公主还是裴家女郎吗?

没人敢附议裴拾遗,和他交情匪浅的东宫属臣也保持沉默。

武皇后匆匆扫一眼裴拾遗的折子,嗤笑一声, “还是那么不知所谓。”

让人把折子扣下,不许让李治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