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方向遥遥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钟声,儒学士展开卷册,准时开讲。
莲花铜漏的清水浇在铜制荷叶片上,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
等儒学士告退,李令月刚好睡醒。
她揉揉眼睛,唤宫女昭善的名字:“备了酪樱桃没有?”
昭善送上一只水晶碗。
鲜红欲滴的樱桃盛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碗中,光看着就像一幅色彩浓丽的画。
昭善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浇在殷红的樱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浆,淋在水晶碗里,细细拌匀。
李令月让裴英娘先吃:“这是今年禁苑养出来的头一批樱桃,准备春社那天祭祖用的,好歹让我偷了一点出来,连阿娘那里都没有呢,小十七尝尝。”
裴英娘推却不过,先尝了一小口。
酥酪滋润丰腴,樱桃鲜美多汁,酪浆酸甜爽口,她不爱吃甜,也觉得好吃极了。
李令月吃着酪樱桃,忽然开始嫌弃装樱桃的水晶碗:“酪樱桃盛在波斯工匠做出来的三十二瓣水晶碗里最好看,偏偏宫里的工巧奴烧不出那种样式的水晶碗。去年年底我让八王兄帮我去西市找,他没找到。结果昨天我听表姐说,赵观音竟然抢先寻到那种水晶碗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去年腊月李旦送她回裴家时,特意拐去西市,似乎想买什么。
后来因为她的缘故,李旦没有去成西市。
原来那天他想帮李令月找波斯水晶碗。
第15章
李令月气呼呼的,“今年的樱桃宴,赵观音又要独占鳌头!”
樱桃成熟时节,恰逢朝廷放榜。新科进士往往会相约在城南的曲江池畔游赏宴饮、打波罗球、吃樱桃宴,以庆祝及第,顺便结交新友。
长安城的贵族少女们不甘寂寞,也在曲江芙蓉园举办樱桃宴。新科进士们打马闲游、吟诗诵句,少女们既不作诗,也不写赋,她们斗花草。
斗花草原本是开春的一项古老习俗,田野山地间的花花草草都能用来比斗。
像太平公主和赵观音这样的天之骄女,当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们斗的,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什么贵重比什么,什么稀罕斗什么。
李令月贵为唯一的嫡出公主,按理没人争得过她。偏偏赵观音的出身也不简单,她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嫡女,李治的表妹,父亲赵瑰是左千牛将军。
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矛盾重重,连带着李令月和赵观音也互看不顺眼。加上赵观音以表姑之身,爱慕表兄李治的儿子六王李贤,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对赵观音的厌恶,裴英娘有些诧异。
李令月性情单纯,天真烂漫,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和谁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连和武皇后争锋相对的魏国夫人贺兰氏都发自真心喜爱她。
赵观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于交恶于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银匙,“阿姊,我知道一样稀奇的宝贝,保管能胜过赵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没把裴英娘说的话当回事。
裴英娘绕过书案,爬到李令月身边,摇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只要你借几个工巧奴给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样稀罕的宝贝来!”
李令月难得被人歪缠撒娇,心里顿时软绵绵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回头我让昭善领你去内侍省,让她给你挑几个工巧奴使唤。”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樱桃宴,赢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上官女史低头走进内殿。
行礼的时候,她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等她走到书案前,不得不抬头时,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肿起来的脸,原本是一张清秀面孔,现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双眼肿成一条细缝。
李令月倒吸一口凉气,正想开口询问,昭善小声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触怒天后,原本应该关进女牢的,天后格外开恩,只命人略示惩戒,仍然让她担任女史之职。”
李令月觉得上官女史很可怜,“她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不换个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坚持要来的。”
李令月叹息一声,摇摇头。
上官璎珞察觉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怜惜,冷笑一声,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仪的女儿,绝不会向武皇后低头。
她努力忽视脸上的疼痛感,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怒视裴英娘。
狐假虎威、认贼作母的永安公主,这时候应该得意洋洋,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然而,她没有看到耀武扬威和幸灾乐祸,永安公主低垂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摊开的雪白卷纸上写着什么,根本不在意她脸上的伤痕。
上官璎珞眼光暗沉,手指紧紧掐着书轴,感觉脸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学后,李令月拉着裴英娘回自己的寝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内苑的园子里招待群臣,咱们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裴英娘让李令月牵着走,“王兄们也在西内苑吗?”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还未娶亲,不用上朝站班,没去宴会。”
午时姐妹俩自己吃饭,菜色简单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饧麦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饭,食案上三菜一汤:醋芹、蒸羊头、烧竹鸡、兔肉羹。另有四只摩羯纹高足盘,分别盛着蒜泥、豆酱、茱萸、黑椒豆豉几样调味料。
唐朝的烹饪方式只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腊腌几种,别说八大菜系了,连最基本的炒菜都还没出现。
首先,没有合适的灶台、铁锅、铲勺,市井里坊间的炉灶只适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这时候荤油有动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带有异味,会破坏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适合炒菜。
再次,油脂还属于奢侈品,只有王公贵族们家能够随意取用。像寒具、煎饼、油饼骨头之类需要油炸的点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别提把油脂拿来炒菜了。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炒菜吃的日子,就着几样简单的小菜,拌上咸香的黑椒豆豉,吃完两碗稻米饭。
李令月吃得两颊鼓鼓的,推开食案,靠在锦缎隐囊上,让昭善给她揉肚子,“小十七,只要和你一起吃饭,我就觉得胃口特别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后、李显也是这样。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无辜:不关她的事,她只是平平常常吃个饭而已呀!
宫女撤走两人的食案,送来两盘鲜浓的酪樱桃,水灵灵的早熟樱桃点缀在雪白松软的乳酪里,鲜艳诱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强撑着坐起来,挥舞着寿桃纹银匙:“我还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让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樱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献佛。
初春的第一批樱桃,李治和武皇后都没捞着,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这个送给李旦,应该比上次回赠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着金银平脱漆盘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尚食局的奉御从内殿走出来。
“八王用完膳了?”
奉御认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回道:“还没呢,七王和八王宴请诸位郎君,要了十几坛醽醁酒和河东葡萄酒,才刚开宴。”
忍冬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笑闹声和悠扬的丝竹音乐。
踌躇片刻,不敢进去打扰李旦宴客,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冯德。
今天李显和李旦宴请诸位王孙公子,冯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干又哑,随时能冒出一缕青烟。原本打算躲在夹墙底下偷个懒,可巧看到忍冬,顿时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么差遣?”
冯德算是瞧出来了,八王性子严肃,不爱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颇合得来。别殿的宫女杂役可以随意打发,永安公主身边的使女不行!
忍冬举起漆盘,“公主命我给八王送樱桃。”
冯德接过漆盘,笑眯眯道:“难为公主想着我们大王,我替你送进去吧。”
忍冬正为难着呢,闻言松口气。
冯德托着漆盘踏进内堂。
院子里设有火堆烤架,两个穿窄袖袍的尚食局宫人在台阶下宰杀一只羊羔,用珍贵的西域香料腌制过后,抹好蜂蜜,架在火堆上烘烤,香味随着油滋滋的煎烤声散发出来,满院浓香。
十几个锦衣华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或坐或卧,意态闲散,散落在堂前廊下。
七王李显举着酒杯,穿插其间,和众人高谈阔论,大声品评乐伎们吹奏的乐曲。
李旦独坐一张坐榻,食案上摆了几盘盛果子、点心的高足盘,一只镶金舞马衔杯纹银壶,一只兽首形玛瑙杯。
他自己自斟自饮,身旁没有宫人服侍。
冯德垂首弯腰,把漆盘送到李旦面前。
李旦擎着玛瑙杯,扫一眼漆盘,“哪里来的?”
冯德道:“永安公主送来的。”
李旦没说话。
“哟!哪里来的新鲜樱桃?”
李显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一矮身,挤到李旦身边坐下,伸手去够漆盘上的琉璃碗,“我正想吃这个呢!”
手刚伸出去,一只袖子扫过来,把琉璃碗移开了。
李显瞪大眼睛。
李旦护着琉璃碗,面无表情道:“羊肉,还是樱桃,只能选一样。”
李显眨眨眼睛,伸开双臂,搂住李旦,亲亲热热道:“好阿弟,亲阿弟,你不会连一碗樱桃都舍不得给我吃吧?”
李旦不动声色:“你选樱桃?”
李显眼巴巴盯着琉璃碗,神色挣扎。
李旦吩咐冯德:“把七王食案上的羊肉和腌肘子撤走。”
冯德应喏,扬声叫宫人进殿。
李显惊呼一声,扑到自己的食案前,不让宫人靠近,“算了,樱桃让给你吃罢!”
冯德想笑又不敢笑,背过身,唤宫女去取酥酪和糖霜,吃樱桃,当然得配上酪浆才行。
李令月吃完一大碗酪樱桃,坐在廊下消食,让昭善取来她的钿螺紫檀镶嵌宝石曲项琵琶,戴上护甲,五指轻轻拨弄,乐声铮铮,清脆悦耳。
裴英娘斜倚凭几,默默聆听李令月弹奏的琵琶曲。
忍冬从外面走进来。
裴英娘随口问她:“八王在做什么?”
忍冬如实回了。
一声突兀闷响,李令月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目光灼灼:“八王请了哪些人?”
忍冬回想了一下,“几位千牛备身好像都在。”
李令月随手把价值千金的钿螺琵琶撂在左手边的花几上,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快起来,咱们去八王院!”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时曲江池会定期开放,老百姓可以进去游玩。芙蓉园成为全民大party的场所应该是开元年间的事,这里提前了哈
第16章
裴英娘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令月拉起来拖着走了。
“阿姊,王兄在宴客,我们晚点再过去吧?”裴英娘小声提议。
李令月头也不回,兴冲冲道:“千牛备身在八王院,三表兄肯定也在!去迟了,又得好几天见不着人。”
千牛卫是禁卫军,护卫王公贵族的安全。而千牛备身是天子的贴身宿卫,负责保护天子、执掌御刀。
千牛备身的遴选极其严格,除了要拼爹,还得拼妈,拼完爹妈,再从优择录。
首先,牛千备身的父亲必须是亲王或者宰相之类的高官。
然后,千牛备身的母亲只能是正室夫人。
再者,千牛备身一定得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嫡次子不能当选,妾室所生的庶子更不可能。
拼完爹妈,牛千备身自己也得争气。除了武艺高强、拥有一身娴熟的弓马骑射本领这个必需条件之外,才学也不能马虎。
文能通读经书,武能上马拉弓,缺一样都不行。
过五关、斩六将,所有条件都符合了,最后还得拉出来看看相貌。
侍立天子左右的千牛备身,代表大唐的颜面,当然必须得挑选英武俊朗、相貌堂堂的少年郎,总不能让天子整天对着几个黑如锅底、其貌不扬的近卫吧?
可以说,每一个千牛备身,必定出身高贵,文武双全,眉目端正,风度翩翩,而且前途远大,假以时日,定然能位极人臣。
用裴英娘上辈子经常听到的一个词语来概括,就是:高富帅。
薛绍的母亲是视一品的长公主,但父亲官职不够,不符合千牛备身的标准。不过他在宫中长大,和几位千牛备身关系很好,常常结伴出行。
李显和李旦宴请相熟的王孙公子,不当班的千牛备身都到了,薛绍肯定也在其中。
李令月越想越兴奋。
裴英娘被李令月拽着走,好几次差点踩着她的石榴裙。
冯德看到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联袂而来,立即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李旦亲自迎了出来,拦下兴高采烈的李令月,“薛三不在。”
李令月不信,“王兄,你又哄我!”
李旦神色淡淡,“后天是姑父的忌日,薛三这几天待在家中。”
李令月回想了一下,懊恼顿足:“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李旦叹口气,颇为无奈。眉峰忽然一皱,目光落在李令月的右手上。
她走得太急,指尖的护甲忘了取,裴英娘被她攥得紧紧的,滚圆的手腕上被划了几条淡淡的红痕。
李令月顺着李旦的眼神低下头,哎呀一声,连忙松开手,愧疚道:“小十七,疼不疼?”
裴英娘摇摇头,朝李旦笑了笑,拉着李令月离开。
李旦站在门槛前,目送姐妹俩远去。
冯德察言观色,上前一步,大着胆子道:“大王,尚药局有种绿玉膏,能舒缓止痛,祛除疤痕……”
李旦转身迈进内殿,“不必了,她们女孩子家,最不缺这些东西。”
冯德立刻收声。
内殿的歌舞乐声已经停了,李显让人在院中围起木栏,把两只偷偷带进宫的彩羽公鸡丢进去。
锣声一响,开始斗鸡。
八王院和含凉殿离得远,李显借李旦的院子摆宴,就是打着偷偷斗鸡的主意。
李旦不愿过去凑热闹,转身往内院走。进书房前,对冯德道:“去一趟东阁,永安公主的手受伤了,让她歇一天,字可以慢慢练。”
冯德躬身应喏。
他估摸着永安公主这时候应该在太平公主的殿中,决定下午再去东阁。
冯德猜得不错,裴英娘确实还在李令月的寝殿里。
她的手腕只是擦破一点油皮而已,抹上药膏,过个两三天就能恢复如初。
李令月却紧张得不行,不许她回东阁,坚持命人去殿中省传唤尚药局奉御。
尚药局奉御官阶不低,只为天子看诊,一般后妃女眷轻易请不动。闻听太平公主殿中传召,以为公主得了什么大症候,急忙赶来。
结果李令月一指裴英娘的手腕,命令道:“千万不能留疤!”
奉御没敢抬头看公主的尊荣,跪在地上,觑眼细看,发现永安公主的伤口只是几条小擦伤而已。
堂堂尚药局奉御,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医者,竟然被支使着干这种小药童的活计!
奉御气得半天说不出话,精心护养的花白胡须一颤一颤的,很想一针扎死传话的宫人。
李令月催促奉御写药方子。
奉御脾性耿直,只留下一枚卷草纹银盒,盒子里是普通的绿药膏,“每天涂上六次,这几日不要沾荤腥。”
李令月嫌奉御不尽责,让昭善再去唤两名司医来。
裴英娘啼笑皆非,拦住昭善,“阿姊,只是几道小擦痕罢了,不必管它也能好的。”
李令月闷闷不乐,“都怪我不当心,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我以前在廊檐玩,不小心摔在檐下的碎石头上面,淌了好多血,伤口有这么大——”裴英娘伸手比划了一下。
李令月惊呼一声。
裴英娘一摊手,“那么大的伤口,都没留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