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已经排起歌舞,龟兹伶人吹奏着欢快悠扬的曲调,舞女们头戴花冠,身着绚丽彩衣,随着乐曲舒展柔韧纤细的腰肢,身姿婀娜,曲臂皎洁,殿中裙裾如云,转袖若雪。

因为今天是家宴,又临近年底,加上李治向来脾气温和,宴席上的气氛轻松随意,几位放浪形骸的皇亲贵族干脆放下酒杯,走到场中,随舞者一起翩翩起舞。

裴英娘进殿的时候,感觉到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其中有好奇,有艳羡,有探究,也有厌恶和仇视,犹如芒刺在背。

她手心潮湿,没敢抬头。

李治看到李令月和裴英娘手拉手一起进殿,一个明媚爽朗,一个俏丽恬静,犹如一对娇艳欲滴的双生花,心里喜欢,笑向身旁的武皇后道,“我正想着让令月好好照拂小十七呢。”

武皇后笑得温婉:“她们年纪差不多大,不用咱们费心,早凑到一起去了。”

李治十分高兴,站起身,一手拉一个,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坐席上,让宫人把她们的食案摆在自己的旁边,“令月,你是姐姐,小十七比你小,以后你要多照应她。”

李令月肃然道:“阿父,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小十七!”

殿中众人看到李治如此重视裴英娘,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挤出几丝笑容,齐声祝贺李治和武皇后,然后随口夸裴英娘几句。

不知是不是裴英娘的错觉,李治发话过后,殿中似乎有道格外强烈的目光直直扫向她,像一把尖刀,刺得她心头一凛。

她不动声色,假装好奇殿中的舞乐,悄悄打量四周。

可惜那人很警觉,很快收回仇视的目光,裴英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现。

视线逡巡中,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笔直清瘦的身影——李旦不知什么时候跪坐在她身旁的坐席上。

李显靠着凭几,口水横飞,正和几个王孙公子高谈阔论。

太子李弘手执镶金银壶,亲自为众位大臣斟酒。

六王李贤和几位进士出身的文臣诗歌唱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典故。

唯有李旦形单影只,默默坐在离李治和武皇后最近的坐席上,一言不发,自斟自饮,仿佛游离于宴席之外。

裴英娘想起李令月系在腰间的那只蝴蝶。

李旦知道李令月最喜爱蝴蝶的花样,特意挑走最大最精致的一只蝴蝶,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而是想代她送给李令月,帮她和李令月打好关系。

裴英娘心里有点酸酸的,又好像有点暖暖的,不由自主端起一盘红绫馅饼,送到李旦的食案上,“八王,吃点心!”

第10章

甜净软糯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霎时,殿中的歌舞乐曲变得很遥远,很模糊,只剩下小娘子真诚而直接的讨好:“八王,吃点心!”

李旦一怔,握着鎏金兽首形银杯的右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放下。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荡,险些溢出杯沿。

裴英娘捧着金银平脱葵口盘,眼巴巴地看着李旦。

她脸颊丰润,手指头胖乎乎的,身子骨却瘦小,看李旦的时候,只能抬头仰望,眼神看起来格外真挚。

李旦放下银杯,红绫馅饼里有油腻的猪油,他不爱吃。

然而他还是缓缓伸出手,接过葵口盘。

侍女见状,用长筷夹起一枚红绫馅饼,浇一层薄薄的蔗浆,送到李旦面前的小碟子里。

李旦吃下半枚红绫馅饼,忽然觉得这道茶食似乎并不难吃。

见李旦吃了自己送的点心,裴英娘轻轻舒口气。

手臂被轻轻推了一下,李令月挨到她身边,小声说:“小十七,你胆子可真大,我记得八王兄最讨厌吃猪油的。七王兄有次让尚食局的主膳偷偷往八王兄的胡麻粥里加猪油,被八王兄揍得满头包,连阿父、阿娘都惊动了。”

说完,她咯咯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你是不是有意的?八王兄得罪你啦?”

裴英娘顿时头皮发麻,马屁拍到马腿上,说的就是她吧?

想也不想,准备扑到李旦的食案前,尽力挽救自己的过失。

李旦连亲兄弟李显都能下手揍,何况她这个半路蹦出来的妹妹!

一回头,却呆住了。

李旦依旧做得笔直端正,筷子起起落落,一口接一口,好像,吃得挺满意的?

裴英娘把忐忑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传说也不一定尽实嘛!

李令月爱热闹,刚老实坐了一会儿就闲不住,拉着裴英娘站起身:“英娘,咱们去看看六王兄他们在做什么诗。”

裴英娘暗暗叫苦,她只学过西汉人史游编著的启蒙读物《急就篇》,略微认得几百常用字,而六王李贤是出了名的少年早慧,聪敏博学。他平日来往的多是一些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才子学者,其中不乏被后世称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那样的年轻俊才。

一帮博古通今、出口成章的大文豪聚在一块儿吟诗作对,她根本听不懂啊!

两个小娘子提着裙角、蹑手蹑脚靠近李贤时,刚好听到他念完一首吟诵美酒的诗赋,周围的人轰然叫好。

武皇后的几个儿子中,太子李弘文质彬彬,和李治最像。李贤容貌俊秀,唇红齿白,既不像李治,也不像武皇后,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略微上挑,神光内敛。

“六王大才,请满饮此杯。”

一个梳高髻、簪花钗,穿孔雀纹锦大袖襦衫的少女端着银杯,越众而出,眼波似水,含情脉脉。

李贤接过银杯,袍袖轻扬,一口饮尽。

少女笑语盈盈,眼神直勾勾缠着李贤,大有痴恋之态。

席上众人交头接耳,目光闪烁。

少女旁若无人,继续围着李贤打转。

李令月气得直咬牙:“真扫兴!赵观音怎么也在?”

冷哼一声,拉着还迷迷糊糊的裴英娘找到李贤的王妃房氏,“阿嫂,你看看那个赵观音,都快黏到六王兄身上去了!你也不管管。”

房氏温柔敦厚,闻言只是笑了笑,“赵二娘是我们的长辈,怎么能直呼她的名字?”

李令月撇撇嘴,“什么长辈,我可不认!”

房氏不欲多说,目光转到裴英娘身上,含笑问:“这是小十七?今年几岁了?”

李令月的注意力立刻跑偏,拍拍裴英娘肉乎乎的小巴掌,昂起下巴,略带得意之色,“小十七今年八岁,比我小两岁,以后要管我叫阿姊。”

房氏捂嘴轻笑,“了不得,我们令月也当姐姐了。”

李令月愈加骄傲,拉着低头做羞涩状的裴英娘,在侧殿的所有女眷席位间转了一个大圈,挨个上前介绍自己的新妹妹。

太平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后的宝贝疙瘩,众人们不敢怠慢,跟着凑趣,把裴英娘夸了又夸。

一圈转下来,李令月兴奋异常:当姐姐的感觉真好!

裴英娘悄悄舒口气,她的脸都快笑僵了,两只手腕上摞了不下七八只镶金八宝玉镯子,身后的忍冬怀里还抱着一堆金银宝石串坠子,都是各位公主、夫人送她的。

累归累,不过收成好啊!随便一只宝石镯子,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今天算是小赚一笔。

李治身体不好,不能久坐,和众人说笑了几句,便回内殿去了,武皇后也跟着过去照应。

帝后前后离开,席上众人开始大着胆子奉承太子李弘和太子妃裴氏。

尤其是东宫的几位属臣,当众说太子宽和大度,有昔日太宗之风。

太子秉性纯良,没觉出什么。倒是太子妃裴氏吓得脸色苍白,借口不胜酒力,扶着婢女的手去侧殿休息。

众人各怀心思,宴会不欢而散。

李令月急着去找六王李贤,想提醒他离赵观音远点,匆匆对裴英娘道:“英娘乖,在这儿等着我啊!”

不等裴英娘答话,她已经走远了。

裴英娘怕李令月回来找不到自己,只好站在廊檐底下等她回来。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李令月的人影。

来来往往的宫女、宦者行色匆匆,没人停下和裴英娘说话。

直到晚霞漫天,把廊芜楼阁的飞檐琉瓦映得通红时,才有一道身影缓步踱到裴英娘身边。

裴英娘抬起头。

李旦背光而立,眉峰轻蹙,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怎么不回去?”

裴英娘觉得李旦好像有点不高兴,不敢嬉皮笑脸,小声说:“阿姊让我在这里等她。”

李旦轻声道:“等多久了?”

裴英娘看一眼天色,“没,没多久。”

李旦转过身,示意裴英娘跟上,“你阿姊性子散漫,肯定早把你忘了。下次别傻傻等她,留一个宫女守着,也就罢了。”

裴英娘点点头,“我记住了。”

看李旦身上的衣袍,和白天宴席上穿的不一样,难道他是特意折返来接她的?

裴英娘有些受宠若惊,脸上刚浮出一丝笑容,李旦指指宫殿的方向,“阿父过几天要考校你的学问,回去好好温习功课。”

言罢,转身离去。

裴英娘垂头丧气,果然不该高兴得太早,李旦只是顺路经过,刚好看到她,才过来的。

等等,考校学问是什么意思?

回到殿里,忍冬告诉裴英娘:“不止各位亲王、王孙,太平公主也上学,现在宫里事务繁多,一时顾不上这头,等明年闲下来,圣人多半要贵主和太平公主一起上学读书。”

裴英娘有些发愁,裴拾遗没有想过要教导她的学问,也没为她延请启蒙老师,还是张氏看不下去,亲自教她背诵《急就篇》,她才不至于沦落成文盲。

李治根本不需要考校她的学问,因为她肚内空空,没什么墨水,完全不需要考校啊!

忍冬安慰裴英娘:“公主们读书,只是为了闲来陶冶性情罢了,贵主不必担忧,女先生们很随和。”

裴英娘唉声叹气,公主上学,肯定不只是研读启蒙课本那么简单,诗、书、礼、乐,样样都要学,她以后恐怕得天天早起!

那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懒散日子,注定一去不复返。

“太平公主最擅长什么?”裴英娘问忍冬。

忍冬面露赞许之色,“回贵主,太平公主不喜欢读书,只爱研习乐理,教授她琵琶技艺的龟兹奴是位鼎鼎有名的琵琶国手。”

裴英娘点点头,既然李令月爱琵琶,那么她当然不能选琵琶。时下皇亲贵族虽然都欣赏歌舞,但世家贵女们不会自降身份跑去学跳舞,舞蹈属于伶人贱艺,只能歌舞助兴,终究上不了台面,所以跳舞更不可能。

学古琴?阮咸?箜篌?羌笛?

裴英娘掰着指头一一数过去,眉头拧成疙瘩一般:她一个都不想学。

忍冬看裴英娘为难,建议道:“贵主可以学书法。”

裴英娘眼前一亮:这个好!

太宗李世民是书圣王羲之的脑残粉,为了投其所好,也为了陶冶情操,李唐皇室的公主、王子们大多会写一笔好字。

长孙皇后生前也以擅长书法闻名。在她逝世后,李世民伤痛不已,亲自抚养少年失恃的李治和晋阳公主兄妹。兄妹俩跟着李世民,都学会一手飞白书,尤其是晋阳公主,笔迹和李世民的几乎一模一样。

书法风雅高尚,褚遂良当年也是因为擅长书法而被李世民赏识的,裴英娘顶着褚遂良外孙女的名头,效仿外祖父学习书法,既能讨好李治,又不会显得太谄媚,而且和李令月的爱好不冲突。

一举多得。

至于怎么学,宫里不是正好有位现成的老师么!

第11章

李旦是诸位亲王中书法最好的,尤其擅长草书和隶书。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找他拜师学艺,岂不是浪费?

不过拜师之前,总得先打好基础,才不会被师父嫌弃。

学书法,一般是从欧阳询的楷书开始练起,三年之后再学颜柳。把横、竖、撇、捺、点、折、勾、提八个基本笔画学得炉火纯青了,学其他字体基本上水到渠成。

这是裴英娘上辈子练字的经验,不知道适不适用于现在,她记得颜真卿在安史之乱时期好像镇守平原郡,那他这会子可能还没出生?

裴英娘厚着脸皮找李旦求教,李旦盯着她看了许久,表情有点匪夷所思的意思。

裴英娘冷汗涔涔:我只是想练字而已,用不着这么严肃吧?

李旦站起身,从架子上一堆堆的卷轴中抽出一卷书。

时下造纸术早已经普及中原大地,但装订成册的线装书本还没出现。宫中的书籍典章全是一卷一卷的纸轴,打开的时候,像展开一幅画似的,要徐徐卷动书轴,一点点展开。

所以古人才有“读书破万卷”的说法,而不是什么“读书破万本”。

裴英娘解开书卷的绳子,打开卷册,发现是一篇手抄的《雁塔圣教序》。

李旦修长的指节在书卷上滑过,指尖刻意在题序上停留了一会儿,轻笑出声。

笑声里有几分促狭意味。

裴英娘双颊通红。

褚遂良是真正开启唐代楷书门户的书法大家,他的《雁塔圣教序》被人称作是有唐各碑之冠,后来的颜真卿正是受褚遂良影响,开创出自己风格的。

外祖父的《雁塔圣教序》是楷书范本,她竟然还跑来问李旦应该先临摹哪本经书小楷!

难怪李旦会用那种诧异的眼神看她。

裴英娘羞臊不已,觉得自己快被烧熟了。

李旦看一眼她发红的耳根,嘴角微微弯起,找出另一本书册,“这是《九成宫醴泉铭》,这一卷更适合打基础,练字要有恒心,不用急于一时。”

裴英娘乖乖答应,抱着两卷书册,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小阁子。一叠声让半夏铺纸研磨,不能让李旦小瞧了!

夜里,李旦忽然把近身伺候的宦者冯德叫到内殿。

冯德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吩咐?”

李旦指指书案,“送到永安公主那里去。”

冯德躬身应喏,飞快瞥一眼书案,发现漆盘里放着几支宣城紫毫笔,一尊白瓷辟雍砚,一块上好的墨锭。

他认出那几支紫毫笔是今年江南西道进贡的贡品,八王院拢共只得四管,八王竟然一管不留,全部送给永安公主。

冯德心思电转,很快摸清永安公主在李旦心中的分量,往东阁去的时候,笑容格外灿烂。

一刻钟后,冯德去而复返,“公主谢过大王的馈赠。”

他顿了一下,有点心虚,吞吞吐吐道:“这是公主回赠给大王的谢礼。”

李旦抬起眼帘,什么谢礼,让冯德的脸色这么难看?

这时,宫人举着一盘拳头大的石榴上前。

十二只石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冯德垂着脑袋,心里七上八下的。

李旦笑了笑,想起裴英娘在宴席上专心吃羊肉粥的样子,她还小,大概觉得送别人好吃的东西,是最大的诚意吧。

说起来,白天是他欠考虑了。裴拾遗显然对亲女不慈,小十七在父亲的忽视中长大,又没有生母护佑,不知外祖父擅长楷书的名声,情有可原。

他不该嘲笑她的。

李旦叹口气,“摆在书案边上。”

宫女应喏,把石榴搁在书案角落里,堆成宝塔形状。

李旦没再说什么,继续伏案读书。摊开的卷册很快摞得高高的。

冯德悄悄松口气。

李旦头天给裴英娘送笔墨文具,第二天阖宫都知道裴英娘要练书法。

李令月头一个极力反对。

这天兄妹几人在含凉殿前齐聚,李令月把裴英娘拉到一边,离李旦远远的,轻声劝她:“八王兄学书法学迂了,整天木头似的一本正经,哪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你可不能再陷进去!”

裴英娘委婉道:“我爱静,练这个合我的脾性。”

李令月看她坚持,只得道:“那先说好啊,每天最多只许练一个时辰!”

裴英娘点点头,爱好是用来陶冶性情的,她对自己向来宽容,没打算练成外祖父那样的书法大家。

李显凑到姐妹俩身边,使劲泼冷水:“小娘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就凭你那一把芦柴棒子似的小胳膊,也想学书法?”

裴英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套着两只鎏金海兽莲花纹八宝圆镯,白皙光洁,粉嫩如藕,哪里细了?

她生得矮小,唯有手臂和脸蛋圆滚滚的,几乎是身上肉最多的地方,李显那是什么眼神,竟然觉得她这一双和莲藕一样胖乎乎、白嫩嫩的胳膊细?

正想开口反驳,羊仙姿从内殿步出,“圣人唤大王、贵主们进去说话。”

年底事务繁多,从腊月到开春,有各种各样的祭祀、朝会。李治强撑着参加了几场大典,刚养好的身体又雪上加霜,从年初一开始卧病在床,直到十五花灯节那天都没能起身,武皇后只能命太子代李治完成剩下的几场重要仪式。

随着李治的病情反反复复,太子声威愈重,东宫和武皇后的关系也愈加紧张。

裴英娘深处内宫之中,每天只管吃吃喝喝,闲时陪李令月玩耍,或是被宫人带到含凉殿陪李治说话解闷,前朝的纷争,暂时影响不到她的安宁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