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可以诋毁我们的英雄?小沙弥对纪纲怒目而视。

纪纲平日有些不着调,头脑灵活,存心想拍徐妙仪马屁,讽刺小沙弥道:“哟,天下谁人不知凤阳临淮出人才啊?这里是皇上的龙兴之地,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第一猛将开平王常遇春都是临淮人,和这些牛人比起来,马大人算老几啊?还不够给魏国公提鞋呢!或者说在你眼里,马大人比皇上还厉害?”

小沙弥气的涨红了脸,“你——话不能这么说,皇上魏国公他们是传说中的人,远在京城,听说住着黄金造的房子,天天都有鸡鸭鱼肉吃着。但马大人就是我们同乡的读书人,小僧舅舅家的二姨夫的隔壁住着马大人一家,马大人见过小僧穿开裆裤呢。”

“去年马大人中进士的时候,摆了三天流水席,小僧全家都去吃了席面,每桌席面都有鱼有肉有酒喝,可热闹了,还请了戈阳腔戏班子唱了十天大戏,临淮县无人不知马进士。”

纪纲腿上有伤,心情不好,存心抬杠,冷笑道:“你知道这位马进士是明朝第一批进士,但你晓得马大人在那里做官吗?”

小沙弥面有骄傲之色,“马大人是太仆寺的大官。”

纪纲笑道:“那你知道太仆寺干嘛的吗?”

小沙弥说道:“当然是为民除害的青天大老爷了!”在小沙弥有限的认知里,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读书人考中进士后封官,个个都是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的好官。

纪纲笑的合不拢嘴,“太仆寺是专门负责养马的。马大人审案?难道那些马有本事作奸犯科不成?马大人叫做马全,估计史部的人见他姓马,又叫马全,若不把他分到太仆寺,根本对不起这么好的名字啊!”

其实太仆寺养马算是个不错的差事,有油水而且能经常接触权贵。马大人只是统筹朝中所需的战马和运输粮草的马匹,并不是真正挽起袖子伺候马匹。

但小沙弥不懂这些,他气得捏紧了拳头,脑门青筋直冒,怒道:“胡说八道,马大人才不是养马的呢。马大人不仅仅是皇上的同乡,还和皇后娘娘沾着亲呢,是马皇后的族亲,皇上怎么可能让皇后的娘家人去养马!”

这下连埋头吃饭的徐妙仪都震惊了,“什么?皇后娘娘的娘家还有人?怎么没听过?”

马皇后小时候没了父亲,家族应该都死绝了,若有近亲,母女二人怎么可能被父亲的好友郭子兴收养呢?若没有郭子兴收养马皇后,也就不会有和洪武帝朱元璋的缘分。

纪纲也很吃惊,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小和尚,冒认皇亲的杀人的罪啊,你敢这样编排马大人,不怕他满门抄斩么?”

小沙弥不知其中厉害,说道:“临淮的乡亲们都在传呢,马皇后是安徽宿州人,马大人是我们临淮人,宿州和临淮并不是很远,两个马家原本是一支的,后来金人入关,马家族人四散逃命,时间久了不来往,同族人互不相认。我舅舅家的二姨夫说,马家人已经找到了以前的家谱,据说可以和皇后娘娘的马家连上宗呢,都是一个祖宗。”

纪纲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情报,得赶紧飞鸽传书给毛大人,忙问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何等尊贵,马大人若真有所谓的家谱,为何不早献出来攀亲?我看只是说来哄哄无知乡民的吧。”

小沙弥眼泪都快被气出来了,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强忍住不哭,倔强的放出了个更震撼人心的消息,“别胡说,马大人家岂是你能得罪的?马家又要出个皇后娘娘呢!”

徐妙仪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水呛进嗓子里直咳嗽,纪纲眼睛更亮了,“何出此言?说来听听。”

小沙弥说道:“小僧也是送饭时刚刚听说的。马大人有一女,就在寺庙中,据说出生时满室异香,能听天上传来凤鸣之声,生来就不是凡人。马大人今日请了江南第一相士袁珙来龙兴寺给马小姐看相推演八字。”

“小僧送饭时,听袁珙说马小姐命格极贵,是天生的凤命。这天下除了皇后,谁配当凤凰?”

徐妙仪笑道:“我娘也生我时也梦见凤凰呢,小名就叫做凤儿,难道我也当皇后不成?天下有多少女子叫做凤凰的,这有什么奇怪的,所谓的凤鸣谁听过?其实就是一群喜鹊喳喳叫。”

小沙弥争辩道:“这位女施主,您可以不信小僧的话,但袁珙是江南第一相士,算命可准了,不可不信啊。”

纪纲半信半疑,说道:“袁珙这个人神出鬼没,不过他说话很灵验,相传元朝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在闽海道求袁珙算命。袁珙说你神气严肃,举动风生,是大富大贵之命。但印堂司空有血光,在任一百十四日会被夺印丢官。此人后来果然被张士诚所败,丢了官印,自刎而死。后来袁珙很多预言成真了,找他算命的人太多,他只好常年在外云游,连我们锦——反正居无定所,找不到他。”

小沙弥得意的提着食盒说道:“袁珙和我们智及方丈是旧相识,云游在龙兴寺,恰好就被回乡祭祖的马大人遇见了,拜托袁珙为马小姐算命,一算就是天生凤命,这是天意啊!马家注定会出第二个马皇后。”

小沙弥走后,纪纲冷笑,“天下谁人不知袁珙和智及方丈是老朋友?什么天意巧合,明明是马大人故弄玄乎,攀皇后娘娘的转折亲,还有意把女儿往宫里送,想当皇亲国戚罢了。借着龙兴寺大多都是凤阳临淮老乡的情分,到处布着眼线,只要袁珙出现,就立刻带着女儿死皮赖脸的求相面算八字。我这就写密信告诉毛大人,揭开马大人的真面目。”

身在锦衣卫,纪纲一切都以阴谋论出发,越想越觉得马大人居心险恶。

徐妙仪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袁珙有些本事,不过很多事情是顶着活神仙的名气以讹传讹。袁珙以前见我义父,立刻大惊失色,说‘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咋咋呼呼的,我义父都懒得理他的胡言乱语。”

纪纲说道:“刘秉忠?曾经是元朝的宰相啊!诗书绘画、治国理事无所不能,听说以前是个和尚,被元世祖看中,后来还俗当了宰相。你义父是道衍禅师,莫非袁珙预言道衍禅师将来会当宰相?”

刘秉忠,本名刘侃,字仲晦,号藏春散人,是跟随元世祖忽必烈的开国元勋,元初刘侃还俗,元世祖赐名为刘秉忠,权倾朝野,是一代著名政治家。

徐妙仪暗道:道衍是明教教主,以前立志屠龙造反的,现在打算带领明教归隐民间,当什么宰相,袁珙纯属瞎扯。

徐妙仪说道:“袁珙骂我义父三角眼、是一头病虎,我义父厚道,并没有生气,反而作了一首诗相和,‘岸帻风流闪电眸,相形何似相心优?凌烟阁上丹青里,未必人人尽虎头。’”

纪纲赞道:“道衍禅师好胸襟,好气度。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徐妙仪心下警惕,说道:“袁珙这个疯子说说就算了,别把我义父和刘秉忠相提并论,这事不准和毛骧提起。”

纪纲点头道:“放心,我就和毛大人说说马全的事,马全想和皇后娘娘攀亲,皇后娘娘未必认他。”

作者有话要说:人真的不能乱立FLAG,舟刚说自己一年都没感冒,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结果立刻就感冒了,而且连续感冒十天了都没好,鼻涕如钱塘江的潮水,昨天睡了一整天,今天方觉得好了一点。

更气人的是,病了这么久,居然一斤都没瘦…

刘秉忠,道衍的人生轨迹非常相似,从高僧到宰相,同样是有宰相之实,没有宰相之名。

同时代高丽国也有一个和尚非常牛逼,左右朝政,将来会出现文中。

这是一个和尚当道的时代

袁珙[明](1335~1410)字廷玉,鄞(宁波)人,号柳庄居士。 其高祖袁镛,宋季举进士。元兵至,不屈,举家十七人皆死。父亲袁士元,翰林检阅官。珙生有异禀,好学能诗。尝游海外洛伽山,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先仰视皎日,目尽眩,布赤黑豆暗室中,辨之,又悬五色缕窗外,映月别其色,皆无讹,然后相人。其法以夜中燃两炬视人形状气色,而参以所生年月,百无一谬。

第168章 攀龙附凤

且说马全在龙兴寺守株待兔,终于等来了大明第一相士袁珙的到来,央求袁珙给他待字闺中的女儿相面算命,袁珙碍于情面,推算马小姐天生凤命。

其实凤命并非小沙弥想当然所说一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而是说马小姐将来嫁入豪门,必得贵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去年马全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在临淮是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但在京城太仆寺,却只是个刚入仕途的小官而已。

马全头脑灵活,平日利用太仆寺管马的便利,给豪门大官们物色骏马或者提供良马的马种送人情,由此结交了不少京中勋贵,眼界也开阔了不少。他知道若想仕途顺遂,联姻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宝贝女儿马氏出生时有异像,因此存了利用女儿攀龙附凤的心思。

马全存心想要女儿高嫁,首先要抬高女儿的身价。马家是皇上的同乡,都是凤阳临淮人,倘若能和马皇后的娘家连上宗,帝后两边都能扯上点关系,那就如虎添翼了。

马全是新科进士,通晓律法,知道冒认皇亲是杀头的大罪,天下姓马的人多矣,不可能都是马皇后的族人。唯一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就是家谱,可家谱在兵荒马乱时遗失不全,马全没有证据。

马全暗中派家丁四处寻访因连连征战而四散逃命的马家族人,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一本陈旧的家谱,家谱上记录了安徽宿州辛丰村一个叫做马二的男子,娶妻郑氏,生有一女,但马家族谱都不写女儿的名字,马二的出生年月有详细记载,但是卒年和葬地不详。

马全大喜,史载马皇后闺名马秀英,出身宿州辛丰村(注:史载是辛丰里,里就是村的意思。本文关于地名都用了现代通用名称。比如凤阳县以前叫做壕州,洪武七年才改名为凤阳,为了方便,本文从一开始就叫凤阳),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没有名字,被称为马二公,娶妻郑氏。

马二公是出名的豪侠,仗义疏财,因行侠仗义打死了人,不得已带着全家逃亡,投奔了好朋友——当时已经是红巾军领袖人物的郭子兴,马二公死前托孤,郭子兴将马皇后收为养女。

马全拿着家谱如获珍宝,算算辈分,他算是马皇后已经出了五服的侄儿呢,虽说已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了,但好歹是同族。

确定了自己是马皇后的族人,又碰巧撞大运遇到袁珙给女儿相面,马全心花怒放,捐了好些香油钱给龙兴寺,并在菩萨前默默许愿,倘若女儿嫁得贵人,他日必来寺里捐出真金白银重塑金身!

龙兴寺禅房里,马全提笔写信,由于情绪太过激动,往往才写了几笔就扯下信纸揉成团,重新写,脚下的纸篓堆成了小山。

马小姐亲自挽起袖子给爹爹磨墨,十三岁的豆蔻少女,身量尚未长足,稚气未脱,但面容精致,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马小姐问道:“爹爹,您是写给族长重修家谱吗?”

马全点点头,“族谱有五十年没修了,我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该出钱修一修了。”

马小姐说道:“爹爹,那个家谱女儿也见过,按照记载好像确实是马皇后一族,可是年代久远,当年写家谱的人都死绝了,仅仅凭借家谱,好像不足以和马皇后一族连宗啊,万一——爹爹,女儿很担心。听京里的那些小姐妹们说,皇上登基封马氏为后,派人去宿州寻访马皇后的族人,但一无所获,有贪慕富贵的冒认皇亲,被皇上砍头的砍头,发配的发配,下场凄凉。”

“吾家有女初长成!女儿,你跟着为父去京城,果然多了见识。”马全满意的点点头,“其实为父只是修家谱而已,并不打算拿着家谱去和马皇后的娘家连宗认亲。现在不,以后也不会。”

马小姐大惊,“为何?父亲千辛万苦找到了家谱,不就是为了…为了家门荣耀吗?”

马全放下毛笔,开始教诲女儿,“女儿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没错,皇上确实派人去宿州寻访马家后人,但一无所获,皇上打算再派人时,马皇后出来全劝阻,皇上说你是皇后,封赏后族是历朝历代的规矩,都是应该的。”

“马皇后却说,天下万民都是皇上的臣子,皇上应该以臣子的本事而封赏,而不是看他和我是不是亲戚,何况历朝历代许多后族长着家里出了皇后,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出了不少乱子,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皇后娘娘坚持不肯寻亲,皇上才不再去寻访马家后人,只是追封了岳父马二公为徐王,并奖赏了马皇后的表舅武忠一块田地,命武氏家族世世代代守护徐王的坟地。所以马皇后唯一在世的娘家亲戚武家只是一个乡绅而已,都没人做官。”

一听父亲的解释,马小姐稚气的面庞上罩了几朵愁云,“如此看来,马皇后不愿意认亲,父亲的打算岂不要化为泡影?”

马全笑道,“非也非也,有些事情咱们不说,外人自然会传开,马皇后不认不要紧,外人知道咱们马家和马皇后是同族就够了。即使皇上召见为父,询问家谱的事情,为父只是如实将寻访到的家谱呈上去,只是说家谱上确实有幸丰村马三公此人,但此人是否就是马皇后的父亲徐王,为父也不确定,绝对不会主动攀亲的。”

马小姐点点头,“父亲说的对,我们马家是,续修族谱是为了延续家族香火,为家族尽微薄之力,续修家谱里的族人有读书人,有种地的,也有操贱业做买卖的,只要是马氏族人,无作奸犯科之事,就会写进家谱,并非刻意攀亲。至于是不是马皇后的同族人,咱们不用明面上承认,若别人问起,咱们但笑不语便是。”

马全呵呵笑道:“对,为父就是这个意思,孺子可教也!”

马全看着聪明漂亮的女儿,越看越欢喜,心想连袁珙都说女儿将来必得贵婿,这女婿身份得有多贵重啊!我得稳住了,不能轻易将女儿许配出去,将来待价而沽…

话说这边马全和女儿打起了小算盘,想跻身京城豪门。另一边徐妙仪终于见到了智及禅师。

徐妙仪将刚采得的灵芝送给智及方丈,袁珙还没走,他和徐妙仪也算是熟人了,笑嘻嘻的问道:“为何独独智及有灵芝,贫道却一根草都没有?”

徐妙仪不喜欢袁珙,因为袁珙给义父道衍禅师相面,说他“三角眼,形如病虎,冷血嗜杀”。

徐妙仪说道:“我并不知袁神仙来访,没有准备礼物,见谅。”

袁珙笑道:“不要紧,贫道不会和一个晚辈计较的。对了,贫道从京城万寿寺道衍禅师那里而来,听说你认祖归宗成了徐家大小姐,怎么跑凤阳来了?”

徐妙仪看了一眼智及方丈,智及使了一个眼色,徐妙仪说道:“这里是我父亲的出生地,我想来家乡看看。”

袁珙仙风道骨,摸着胡须叹道:“凤阳好地方啊,是龙兴之地,不过贫道观此地天象,凤阳连出了许多大人物,气数已尽,将来再难出圣贤。”

徐妙仪笑道:“是吗?我怎么听说袁神仙给马小姐算命,算出了贵不可言的命数,这马大人也是凤阳人,新科进士呢。”

袁珙连连摆手道:“贫道只是说命格极贵,没说什么贵不可言。我看徐小姐的面相,也是极贵的好相貌呢,你既然已经认祖归宗了,应该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吧,今日贫道再次和你重逢,可以给你算一卦。”

徐妙仪不信道术,推诿道:“袁神仙,我跟着道衍禅师修佛的。”

佛道两家,各走各的路。

智及禅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道本一体,都是劝人向善的。”

袁珙说道:“你这丫头,从小就不信命,其实命由天定,一切皆有定数。以前我给你相面,说你非池中之物,如今不就灵验了吗?”

徐妙仪眼珠子一转,提笔写了一行字递给袁珙,说道:“果真一切都是注定的?那劳烦袁神仙算一算这个八字。”

袁珙一扫纸条,沉吟道:“不是你的八字,算算年龄,这人已经六十来岁了。”

徐妙仪说道:“我就问一句,袁神仙推演八字,此人现在是死是活?”

袁珙掐指推算,还当场摇卦五次,最终摇头说道:“此人已死,这是何人的八字?”

徐妙仪说道:“我的外祖父,谢再兴。”

禅房顿时一阵静默。

过了一会,袁珙说道:“好像听道衍说皇上不许你追查谢再兴案了。”

徐妙仪一副市井无赖的痞气,冷笑道:“难道在座佛教和道教的两位泰斗要告密不成?”

还真不能。智及方丈和袁珙对视一眼,哪怕看在道衍的面子上了呢,装聋作瞎吧。

这两位都是当年红巾军三分天下混战的风云人物,徐妙仪问道:“两位大师可曾见过我外公?袁神仙,你会相面,当时见面时相出我外公会死于非命吗?”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徐后传的前半部分可以叫做“外公去哪儿”

外公,外公,你到底死在哪里了…

第169章 日月相刑

袁珙和智及方丈面面相觑。

和尚也好,道人也罢,名为方外之人,但在兵荒马乱的乱世之中,谁能真真做到超脱呢?

金人入关时,袁珙全家惨遭灭门。当年人们修道,修佛,其实初衷并非向往佛法或者成仙,而是求得一处容身之所,一顿饱饭而已。

想要生存,想要出名,就必须在红尘中做到游刃有余,和官场以及各路英雄豪杰们搞好关系,左右逢源,袁珙和智及方丈就是如此。

他们代表佛道两家,服侍过元朝宫廷,也是元朝高官的座上宾,同时和起义的红巾军领袖们来往,当时红巾军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三分江南。陈友谅不信佛道,张士诚为得江南士子之心,用儒学来稳定统治,干脆四处拆佛堂道观建学堂,瓜分庙产,命和尚道士们还俗。

唯有朱元璋当过和尚,信仰佛教,对佛道等宗教比较宽容,所以智及禅师和袁珙与朱元璋来往最为密切,他们都见过朱元璋的心腹大将谢再兴,对当年谋反案也有所了解。

徐妙仪问起外公谢再兴,两人都是快要修炼成精的老狐狸了,当然不会直接回答,毕竟洪武帝登基之后用人不拘一格,重用佛门和道教中人,许多有才华的和尚道士都当了官,成为一方大员,并且做出了政绩,这在前面所有朝代都不曾有过,儒释道三家隐隐间有分庭抗议之势。

其实也不能怪洪武帝偏信和尚道士。儒林中人至今有不少缅怀前朝元代的遗老遗少,他们“一女不事二夫”的节操,坚决不肯当明朝的官。而另一部分读书人以前被“吴王”张士诚折服,觉得张士诚礼贤下士,文雅贤德,比朱元璋更适合当皇帝。他们不肯出仕,做足高冷的姿态,希望朱元璋能够三顾茅庐去请他们出山。

朱元璋绝对不屈从儒林的规则,这天下是朕的,朕制定规则,你们要么忍,要么滚。他是个强势的帝王,不肯惯着这些读书人清高的毛病,你们不出来当官,那朕就重用有才学的和尚道士们,而且方外中人没有牵挂,没有儒林那些盘根错节的师门、同乡、联姻等关系,一心效忠朝廷,造福百姓。

因此在明初官场,儒释道三家争鸣。作为道家和释家的领袖人物,袁珙和智及禅师都老了,但他们的徒子徒孙们在政治上有一席之地,总不能因徐妙仪一人,而断了学生们的前程。

所以智及方丈开始修闭口禅,默默打坐念经;袁珙则不轻不淡的说道:“我们方外之人,不懂这些**,谁谋反,谁冤枉,和我们无关。你应该相信皇上,倘若皇上用尽举国之力,尚不能解释谢再兴谋反案留下的谜团,你一介弱女子,又能查到什么呢?徒增烦恼罢了。”

智及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徐施主,撞了南墙,早日回头吧。”

袁珙也点头说道:“是啊,皇上圣明,不可能放过在眼皮底下做手脚的奸臣。”

一群老狐狸!看来今天从他们嘴里挖不出什么来了。

徐妙仪心中隐隐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本来也没打算在穷乡僻壤遇到袁珙这种世外高人,而智及方丈混到国师的地位,肯定一心向着洪武帝,这两人装聋作哑,也没什么意外的。

道衍禅师和他们多年的交情,和皇帝的威严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何况我和道衍已经断绝了来往,没有关系了。

想到义父,一股惆怅从心头涌起,堵在胸口,比醋还酸,比青梅还涩,酸涩几乎要逼出她的眼泪。

徐妙仪不想在这两只老狐狸面前失态,以晚辈礼问候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出龙兴寺时,已是晚霞漫天,纪纲亲自送徐妙仪出门,并讨好的递过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徐大夫,多谢你为我疗伤,这穷地方有银子也没处使,干脆用素包子当诊金,你别嫌弃。”

今天晚饭有着落了,徐妙仪将素包子扔进身后的药篓里,“你这小子头脑灵活,有前途,苟富贵,勿相忘啊。”

纪纲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新剃的光头,“混碗饭吃而已,不值一提。”

徐妙仪虚指着方丈禅房的方向,低声道:“不要妄自菲薄,以前袁珙和智及年轻时,也只想混饭吃呢,如今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

徐妙仪背着药篓往田地方向而去,夜幕降至,七彩夺目的云霞和夜晚深蓝的天空在西边天际间泾渭分明,云霞里尚有夕阳的余晖,而深蓝的天际已经出现繁星点点了。

袁珙和智及方丈一道一僧携手登上了龙兴寺五层佛塔最顶端,这里也是山脉的最高峰,视野开阔,是绝佳的观星之地。

袁珙头戴青竹冠,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好像刚从咸菜坛子里揉搓似的、辨不出颜色的竹布道袍,眉眼间已经没有刚才和徐妙仪玩笑时的如老顽童般的嬉笑之意,这身破旧寒碜的穿着,居然有了一股子仙风道骨之感。

袁珙说道:“道衍毕竟是你的爱徒,看在道衍份上,你也不该对徐妙仪如此冷淡。”

智及方丈说道:“寺里有锦衣卫暗探,我必须保持立场。这里没有外人,锦衣卫的眼线也盯梢不到,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就不信你云游到这穷乡僻壤,只是为了看望我这个老不死的朋友。”

袁珙盯着西边即将全面升起的星图,“从去年开始,星象就屡屡异常。二月岁星逆行入太微,三月荧惑犯井,四月荧惑犯鬼,五月太皇犯毕,又有大如弹丸的白色客星止于天仓,越来越亮,最后居然入了紫薇垣!”

智及方丈虽身居深山,但身为国师,对朝廷大事也了如指掌,顿首道:“这是‘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之象,君王无道时才会出现此象,为此皇上还下了罪己诏,我在邸报上读过这个罪己诏,说‘朕静居日省,自古乾道变化,殃咎在乎人君。思之至此,惶惶无措,惟冀臣民,许言朕过’。”

“我觉得很奇怪,皇上是一代雄主,他出身草根,爱民如子,不应该有这种天象。袁珙,你钻研星象多年,精通相术,窥知天机,可知是为何?”

“为何?”袁珙冷笑道:“儒林那些读书人不是早说了嘛,纷纷上书说皇上治国太过独断专行,不听劝谏,惹怒了老天。”

在志同道合的老朋友面前,智及方丈也展露他的本心,讥讽笑道:“皇上是开国皇帝,一代霸主,这些儒林中人妄想分权,限制君权,皇上岂能如了他们的意?这次借着‘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天象攻击朝政,逼皇上让步罢了。”

“邸报上各种文官的奏折基本盯着三点咬住不放,第一分封太奢,将来藩王的势力太多,恐怕有汉朝七国之乱的纷争、第二用刑太繁,对官员和百姓都用重刑、第三求治太速,说皇上太心急了。”

袁珙说道:“皇上虽然下了罪己诏,但绝对不会向文臣让步的。”

智及方丈说道:“但储君太子对文臣言听计从,以我看,分封太奢这个戳中了太子的心思,从此以后,太子会和这些文臣更加亲近,将来太子登基,朝中肯定不复有如今儒释道三家并立的格局,儒家一家独大,我们释道两家会退出政坛。”

袁珙看着天际渐渐明了的星象神秘一笑,“这个未必。”

智及方丈迟疑道:“可太子从小就被文人包围,我们无法影响太子的想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袁珙摇摇头,“文人们为了攻击皇上,曲解了‘五星紊度,日月相刑’的星象。”

智及方丈不解,“和皇上的罪己诏无关?你的意思是?”

袁珙说道:“二月岁星逆行入太微,三月荧惑犯井,四月荧惑犯鬼,五月太皇犯毕,但真正关键的是六月突然有一颗不知名的客星异常明亮,大如弹丸,一直升到了紫薇垣,紫薇垣象征帝王的星运,出现如此异相,是帝星不稳,江山易主之兆啊!”

智及方丈闻言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北元即将反扑南下,颠覆大明?”

袁珙摇摇头,“北元黄金家族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了。是大明皇室即将生变。”

智及方丈一颤,叹道:“听闻皇上去年被张士诚残部刺杀,得了头疼的毛病,难道帝星将崩,太子继位?”

袁珙摇摇头,“不是,紫微星依然明亮如昔,皇上春秋鼎盛。”

智及方丈回想起袁珙的前言,沉默片刻,说道:“诸子夺嫡,皇储有变。北方玄武转世,廉贞火星入命,七杀星逆袭紫薇。”

袁珙点点头,“我一直观察计算着着星图的移动,才会来到凤阳。”

这时一颗明亮的星星出现在紫薇垣,星下云霞流淌波动,显示出万千气象,袁珙顿时大喜,“又出现了!就在这里,快备马,我们去看看!”

一僧一道骑着马往星云变幻的方向而去,他们来到一处山峰,看见蜿蜒山道上一个男子牵着一头牛艰难前行,牛背上横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含着一枚新生的树叶,吹着简单的乡野俚曲。

正是徐妙仪。

昨晚下了暴雨,道路泥泞不堪,男子干脆光着脚,冰冷的淤泥漫过脚踝,行走时呜咽作响,泥水甚至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徐妙仪停止吹奏,吐出了树叶,嬉笑着掏出手帕,弯腰亲自给男子擦脸,袁珙这才看清了男子的相貌,瞪大眼睛说道:“是…是燕王!他怎么在凤阳?徐妙仪和他…喂,你这个老不死的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坐在牛背上的徐妙仪将素包子塞到了朱棣嘴里,“那个借你耕牛的里长好豪爽啊,容许你把牛赶回家,否则我只能步行了,骑牛比骑马舒服,牛背那么宽阔,走的也稳,几乎可以躺着睡觉,”

朱棣吃着龙兴寺的素包子,笑道:“里长家精打细算,是想省几捆喂牛的干草,我们用了人家的

牛,就要养着它。”

徐妙仪爱惜的拍着牛背,“辛苦啦,要几日才能耕完?”

朱棣说道:“种地的老农说,至少深耕一次,再细耕一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

徐妙仪说道:“那更要好好养着这一头牛了,来,赏它一个大包子吃…”

徐妙仪趴在牛背上喂牛,朱棣牵着牛走进山腰的一处草房,院子里,徐妙仪要跳下牛背,被朱棣阻止了。

朱棣小心翼翼的抱起牛背上的徐妙仪进屋,不一会,草屋烟囱升起了炊烟,随即罩着屋顶的云霞变幻,形成张牙舞爪的龙行,一群倦鸟从头顶飞过,袁珙被呼扇着眨了眨眼,待他睁开眼时,云霄蓦地消失,深蓝的夜幕彻底统治天空。

夜间无风,草屋炊烟形成一条直线,直指天际上紫薇垣里那个明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