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回城去的,不知道昨天我被捉走后,他们几个人有没有遭遇什么危险,特别是王睿思,现在,只要一回想昨夜的情形,最先进入脑海的画面就是他血如泉涌的景象。如果真的如陈风白说的那样,这次动手袭击我的人是东厂派出的杀手,那么王睿思就是被我连累了,如果他有个什么,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一想到这里,心情忽然又压抑了起来,我低着头,闷闷的往树林外走。
“等等。”陈风白却忽又拦在了我面前。
“怎么?”我不解的看了看他。
“你不是打算这样子就走到官道上,再堂而皇之的进城吧?”陈风白这会故意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起我来。
“这样子怎么了?我一直……”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我摸了摸头顶,头发依旧算整齐的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看之下,话却无以继续了。
我的身上,密布着大块大块的暗色痕迹,经过了一夜,大多的地方已经变成黑赫色了,那是血的痕迹,昨夜一战中,有我自己的,也有王睿思的,当然,还有那个无名的杀手的……
一阵恶心,我止不住的干呕起来,血虽然干了,不过上面浓浓的腥却仍在。
“别这样了,我昨夜看过了,这附近有条小溪,趁这会天还早,你去洗洗吧。”陈风白对我过度的反应有些好笑,指点我前面的道路。
那的确是一条小溪,水轻而浅,临流一照,才发觉自己的脸上竟也留有血渍,这样走到官道上,恐怕我的麻烦真会不小。
只是脸和手上好弄,身上的衣衫却没办法替换,一来我的衣服都在客栈中,二来,陈风白毕竟是个男人,有他在一旁,衣服是断断换不得的。
大约见我在水边犹豫得太久了,陈风白几步走过来,将身上的长衫脱下递了过来,“真服了你了,这个时候,竟也不能半分将就,先穿上,一会进了城,再找客栈梳洗换衣裳吧。”
我脸微微一红,本不想穿那长衫,只是,进城的心如此急切,加上此时我仍做男儿打扮,若是推辞,恐怕会被他嘲笑,也只得起身道谢,披好后同他一道进了城。
城门口,突然多了许多的士兵,拦截出城的人再三盘问,一副紧张得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的心微微一松,既然城门忽然增添了士兵,说明昨夜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官府,那么,他们是不是已经得到了官兵的保护和地方官的关照?
陈风白的衣衫俱华美异常,虽然穿在我身上始终不那么合身,不过官兵也不是远远打量了一眼,便帮忙检查其他要出城的百姓了。
远敬衣裳,近敬财,此话果然有理。
第一站去的,仍旧是昨夜我们落脚的客栈。
昨天还是热闹非常的地方,今天却已经是大门禁闭,跟附近的人打听,言辞都有些闪烁,还是陈风白拉了我坐到斜对面的小酒馆里,掌柜正和几个客人说起昨天夜里的事情,按时辰算,也就是我刚刚被捉走不久吧,官差和衙门里的士兵就赶来了。
只是这掌柜虽然并没亲见什么,却是一副万事了然的样子:“各位是不知道呀,昨夜里那院子里喊打喊杀的,我在窗缝里偷看,官府的牙差抬出了十来个人呢,都血葫芦似的,这太原城自从于大人来了后,平静了这些年,没想到会忽然出这样的大事。”
“也不过是死伤些人,大约是什么江湖人,惹了仇家吧,这也算不得希奇。”陈风白喝了口酒,状似毫无兴趣般随口说了句。
“哎!什么江湖人?”掌柜见我们对他的第一手消息不感兴趣,未免有些急了,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我内弟在衙门当差,我可是听说了,这次客栈里住的可不是什么江湖人物,那是……”话到关键,却又收了住。
“那是什么人呀?”一旁客人嚷嚷着问了。
“嘘!”掌柜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大家小声些,才接着说:“我内地说,那客栈里出事的客人,都是京城里来的。”
“京里来的?京里来的算什么?”一众客人都笑了,纷纷说:“老张,你这包打听的外号明儿还是该了吧,合着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胡说!”掌柜是真急了,“谁说我打听不出了,我还就告诉你们,昨那些客人,都是京里的大官。”
酒馆里有一刻的平静,接着喧哗声又气,掌柜已经气呼呼的进了内堂,只留下客人们尽情猜测。
有人说:“真是京里的大官,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来的时候,也没见前呼后拥的随从,骗人的吧。“
也有人说:“别着,不是还有个微服私访的说法吗?许是来看民间有无冤情吧。”
不过这后一种说法立即遭到了否定,“胡说!于大人来这些年,哪有审不清的冤案?京官们吃饱了撑着了,跑这里来私访?”
很快又有人说:“别是来找于大人麻烦的吧?”
这话一出,更激起了民愤,进去一会的掌柜也出来了,都说“如是这样,出事了更好,活该!”
我一直没有出声,不过听着越传越离谱的故事,也有些好笑,看起来,王睿思、邝逸如他们该是到了府衙了,只是该不该立刻去与他们会合呢?
抬头时,却发现陈风白正看着我,眼神中有点探索和疑惑。
“陈兄可是想问我什么?”按照常理推断,当事人就在眼前,问清楚也很正常。
陈风白却只是笑笑说:“没有。”
这回自然轮到我惊讶了,只是人家什么都不想问,我该说什么好呢?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他又似乎什么都不想知道,伙计早端上了几个小菜,折腾了一夜,正饿得狠呢,当下也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大吃起来。
“你准备怎么做?”陈风白真正开口问我的时候,我已经到铺子里买了新的衣衫,在客栈开了房间,洗了澡,又换了衣服,再重新和他坐在一间靠近衙门的茶楼里了。
“陈兄以为呢?”我不动声色,吹了吹茶水的浮沫,小小的喝了一口。
“无非是去和你的伙伴会合或是不同你的伙伴会合两种,难道还有第三种吗?”他笑,轻易的将问题踢了回来。
“倒想请教,如果陈兄与我异地而处,预备怎样呢?”我问。
“异地而处吗?同伙伴相会,取的是人和;隐藏暗处,伺机而动,谋的是地利和天时,端看如何取舍了。”他也端起茶杯,含笑喝了一口,才将目光重又落在我的脸上,“若要知道昨天那些人的幕后主使,我想,你已经有了决定了。”
“陈兄知道我想找出幕后之人,那么,陈兄可知道我是何人?”迎上他的目光,我问了我想要问的事情,他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人,这并不符合常理呀。
“你是什么人重要吗?”他反问。
略有语塞,我说:“也许不重要。”
“那不就是了,”他丢了块点心在口中,隔了会说:“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大家萍水相逢既是有缘,意气相投便做个朋友,又何必追问彼此的身份和来历呢?”
我无语,的确,我除了知道他叫陈风白外,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对我更是彻底,索性连名字都不知道,若真要计较起来,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更多了。人生因缘际会,问得多了,又能怎样,既然不能保证句句都是实话,那还不如用心去看人好了。
“那陈兄接下来准备去哪里?”既然是喝茶,闲聊总是该有的,我便再问。
“你的问题还真是多,”他忍不住又笑了,“去哪里还没有想好,左右无事,倒可以在这里瞧瞧热闹。”
我猜他言下之意便是可以留在此处帮我的忙,虽然这个人有些奇怪,不过看他对瓦剌的态度,该也是个热血男儿,何况武功了得,若是有他在一旁协助,自然事情会更顺利些,于是我说:“这里该是有一场大热闹可看的。”
……
当天夜里,我悄悄进了趟衙门,邝逸如、徐文彬和王简芷以及文芝、文兰姐妹都好,只是王睿思重伤仍在昏迷中,问了逸如才知道,昨夜我被带走后,院子里的蒙面人便也撤了,他们知道目标定是我,却还未想到,下手的是些什么人。
我说自己准备就此隐身暗处,找机会查找真相,逸如十分反对,这还是很多年里,他第一次坚定的反对我的决定,而我,也是这许多年里,第一次这样坚持。
僵持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叹了口气,让步了。
“时刻和我们保持联系,不要走开太远,别去冒险,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最后,他说。
“逸如最好了。”我笑了,拉着他的手晃了又晃。
“去看看睿思吧!”逸如拉着我,进了里间,“他醒来时,若是知道你如此的任性,怕还是要生大气的。”
一天不见,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此刻床上躺着的那个脸色苍白憔悴的人,真的是王睿思吗?
“他的伤不清,所幸没有伤及内脏,不过失血多了,人还昏迷着。”耳边,是逸如的声音,只是,我依然如此恐惧。
从小一起长大,我实在看过王睿思太多不同的面貌了,嚣张的、颓废的、轻狂的、骄傲的、伤心的、喜悦的,只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他,都是那样的鲜活,而不是如今这样的,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昨夜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泪,无言坠落,王睿思,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你究竟要我欠你多少呢?
19
离开了衙门,我依旧回到了白天入住的小客栈,经过陈风白的门口时,我微微止步,细听时,里面有很平稳而细微的呼吸声,只是,我这微微迟疑的片刻,他的房门却轻轻被打开了,“你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屏烛,身上的白衣在夜风中飘舞。
“我以为陈兄睡了。”反是我,有一点尴尬的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身衣衫整齐。
“我知道你今晚必然会出去,只是,不等你回来又有些不放心,现在可以回去倒头大睡了。”他笑笑,送我到了隔壁我的房间门口,“好好睡上一觉吧,以后恐怕还有得辛苦。”
“谢谢”,我点头,关门,几步走到床前,合衣躺好,身体是疲惫到了极点了,只是脑子却不肯休息。
刚刚,我以为陈风白会装作睡着了。以他的武功修为,我这样半夜里高来高去的一翻折腾,如果他完全没有察觉,那这江湖他也大可以不必继续混下去了,不过,他也可以装成没有察觉,一直呆在屋子里的,只是,他却没有。
不用闭上眼睛,不久前发生的一幕便非常清晰的浮现在眼前,房门打开的一刻,他站在那里,天上有明月皎洁,他的手中,则有烛火迎风跳跃,还有那袭优雅的白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整块的玉石雕琢成的一般,浑然天成的贵气与俊美,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只是却似在雾中,回想起来,竟然不那么真切。
这个陈风白究竟是什么人呢?我想不出头绪,几次相遇,他给我的印象却总是不同的,初见时,我们联手痛殴那几个瓦剌人,当时我觉得他丹心为国,是个热血青年;林中的对话,他给人的感觉确实淡定而沧桑,居然连名字都不十分肯透露;再见时,我们在街上追偷荷包的人,他出手帮助,却又劝我不要为难孩子……一直到今天晚上,他坦然的站在门口,我才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古怪,不过品格却皎洁如月,人也坦坦荡荡,倒是眼下这乱世里,不多见的奇男子、大丈夫,若是能说服他为朝廷效力,该也是个不亚于于谦的人物吧,我想。
一夜平安无事,再醒时早是日上三竿了,眼睛有些睁不开,迷糊的坐起身,正想叫宫女倒茶,却在说出“来人!”两个字的时候惊醒,哪里有什么宫女,早点起来自己动手才是真的。
推门出来时,发现陈风白的房门早开了,早晨阳光正明媚,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手中的那卷书上。
“早!”见我出来,他笑说,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
“早!不过是你早而不是我早。”我笑说。
“伤好些了吧?”陈风白问。
“伤?”我一愣,这才感觉到手上依旧是阵阵的痛着,经过了一天一夜,应该是已经在愈合中了,这时微微一动,有些痒痒的在痛。
“再换次药,不过最好不用包扎了”,见我脸上的神色,陈风白便自行猜到了几分,“浅的伤口,不要包扎会好得快写。”
“你还懂医理?”我问。
“不是说久病成医吗?走吧,去吃早饭。”他说着,带头走向了前头。
“你经常受伤吗?”掰着馒头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江湖人,受伤有什么奇怪。”他好笑的看了我一眼,“便不是江湖人,武刀弄剑,受伤也总是难免,怎么你的问题总是这样奇怪。”
我的问题奇怪吗?我不知道,所以只得一笑,又闷头塞了两口馒头,才忍不住说:“今年朝廷开武科,陈兄既然没想好去哪里,不知有没有兴趣往京城一趟呢?”
“往京城?去考武状元吗?”陈风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漫不经心的说。
“陈兄文武全才,若是真有心要考,区区一个武状元,必定能手到擒来的。”我说,虽然知道自己的话实在很唐突,不过眼下,我是真的没有十分的心思和他绕弯子,作字面上的游戏,直接试试他好了。
“可惜了,在下生性散漫,不喜为官,恐怕有负兄台期望了。”陈风白脸色不变,只是语气冷了下来。
一时间,空气里浮动的,是一种无形的尴尬气氛,我知道自己的冒失,却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的直接。
馒头本来就不是我喜欢的食物,这是吃起来,越发不是味道了,只得放下。
“每个人喜欢的东西本来就不一样,其实我也只是想说,我不喜欢为官。”见我停下来,陈风白有些意外,不过再开口时,语气却恢复了平常。
“是我的话欠考虑了,”我说,原来真的不是人人喜欢做官的,像陈风白这样的人,不爱荣华富贵并不算奇怪,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愁闷。
“对了,你想到要如何引那些黑衣人露面了吗?”陈风白很适时的引开了让我们都有些尴尬的话题。
“还没有。”我低头,有些丧气,昨天晚上折腾了半夜,实在太累了,竟然没想这最关键的一环。
“敌在暗,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引他们到明处来。”陈风白说。
“陈兄有办法?我愿闻其详。”
……
几天下来,惟一的感觉就是,陈风白的办法似乎也没有奏效,客栈,我住得安安稳稳,黑衣人再没有出现,等待,变得有些漫长和郁闷。
这期间,王睿思醒了,和逸如想的一样,他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我,问我在哪里,是不是安全,自然,对于逸如的纵容行为也是大大的不满,不过他伤得太重了,连从床上坐起来都不行,自然也就没有余力来找我。
不过我知道,我可以这样在外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时间不会很长了,一方面刺客始终没有一丝线索,另一方面,邵洪光的缴匪行动也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日前听说我遇刺,已经忙忙的派了很多人手过来,不日便要来太原同我们会合。
而最重要的是,我已经见过于谦了,两次谈话虽然都在深夜,不过他的谈吐和人品,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并没有表明身份,照旧是女扮男装,谈论的话题也是很简单的,无外乎是太原的风土人情如何,百姓的生活怎样,如何治理才能让地方太平无事。
于谦的回答也简洁而明了,不过我却听得出,他对太原地方非常的熟悉,而对近邻瓦剌势力的日益扩张更感到忧虑。这些年见惯了尸位素餐的京官,听惯了肉麻的奉承话语,便越发觉得,这两夜的对话,实在是难能可贵。
白天的时候,经常同陈风白在市集闲逛,山西与瓦剌距离已经不远了,市集上随处可见与汉人做买卖的瓦剌人,瓦剌盛产好马,自然,马匹与铁器的私下交易在这里就最为常见。
“瓦剌人还真是很喜欢中原的铁器呀。”闲逛的时候,陈风白似乎很随意的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铁器两个字落在我的耳中,却沉重而响亮,游牧为生的瓦剌人,既然不需要耕织,那么,换许多的铁器要做什么用处呢?似乎惟一的答案便是铸造兵器,兵器造好了做什么呢?答案更是不言而喻。
陈风白依旧是一身白衣,走得轻松惬意,不曾有片刻的停留,他的话当然不是一句纯粹的闲话,只可惜这样的人,却不愿为朝廷所用,不然的话,于谦和他,一文一武,也许局面会有些不同吧。
叹气的时候,他已经走开了几步,这时却忽然回头说:“不用叹气,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城走走可好?”
“出城,当然好了,”我笑了,这几天闷得要死,而且身后又新添尾巴若干条,若是能甩开他们自由一会,不知该有多惬意。
从西门出城,想着正可以去晋祠瞧瞧,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官道上,这时行人稀少,远远的,除了跟着我出城的侍卫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影。
“赛一程如何?”我提议。
“如何赛?”陈风白一愣,问道。
“当然是比轻功了,看谁先到晋祠。”我解释。
“这个,原本也没什么不行,只是,现在,还是不要的好。”陈风白摇头,“有人潜伏在暗处,我们本来便不该出城,不过看你实在闷得慌,才陪你出来走走,我们比赛轻功事小,外一不慎中了埋伏,可不糟糕。”
我有些扫兴,为了那可能还存在,也可能已经不存在的刺客,我闷在太原城里这些天,如今,举动越发受到限制,与其这样时刻的担心,还不如真的去闯一闯他的什么陷阱好了。
主意拿定,我不动声色,却抽冷子对陈风白说:“开始了”,人便率先跑了出去。
这是我学习轻功以来,为数不多的施展机会,这时自然是尽力而为了,只是无论我怎么跑,比我后出发的陈风白都始终在距离我一两步远的地方,几里路下来,这个距离既没有拉大,也没有缩小。
说不沮丧是骗人的,难怪王睿思常说我的武功,关起我自己寝宫的宫门来,才可以称第一,原来这话竟然很有几分真实性,不是他有意找茬嘲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