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楼不一会儿放下餐具,我随他走到房子后面的温室花房里。顾家有很多花,最多的就是艳红红的玫瑰,我直觉顾问楼不像是喜欢这些花的人。

“这个花房是我太太亲手设计的,我太太很喜欢养花,尤其这种玫瑰。”

“顾太太如这些花一样赏心悦目。”

顾问楼嘴角挂上若有似无的微笑,慢慢弯下腰去,仔细照料那些娇弱的花瓣。

我在一旁看着,怎么都觉得此刻蹲在我眼前的顾问楼神情是苦涩的。

东南建筑,上海除一建二建外最最负名声的建筑企业,是东南公司旗下的分支单位,效益十分可观。外滩旁的标志性建筑就是由东南承包的,只是没想到它和顾问楼也会有关系。

第二天我问过胡斐“顾先生真的是东南的股东?”

胡斐点头“东南是顾先生母亲家的产业,所以顾先生有一些股份。”

“那东南建筑呢?”

胡斐一脸泄气表情“天!天!千万别提它,我最近听到这个名字都头痛!”

我适时止住话题,胡斐又埋首到他的文件中。顾问楼这时从楼梯上下来,对我说道

“走吧。”

顾问楼这是要去喝咖啡,他有个怪习惯,每周周三总要去四平路喝咖啡,似乎已经持续很久,风雨无阻。

那家咖啡店不大,装修很有老上海的风格,大厅里还摆着留声机,只是时常跳针,叫人十分郁闷。

顾问楼神情闲适,微翘着腿坐在窗边,欣赏着窗外边灯火阑珊,行人几经周折。

“总是听我说故事,这一回是不是该轮到你投桃报李?”

他轻泯着唇,眼角淡淡的尾纹更添他的风采,这是一张经过岁月洗涤沉淀的英俊容貌。

“想听什么?”我爽快应诺。他目光倾斜,眼神落在我身后的一幅画上,我转过身去,看了眼那画的主题。

那是一幅油画,色彩馨浓艳丽,画里草长莺飞,映衬着两个极为年轻的年少身影。

轻轻一笑,他要听我和书若的故事?我怕不得是信手拈来。

书若的成长,书若的经历,我均知无巨细,它们都在我心里刻了盘存了档,这辈子再难抹去!

书若读高中那一年,只是半大的少年,轮廓都还看不清楚。他从小就是隐忍内敛的,在我面前也是低眉敛目的时候居多。

那是他第一次打工挣钱,我并不知道他背着我在外面打工,他拿着两百块钱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高兴。

我气愤极了!像许多的家长一样,我总觉得还未成年的孩子就要外出打工那是一种惨状,即使我们很穷,我也不希望书若是在那样的处境下长大的。

我张口想教训他,可是话到嘴边,看到他的表情却硬生生咽住了。书若正看着我,眸子里发着光,我很少看他这么精亮的神气,他眼睛里的放松和跃跃欲试叫我震惊。

是的,放松,我这才发现这个孩子是多么的没有安全感。他一直在担心着什么?!他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担心呢!

我虽然气愤极了,可是更心疼极了。我打量着他手里的钱,突然臭骂到

“死小子,别以为拿两个钱回来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啊,你还是得归我管着,我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啊!你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我,知道不?!”

书若对上我的眼睛,居然还狠狠的点了两下头。

原本气闷的我这一下又几乎要捂嘴笑出来,他那样的神情配上那样决绝的动作,有一种奇特的不搭调。我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找出纸笔,在上面写上书若的卖身契。

也就那小子笨,才多少岁年纪就傻乎乎的把一身都卖给我了,也难怪他后来要后悔。和他在一起我算是坑蒙拐骗招招用上,这样对付一个小孩,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我苦笑,我姚若书又什么时候对简书若光明磊落过?在他眼里我怕早不是一副恶劣的小人嘴脸。

眼前又浮现出那天写保证书的情景。

我挥舞着大笔在纸上写下鲜明的大字:

我简书若,为报答姚若书的再造之恩,这辈子都要对姚若书不离不弃,但凡工资都要首先交给姚若书保管,决不藏污,决不纳垢,决不乱花钱,决不有怨言。

特此保证,此生不违!

我让书若在下面签了他的大名,又拿起来看了看,仍觉得不满意。让他从抽屉里找出几年前买的一瓶红钢笔水,抓着他的指头就往上面按了大大的红指印,方才心满意足的拿着保证书敲他脑袋

“我这可是有凭证了喔,记住四个决不没有?以后要是违反了我饶不了你!”

那个夏夜突然就在眼前颠覆了,对面的依然仅是顾问楼。

他闲散的坐着,桌上考究的咖啡杯里盛着的满满一杯浓黑的液体似乎未曾动过。

顾问楼想什么想的出神,老半天才恢复过来,眼里有我看不明白的高深莫测。

“你一向善于压榨!”这是他给我的总结,可是呢?

只有我心里知道那是怎么样的苦涩。书若诚然信守了他的承诺,他的每一笔钱都交由我保管,且从不心生怨言。

我莫可奈何了不是吗?回忆已然远去,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美好到叫我更加憎恶现在,以及惧怕将来。

爱情 7

从咖啡店出来,我正准备去停车场,顾问楼突然拦住我

“陪我走走,很久没有步行穿过这条街了。”

顾问楼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头,相隔一米不到的距离,一段人与人之间最为安全的距离。“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可以看到摩天轮。”

我抬头,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

“历史很悠久了呢,记得我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可惜后来出过一次事故,我父母就再不让我去了。”

这条路怎么会忘记呢,四平路往下去就是东南的办公大楼,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呀。很奇怪顾问楼怎么会也觉得这条路很独特.在我眼里,它是童年的乐园,小时候在这条路上奔走,由父亲在身后追着,听着父亲略显担心的叫唤,心里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得意!

每个孩子都会有躲起来想要让人找到的恶作剧的念头,我也不例外。

我躲进摩天轮里,随着它一圈一圈的旋转,慢慢的,晃晃悠悠难的,世界就在眼前颠来倒去,染上一摸变幻莫测的色彩。

我在一方小天地里傲慢的看着外边的世界,殊不知外头早已为我翻了天。父亲大发雷霆,一伙人跟着挨炮火抨击,四处寻找我。

父亲最后出现在我面前时,天色已经辨不清人的相貌。我还清晰的记得父亲那天的语气,我再也没有听过他那样愤怒的声音了。

“混账!”他大喝,训到后来,家乡话都出来了,叫旁的一伙人傻了眼,愣兮兮的看着我挨训也无一人敢插嘴劝拦。

还是母亲闻讯赶来,把我搂到怀里,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啊,母亲为什么却带上哭腔呢。她搂着我的手都在颤,却没有骂我,恶狠狠的向父亲抱怨

“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家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重要?!我们这些人都随着你呼来喝去,你还把不把我们当家人…”

母亲说的话当真严重,我都不由得不安起来,抬了眼偷偷的瞅他们。可惜天很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母亲拉着我走,还能听到后头父亲的叹气声

“谁让你们把她叫来的。”

“师母也是担心若书,老师,您也别气了,小孩子都调皮,真正太安静了反而不好!”

说这话的是吕扬。

后来我就被禁止去摩天轮了,连四平路都来的少了,父亲再不许我到他工作的地方来,也再不像从前那样会追着我在大街上嬉闹。

他越来越忙,我几乎看不到他,我们搬了几次家,搬出了东南的职工大院,我也再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对摩天轮感兴趣的小丫头。我开始喜欢漂亮的裙子,喜欢看球赛,喜欢拉着小伙伴躲在哪家的墙角看帅气的大哥哥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

生活变的复杂起来,身边的人和事也都是这样。

看到邓叔叔

邓叔叔从东南大楼里出来,正在和人说话,我几乎是一抬头就看到了他,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上前去打声招呼。可是行动更快的为我做了决定,我迅速的低头,然后加快脚步。直到顾问楼叫住我。

“怎么突然走这么快?”他目光深沉,颊边微微透着汗。我立刻就意识到他应该是累了,从咖啡店到这里,少说也有两公里的路,他的身体自然吃不消。

他的这一声叫唤引起了不远处邓叔叔的注意,邓叔叔首先走上来,看着顾问楼,很惊讶的模样

“顾总?”

顾问楼回头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的随意点了点头,反倒是我站在那里有些局促和烦躁。这算不算是杀父仇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

“顾总,您来公司?小胡他前脚才走没想到您就来了。”

邓叔叔应该是东南的总工程师了,难怪胡斐那样的职位他也只用笑称一声小胡!

顾问楼摇了摇头,“刚好路过这里。”说着又面向我“你去叫车吧,我有点累了,我们直接回去。”

顾问楼这一句话,我立时成了现场的交点。另外几个建筑师也都在打量着我,包括邓叔叔的目光,也是带着探究的。

邓叔叔没有说什么话,我本以为他最起码会问我一声好,他只是看了我两眼,微微讶异,随后又开口对顾问楼

“还叫什么车,我的车就停在附近,走,我送你们回去。”

说着他把钥匙递给身后一人,那人立刻去取了车来。我本是极不愿意的,我的工作时间已经结束,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去。可是顾问楼十分自然的坐进后座,邓叔叔也开口催促

“若书,快上车。”

上了车才终于又有人开口

“邓工认识这位小姐?”

邓叔叔笑起来“小刘你其实应该也认识她,她就是姚的女儿,你仔细看看,认不出了吧!”

姓刘的中年男子闻声果然回头来看我,目光充满惊蛰,

“天,大变化了啊,小时候才那么点点大,小豆牙似的,完全认不出来!”

声音颇为感慨。

这姓刘的我记不出他是谁,可他认识父亲?他对父亲的死因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他看过去与邓叔叔交情很好,他当初是不是也参与了什么?!

我的心思像麻团一样缠和,看着父亲的这些旧识,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二十岁年纪轻轻时的手足无措。这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书若,他可以帮我想办法,他是那么厉害,一定什么都可以解决。

随后我才意识到,连书若都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我低着头,不想让人察觉出我眼睛里的慌乱。可是顾问楼像是了然一切,他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叫我觉得无处隐匿。他报出了我家的地址,随后说

“先送她回去吧。”

不知是谁停下的交谈,车厢里静的吓人,连空气都闷重的喘不过气来。

刘又谈论起工程的事,就几个问题向顾问楼咨询,顾问楼表情闲淡的看着窗外,可有可无的说了一句

“公司的事情胡斐会处理。”

言下之意此事与他无关。他就是顾问楼,坐拥数亿资产,真真一个可不劳而获的人。他如此幸运可惜却连正常人的日常活动都做不到,谁又能抱怨世界不公平?生活不过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得到的永远是别人最想要的。

我在下一个路口下了车,望一眼天边残阳如血,我突然很想书若呵,很想简书若。我翻动着手机上的号码,其实里面有一个早就铭记在心。

冲动是一瞬间的事,我知道我现在不按下去,只要再缓两秒也许三秒,我就再也不会打这个电话了。

我不敢再想美国现在是什么时间,指腹狠狠按上拨通键。

手机响了很久,好在简书若接起时声音是清醒的,不然我真真要无地自容。

他在那边沉默许久,我也一时找不到话题。我在心里打着退堂鼓,几乎要悔不当初,我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没胆的掐断电话了,简书若他终于开口

“若书?”

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磁性,是一种很性感的声音。他的人包括他的声音都无时无刻不在诱惑我,谁又说他是无辜的?他时刻向我透出惊人的诱惑力,如果说我是罪犯,那他便是元凶!

我尴尬的笑着,无比尴尬

“骁骁在不在,我想找他的。”

那边又沉默了两秒,简书若才说

“我们这里是凌晨,骁骁已经睡了。”

“是吗…”我暗自庆幸他看不见我此刻火烫的脸颊。“那…你们都还好吧,骁骁在学校还好吧,会不会不适应,我记得他英文还不怎么好!”

“他现在读的是语言学校,他很适应,一切都很好。”

简书若的声音需要永远那么平淡吗?!我知道他无话对我说,可是他也用不着表现的这么明显!

“这样啊,那挂了,有空我白天再打。”我磨蹭着,总希望他能开口挽留我。

“要挂了?嗯。听说你们那台风来了,注意点。”

听说?!

“听谁说的?”

问完我才惊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不对,赶紧咬住唇。可惜为时已晚!

还好简书若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依旧解释道

“杨逍这段时间正好在上海出差,下午才在网路上抱怨过。”

“哦,他来上海了,他号码变没?我招待他吃顿饭。”

简书若沉默了会,冷冷道

“不用了。”

我的心一滞,是啊,我还请杨逍吃饭做什么,我不应该再和他的朋友来往才是。

说着挂完电话,我疾步走上楼梯。在门洞里,高跟鞋狠狠的拐了一下,脚踝处传来巨痛,我索性脱了鞋,把它们抱在怀里。

心里是一种什么心情?

只知道说不清道不明,是一种吞了石头,咽不下吐不出的感情。很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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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呼啸而来,我紧了紧毛大衣的领子,有点不知好歹的瞪着车厢里涌出来的人流。五点三刻,这个时候正是乘车高峰期,有着难以忍受的拥挤。

刚刚结束的那场同学聚会无聊到简直叫人扼腕,我沮丧的几乎要哭出来。好不容易挤上车,还要忍受周遭不断的碰撞摩擦。车窗外可以看到的黑暗恰如我的心情一般,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爱情不那么重要了,简书若,那个和我一起生活成长的男孩也不那么重要了。生活太残酷,有太多的尔虞我诈。满目都是欺骗的和虚浮的各怀心思的脸孔,以及那之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足以叫人疲惫。

眼前浮现出二十几岁时嫁给书若的情景。简陋的桌椅,寥寥几个亲友,和几乎要燃进人心里的怵目惊心的鲜红喜字。那时的心情,太虔诚,虔诚到近乎傻气。就连那个晚上向上帝许的愿望一样傻气,也不知道天下有情人到底有几能终成佳眷!

他没有满足我那一个愿望,那么现在呢?我希望我可以变的富有,我唯一的愿望是出人头地,我要踩在人顶上生活,从今天起。

不论通过什么途经都好!

我制定着我的人生大计,近乎咬牙切齿。而在我家楼下等待的那个人却叫我错愕。

我愕然抬头,正对上顾问楼那一双幽沉的眼,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忽明乎暗,更添上一层无法琢磨的难耐。

他插着口袋站在灯下,淡色的外套、西裤。从这一点上说,他是明亮的。我看着他,变换了好几种表情,却终于还是泄下气来,无力的望着他的肩窝喉头处,看着那一脉微薄规律的脉动。

“我不知道你在这…”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也许我更想说,原来还有你在这里,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便是成人的秘密,有很多话并不可以说,而且更多的时候,你想说的永远是你不能说的,能做的只是保持着沉默。

我沉默着,顾问楼也沉默着。我们一起这样站在单元楼门洞前,寂静的时光显得难能可贵。顾问楼周围的光线都显得温暖柔和,我实在觉得累了,走到他身边弹了弹石阶上的灰便径自坐了下来。随即又扬起头来斜视着他

“你站着不累吗?”

问完似乎觉得这样的姿势对脖子也是种虐待,索性干脆低了头,瞪着水泥地板。

“我今天可是累了,脸笑到抽,眉毛也抬不起来。”

我说着说着,顾问楼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