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催眠师手记上一章:第 35 章
  • 催眠师手记下一章:
“之后,”搭档顿了顿,“之后,慢慢开始不再有当初那种热情,虽然依旧还是会有很多想法,但失去了曾经那种热切去追逐目标的动力,面对所有新鲜的事物,都会先想到达成后的不知所措,所以一切都索然无味,哪怕是那些并没有到手的,或者还未实现的。”
他看了搭档一会儿:“是,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样的。可我不明白,这跟我经常做梦失眠有什么关系?刚才你说我算是焦虑,可是就是因为失去目标而焦虑吗?”
搭档:“你对物质上的获取,已经没有兴趣了,要我说,该转到精神方面的需求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搭档:“比方说?”
搭档:“宗教。”
我被他这个说法吓了一跳。
他抱着肩靠回到椅背上,皱着眉却面带笑容地看着搭档:“你……不会让我跟那些人一样,找个什么上师或者仁波切吧?”
搭档:“当然不是,你不需要上师。”
他:“那我需要什……”
搭档:“我说过了,宗教。我是指宗教本身,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东西。”
他收起古怪的表情严肃地问:“有那么重要吗?”
搭档:“你试过吗?”
他摇摇头。
搭档:“那么,我们再深挖一些吧!我不认为你离婚的原因是感情不和,我认为有别的东西在里面。对你来说,那是很难说清也非常不好表达的一种东西,对吗?”
他缓缓点了下头。
搭档:“不是共同语言的问题,不是生活习惯的问题,不是其他更多,只是你心里那一点点奇怪的东西,而且你自己也很难形容到底是什么。让我猜猜看,你会不会有时候很希望自己是个苦行僧?一无所有,但无牵无挂,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生活。可是,你又放不下目前所拥有的一切物质。”
他依旧缓缓地点了下头。而交叉在胸前的双臂已经开始渐渐松弛下来了。
搭档:“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你会焦虑。包括你离婚也是,我相信你对你前妻和小孩很好,给的补偿金也足够多,借此来弥补你内心的愧疚,但是,你无法就这样生活下去,因为你隐隐约约清楚自己对于未来的某种期待,而那种期待和之前的期盼正相反——你,想要一个看不到的未来,而不是可以预见到的未来。”
他先是紧紧抿着嘴唇盯着搭档,然后眯着眼说:“你知道吗,你刚刚说的那些,都非常准确,准确到我差不多认为你此刻正在从我脑海里窃取思维。”
搭档:“虽然我很希望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我没有。”
他:“那么,你刚刚说让我找个宗教……就能解决焦虑的问题吗?”
搭档:“不一定,很可能完全无效。”
“嗯?你的意思是……”他困惑地看了看我,“你觉得虽然没把握,但这是最好的选择?”
搭档:“也不是。”
他:“那为什么……”
搭档:“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搭档,又再次看了看我:“这个……似乎不像是个专业的答复……”
搭档:“很多时候,不是所有的心理问题都能解,实际上有非常多的情况是:我们都知道问题所在,但就是没有解法。除非时光倒流到某个节点,我们也许有办法。或者,时光加速,到未来某个节点,我们也可能有办法去找到那个能触动你的事件。但,现在,至少我没办法。”
他看上去很惊讶:“真的吗?还有这种知道问题所在就是无法解决的情况吗?”
搭档:“心理分析又不是万能的。”
他看向我:“看你们门口写的有催眠资质,是不是催眠可以对此有点儿帮助。”
我接上话茬:“同样,催眠也不是万能的。”
他嘀咕了几句,突然笑了:“宗教也不是,对吧?”
“当然不是。”
“所以说,”他跷起一条腿,“我的心理问题是你们无法解决的喽?”
搭档点点头:“是这样,但,至少我们对你最开始的问题,能给出个确切的答案。”
他:“我开始的问题?什么问题?”
搭档:“你刚来的时候问过,一个人失眠多久会死,我可以明确地说明,像你这种情况不会有任何问题。”
“嗯。”他表情漠然地点点头。
“还有就是……”搭档似乎迟疑了一下,“有个……个人看法,我只是说说,你愿意听吗?”
他看着窗外想了想:“你说吧。”
搭档:“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现实中的阴暗面,但肯定不止你一个人看到了阴暗面。这个世界上存在太多的丑恶和肮脏了,有人接受,有人漠视,有人觉得这是机会,有人沉溺其中,还有人选择奋不顾身地去救赎,而更多的人,是收起目光只看着自己眼前那一点点,这个就是现实,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他:“我没听懂你要说什么。”
搭档深吸了一口气:“人到中年,毕竟也过了半生了,自然而然地会有很多分析和回顾,许多事情不应该去消极地看,否则那种沉沦所带来的无力感会一直伴随着后半生的。无论工作、家庭、理想、目标,还有更多更多其他的什么,一定有足以让你能振奋起来的东西。我从来就不信中年危机这个词儿,因为这只是个让自己沉沦下去的借口,而不是理由。年轻时的期待和这些年现实所带来的沉重,应该是没有相互作用的,可是我们习惯性地总把一些事情跟年龄挂钩,看起来这没什么不对,但实际上,这是个错误的观点。”
他:“但人毕竟无法忽视年龄增长所带来的一些问题。我现在这个年纪,就无法和二十来岁的时候,和充满热切、充满期待和热血的青春时期做比较。”
搭档:“谁说的热切、期待、热血还有青春是一回事儿?那是两码事儿。青春是必定会逝去的,但你可以选择蓬勃地热血一生。”
他定定地愣了一会儿神:“听起来,很鸡汤。”
搭档笑了:“你都到这个年纪了,还在乎某种形式吗?所谓的形式,对你,应该是无效的。管他那个观点听起来是不是鸡汤,是不是其他什么!是什么都无所谓,是就是呗,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喜欢的,至于别人怎么说,那不是你该考虑的,让说的人自己去考虑吧,跟你,无关。不要把无力感延伸到你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除非你已经放弃了。那么,问题是,你放弃了?”
他:“嗯……有……点意思……不过,其实我来只是想解决那个梦的……”
搭档:“相信我吧,从某种程度讲,梦,就是现实。”
搭档关上门转过身,发现我正在看着他。
“怎么?”他问。
“不收费还是挺罕见的,对你来说。”我答。
搭档:“因为我们的确没帮上他什么啊,只是随便聊了一小时。”
“失败案例?”
“嗯,”他点点头,“失败案例。”
我:“按照你分析的,他的无力感,这的确算是一种中年危机,没错吧?”
搭档:“没错,证据确凿。”
我:“我们解决过这种问题……”
搭档:“对,但这个人不一样,他是重度的。”
“嗯。”我表示认同。“他看上去的所有自律,都是源自无力感。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离婚……”
搭档:“你真信啊?他今儿在这里说的至少一半是假话。看小动作也看得出来。对于这种不想吐露实情却想解决问题的人,谁也帮不上的。他还不如刚才那个胖姑娘坦诚,甚至还不如前些日子那个芳华虚度的单身女人坦诚。他已经忘了怎么说真话,把自己全部都淹没在谎言里,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点点安全感。”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已经提示了他无数次了,但他依旧瞎编乱造地说自己这个啊,那个啊……他离婚?我才不信呢……”搭档躺到沙发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把双手枕在脑后。“我可以确定,他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的那种人,一切都很中庸,一切都很平淡,所以他骨子里想让自己不平淡,可是又什么都不想去做,说得实际一些,甚至还算不上是追车狗,他只是原地叫几声罢了,连追的动作都没有。所以,他失眠,在梦中。”
我:“嗯……我总觉得能深挖出点儿什么来,你不这么认为吗?”
搭档:“当然可以深挖出来点儿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深挖出来点儿什么,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是,我真的厌倦了这种人,自生自灭吧,要么某天自己明白了,要么就此沉下去,沉到底,让那些窸窸窣窣的、潜伏在深处的东西把他彻底吃干净。”
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搭档看了我一眼:“别搞那么多网络语言,你要说什么?”
我笑了下:“你自己留意到没?绝大多数情况下你对女性,会宽容一些,虽然嘴上说无聊说很烦,但还是会想办法的。但对男人……你的耐心和容忍度似乎……很低。”
搭档:“当然,女人是弱小的,是被动的,而男人……”他闭上眼睛似乎打算睡一会儿,“男人有什么可叽叽歪歪的?大老爷们,有什么事儿自己扛、自己解决,整天哀哀叫算什么?我对男人没什么同情心,自己搞掂。”
我:“你这个态度完全不像个干心理行业的……”
搭档:“无所谓吧?过去青楼还有权选择服务对象呢……”
“你怎么说着说着又剑走偏锋了……”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起来吧,约的人应该快来了。她一向提前到的。”
搭档回过神儿又愣了一会儿,问:“后面还有?是什么情况来着?”
我:“离婚后的心理健复。”
搭档坐起身:“哦,对,那姑娘……”
“我怎么感觉你没缓过神来似的?”我边收拾茶几边问。
他歪着头看着我收拾走了会儿神后,问:“你说,我花多久能让刚刚那个家伙跟我说实话?”
我笑了:“一定会花上好久的。”
搭档:“真的吗?”
我:“嗯,我确定。那个漫长的过程,还有我们付出的精力,和他所支付的费用不会是正比,因为太久了。”
“哦……”他点点头站起身又伸了个懒腰,“好吧,我先去洗把脸。”


第十五章 木兰
“其实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觉得……觉得自己过于……嗯,矫情了,但好歹还没影响到什么,可现在……啧……已经……挺明显地影响到工作了。”自从开始说自己的问题,她的双手就不停地绞在一起,纠缠,拉扯,仿佛要把手指扯掉似的。
“嗯。”搭档点点头。
她:“经常会陷入到无休止的修正、修改、检查,那种状态,无法自拔。为此合伙人跟我争执了好几次。那时候我还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合伙人委托一个跟我们都熟识多年的姐姐来跟我谈了。哦,对了,那个姐姐帮过我好多次,对我有恩,现在也是我们的投资人之一。跟那个姐姐聊的时候我才慢慢明白,问题在我这里。想明白后我去跟合伙人道了歉,他建议我来找你们看看,说你们很强,在圈里还是……”
搭档打断她:“好了,谢谢,我们只是因为兴趣做个小诊所而已,没那么夸张的。基本我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么,介意我们聊聊你的生活还有家庭吗?”
“嗯,”她点头,“好。”
搭档:“你单身?”
她:“对,单身。”
搭档:“工作很忙吗?”
她:“自己创业,的确很忙。”
搭档:“焦头烂额那种吗?”
她:“啊,那倒不至于的,没有那么夸张。”
搭档:“有多久了?创业。”
她:“应该是五年了。”
搭档:“嗯?五年还没进入正轨吗?”
她:“啊,不是的不是的。上一个公司做得不错,大概在十八个月前,以一个非常优厚的价格被卖掉了,算是第一桶金吧。现在的项目是刚刚开始做没多久的。”
搭档:“看上去你们做得不错哦。都是同一个合伙人吗?”
她:“对,同一个。但上次没这样争执过,可能彼此相对都克制很多吧……我是说我,我相对克制很多。主要在我。”
搭档:“你跟合伙人之间是……纯粹的合伙人?”
她:“对,是纯粹的合伙人,他曾经是我原来公司的同事,人很好。”
搭档:“男的?”
她想了想:“嗯,男的,但也喜欢男的,所以我们之间……你明白吧?”
搭档:“明白,好姐妹。”
她笑了:“差不多。”
搭档:“你刚才说的无休止的修正、修改、检查,是指工作吗?”
她:“是,而且是完成的工作,我总是陷入无限修正的状态,这让我的合伙人很烦,因为牵扯到彼此的精力。但……啧,我就是忍不住……总觉得似乎做得不够好。”
搭档:“极端的完美主义吗?”
“完美……”她停下认真想了一下,“其实我生活中没……没这么多事儿的,就是对待工作的时候才会这样,而且很多时候我意识到似乎有点儿过分了,但那个劲儿上来就……反正谁也拉不回来,非常倔。”
搭档:“是从自己创业才开始的吗?”
她:“是,第一次创业的时候就这样,但那会儿还能克制一些,不过……”
“不过什么?”搭档追问。
她:“不过我会为此而睡不好,虽然做好的项目是交出去了,利润也拿到了,可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总是会不安,似乎……是一种很失败的感觉,觉得自己没能做好。那时候我总是问合伙人这个问题,他说我压力太大了,不要那么过于认真地较劲,放松点儿。公司卖掉后我还去散心玩了三四个月。那期间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在工作中是太较劲,可能真是压力大,以后不能这样了。可是后来重新找到项目,一开始做就又……而且是变本加厉的那种,从还没正式开始就是……嗯……就装修的时候,那会儿就开始……为此还跟合伙人吵过……反正……反正回想起来很……夸张很古怪的。有一次合伙人实在烦透了,问我是不是提前二十年过更年期了……话是说得很难听,可是其实后来自己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反正觉得自己挺……糟糕的。”
搭档:“自己分析过为什么会这样吗?”
“压……力吧?”对此她很迟疑。
搭档:“还有吗?”
她抿着嘴唇低着头:“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才来……我这算严重的心理问题吗?”
搭档想了想:“其实,从心理治疗的角度讲,能显现出来的,就不算太严重的,跟看病一样,毕竟有明显症状。而那种不舒服却说不明白哪儿不舒服的,也就是很难显现出来的,可能相对更棘手一些。至少我们所了解的大多可以这么划分。”
她期待地看着搭档:“那我是什么问题呢?该怎么办?我要不要参加一些瑜伽或者静坐冥想的活动?曾经有朋友跟我推荐过,说很好。”
搭档:“你试过吗?”
她:“嗯……试过,但没觉得怎样了。当时是觉得还好,至少放松了,但一旦回到工作中就……你明白吧?只是在工作场景状态下才会……有用,其实还是没用。”
搭档:“明白,因为并没有找到根源。”
她:“那根源是什么呢?”
搭档:“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你的。”
她:“生活吗?”
“对,”搭档点点头,“生活。”
“嗯……”她低下头咬着嘴唇,“从家庭开始说?还是从小时候开始说?”
搭档:“最好一起说,如果有什么问题觉得难以开口,可以绕过去,但要告诉我们,有没有绕过什么,可以吗?”
“嗯……我觉得……”她垂着眼睑点了点头,“可以吧。”
“OK,那么,说说你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搭档故意无视她对于倾诉的不确定。
她抬起头:“挺普通的家庭,没有什么特别的,父母都是普通小文员,他们对我也挺好的。独立生活之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发生,谈过两次恋爱,都失败了,失败的责任……不算是我的问题,性格不合吧算是,只是不合而已。别的……就没什么了。”
搭档耐心地看着她,并没有接下去。
她停了几秒钟:“嗯……差不多了吧,这样……哦,之前那两次恋情一次在大学期间,一次在工作后,现在都没联系了。”
搭档微笑着点了点头:“按照你的说法,那就不应有问题,对吗?刚刚你自己也说过了,觉得自己不对劲儿,所以在朋友的建议下来找我们,那么,现在你已经坐在这里了,我们正在聊,如果你真的觉得一切都很好,现在就可以结束了。但,我并不能帮你什么,因为你说,你的生活到现在为止,顺风顺水,连个小波折都没有,所以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她绞着双手手指,没吭声。
搭档:“有个小常识,想必你应该也知道。有些时候我们的皮肤表面会起痘痘,那些痘痘看着很小,针尖儿大的一点点,但在皮肤之下,很可能有几倍甚至几十倍的溃疡、脂肪渣、感染的毛囊,或者其他什么病变。绝大多数心理问题,也一样,能看到的,能感觉到的,只是一点点,但你自己心里应该非常清楚在那表面之下的毛囊里到底有多大的一个症结所在。而如果我们能帮到你的话,那么绝对不会是简单粗暴地撕开针尖大小的伤口,然后用锋利的刀具把里面清理干净。虽然那是个很有效的办法,但副作用太大了,而我们要做的只是把皮肤上那个小痘痘尖儿稍微挑开一点点,把毛囊里的脏东西清理干净,上药,等待它自己慢慢愈合,虽然需要花点儿时间,但是相对只会留下很小的、难以察觉的痕迹。而你,还是你,但制造出那颗痘痘的病灶,不在了。这看起来并不难,对不对?”
她微微皱着眉点了下头。
搭档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过,现在我们面临个难点,那就是,起痘痘的那个人,不让我们去碰它,总是避开,可是表面之下的那个病灶又在疼,怎么办?”
她努着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一阵才开口:“我……明白了……嗯……明白了。我想……”
搭档靠回到椅背上把双手手指扣在一起:“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做这个决定,我只是提示一下:有问题,并且你认为是迫切的问题,那就最好尽早解决。当然,假如你不认为有那么迫切,那么,等你觉得迫切的时候,再来找我们就可以了。记得提前预约。我们真的并不着急。”
她轻笑了一下:“你们当然不着急啊,问题又不是你的。”
搭档:“所以说……”
她不再纠缠手指认真地看着搭档:“我懂了。你问吧。”
搭档:“我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这需要你来起个头。”
她酝酿了好一阵才开口:“我爸……嗯……对我很……严格,从很小的时候就是。印象中有一次他要我去打一个欺负我的男孩,我不愿意,我说‘我是女孩’,然后……然后他就……嗯……啧……很愤怒,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太小了,后面不记得了,只是很朦胧地有个他大发雷霆的印象。再后来,大概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吧,我妈曾经有一次聊天跟我说过,说:‘你上大学了,成绩不能落下,而且将来要出人头地,绝不能找个人嫁了就不再努力了。’我开玩笑地问我妈,要是我就是想安静地过普通生活呢?我妈她……当时脸色就变了,我被吓坏了,问她怎么了。她说……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极度失望,因为我是女孩。从那之后我爸对我妈的态度也一落千丈。对此我妈一直就没能抚平这个伤口……”说到这儿她低着头咬着嘴唇停下了。
搭档:“这件事,你爸跟你说过吗?”
她摇摇头:“没有。”
搭档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嗯,请继续,我在听。”
“其实就算我妈不说我也知道……只是……你能明白吧?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所以很多事情上我会对自己很挑剔,而且……算了,没有而且,反正我知道,他很希望我是男孩。比方说,有时候他说到自己某个同事或者朋友的孩子如何如何出色,他会以羡慕的口气说:‘你看,男的这种事就很容易成功。’或者是‘这种事女人还真不行。’然后就叹气,然后小声地说点儿什么。印象中大概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吧,在他小声嘀咕的时候,我假装看电视,其实在仔细听,听到他小声说的内容是什么了。他说……他说:‘我没福气,我命里该着,没个儿子’。我听见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搭档:“按理说,他那么想要男孩为什么不想办法再生一个?虽然当时有政策限制……但应该还是有点儿办法的吧?”
她绷了一阵,没让眼泪流下来,红着眼睛抬起头:“是,本来是打算的,但后来一直没有,检查的时候,查我爸……他……精子的存活率很低。我妈怀我,已经就是偶然中的偶然了,他们后来再也没要成孩子。听我妈说,我爸还曾经偷偷带我做过亲子鉴定,他怕我不是他的……再后来还听我妈说过,说要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妈的问题,我爸一定会跟她离婚的……”
搭档:“你父亲,有虐待过你吗?”
她:“这个没有,但是他会故意忽视我。”
搭档:“嗯,冷暴力,这算是精神上的虐待了……”
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么,”搭档又问,“你一定尝试过引起你父亲的注意,对吗?”
她:“嗯,但我不敢用反叛的方式,虽然他不会虐待我,但会说得很难听。所以在上学时我都是加倍努力的,每次拿到很好的成绩都期待着他能像别的父亲一样,摸着我的头,夸我很棒……啧……但……他没有过。”
搭档:“他无视你所作出的努力和你的优异吗?”
“比这还糟,”她含着泪尴尬地笑了下,然后从包里掏出纸巾攥在手里。“他会问比我更优异的是谁,男孩还是女孩……你懂吧?那种打击……甚至可以说是诋毁,会让我感到窒息,而且是无法摆脱无法逾越的那种……彻底而……”看得出,虽然她已经拼命在克制,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搭档前倾着身体,把手肘放到膝盖上看着她:“放松,没事儿了,过去了……”
她抬起头看着搭档:“不,没过去,并没有过去。”
搭档:“你现在的成就早已经……”
她吸了下鼻子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长长地出了口气:“他去世好几年了,在我作出成绩之前,就去世了。他住院的那几个月,我尽心尽力,满以为可以在他心里挽回哪怕一点点他对我的失望。甚至我幻想着在他咽气前,他能摸摸我的头,什么都不说,摸一下就好,但……但是……你知道吗,他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遗憾你不是个儿子,否则我就能安心闭眼了……’”
如果不是她哭着亲口说出来,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男人居然可以这样混账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搭档回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对她说:“的确是太过分了。你母亲现在……”
她深深吸了口气后定了定神:“她很好,身体各方面都不错。如果不是我妈,我真的都不想留我爸的骨灰,反正他根本就不认同我的存在。但,有时候我就想,是不是我的命里就该有这么个爸,否则我不会有现在的……”
搭档:“不,这是两回事儿,是你所作出的努力,和他无关。”
她:“我知道……但……好吧,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真抱歉我……没能抑制住。”
搭档微微一笑:“没关系,在我们这里哭的人还是很多的,多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真的吗?”她擦干眼泪笑了一下,“好吧,那也不多我一个……其实,说到这儿,我自己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请问,我该怎么办?那个纯粹的、影子似的东西,挥之不去,总是压在心里,所以我会陷入到无休止的检查状态,所以就算作出再多成就,也会不安。但我却无法证明给他看了……”
搭档:“其实你早就不需要证明给任何人看……”
她:“我知道,道理我都懂,但就是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说着眼泪又在她的眼里开始打转。
搭档:“对,但我想问一句,到目前为止,你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证明给他看吗?如果是那样,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么按理说你应该颓败下去,不再有任何抗争与……”
她抽了抽鼻子:“也许是一种生活惯性吧?或者是工作习惯。”
搭档:“并不是,是你那颗心还没平复下来。”
她:“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吗?该怎么做才能……”
“不不,你搞错了一件事。”搭档直起身体看着她。“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是一个被男人所掌握的世界。男人不相信女人,至少不像相信男人那样相信女人,他们不认为女人能比男人更优秀。所以很多时候,女人在某些情况下想要获得男人一样的成就、金钱、地位,是要比男人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努力的。同等基础上想获得同等成就的话,女人面临的可能是Super Difficul Mode(超级难度)甚至Hell Mode(地狱模式),而男人只需General Difficulty(一般难度)就可以……”
她擦了擦眼泪笑了下:“听起来你在尝试着从女人角度说……是为了让我好起来吗?”
搭档:“相信我,我的工作让我接触到了足够多的,关于性别歧视的问题。说这些不是为了讨你喜欢或者为了平复你的内心,而是我真的这么想——这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几乎拥有一切,很多情况下女人甚至只能被看作是某种筹码与商品,她们不仅仅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而且还被从能力上蔑视。在女人看来,这个世界是充满怪物的,那些怪物比自己高大,比自己强壮,比自己拥有更好的爆发力、耐力,以及资源。所以女人几乎天生就学会了隐藏自己,隐藏自己的想法,隐藏自己的愿望,隐藏自己的绝大多数真实意愿,因为女人知道,这个世界不是自己的,而是男人的。所以女人生存下去的唯一选择是——你知道是什么吗?”搭档微笑着看着她。
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搭档:“啊……你突然这么问……”
“智慧。”搭档没故作高深而是立刻说出了答案,“希腊神话中,掌管智慧的神是男神还是女神?”
她笑了:“女神,雅典娜。”
搭档打了个很响的响指:“没错。还有呢?雅典娜还是什么女神?”
她:“啊……这个我记不太清楚了,战争吗?好像还有……纺织或者工艺对吗?”
搭档扬了扬眉:“一点儿没错。OK,你看,虽然女人没有男人强壮,但却是能够主宰战争的。靠智慧。”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这算歪理邪说了吧?但细想还是挺有道理的。”
我对此习以为常,那家伙精通于此。
搭档:“好了我们说回来,为什么不是个智慧男神呢?”
她面带微笑地想了想:“你是想说……不过那只是神话啊……”
搭档摇摇头:“不,希腊神话是不同的,希腊神话的诸神更具人性化,甚至是直接映射。女人想要在怪物林立的,比自己高大、强壮的男人世界生存下去,依靠的,就是智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是说,女人的确比男人要聪明。”
她:“那,这样的话,为什么现在不是个女人的世界而是男人的世界呢?比方说人类没有其他动物的力量与速度,人类却统治了这个世界……”
搭档:“因为女人虽然比男人更具有智慧,但是,女人却被一样东西所牵绊。”
“啊……让我想想是什么。”她用一根食指压着下唇,微皱着眉。
“你告诉她?”搭档回过头看着我。
“情感。”我说出了答案,“女人之所以没能统治这个世界,是因为受情感所牵绊。所以很多时候女人所作出的决定并不是最佳的。而在很多情况下,作出最佳的选择需要冷酷无情才能相对客观。”
她想了会儿,点了点头。
“好了,”搭档转回头看着她,“现在你还认为我刚刚说的那些观点,是为了让你解开心里那个疙瘩的漂亮话吗?我们——我指我和搭档,我们很早就因为一些案例讨论过这个事实。所以,我不是故意挑你喜欢听的去说,而是在告诉你,你现在的成就,是很多人所望尘莫及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你理应享受现在所得到的一切,无须惭愧,无须证明给任何人看,也无须不安。这是你应得的。作为一个不如你的男人来说,他甚至没有资格去评价,不管他是谁。”
她认真地看着搭档:“我从没想过这些。”
搭档:“那个无聊的、性别的歧视,你已经背负得太久了,你不该承担这些的,因为你从未做错过什么,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错误,这只是某个人的狭隘和偏见。更何况,”搭档弓着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心脏的位置,“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还要让他继续压在你的心上吗?”
她含着眼泪看着搭档:“我真的懂了。谢谢,谢谢你帮我放下它。”
她签过字之后把银行卡单据递给搭档,然后看着他:“我从没想过……嗯……你们这个职业能给人实际的帮助……我以为就是……就是一些填空和分析分类呢。”
搭档接过单子看了一眼递给我:“填空分析?你是指课题研究吧?”
“啊……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只是一个很粗糙的印象,不记得从哪儿来的了。不过……你们真的接触过很多关于性别歧视的案例吗?因为刚才说的那些,的确很多都是女人才会想到的……”
搭档认真地点了点头:“很多。”
她:“像我这种情况呢?”
搭档:“也并不罕见。”
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收拾好自己的包,抬起头看着搭档:“你知道《乐府诗集》吗?”
搭档转头看我:“诗词歌赋不是你的爱好吗?”
我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她指什么了,然后无声地用口型告诉搭档。
“《木兰辞》?你是想说《木兰辞》吗?”搭档看看我,又看了看她。
她笑着点点头。
搭档:“你是想说?”
她:“之前,我一度曾经很羡慕木兰,因为她让世人看到了自己的努力与成就,并且衣锦还乡,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但,到今天我才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证明给自己看。也才理解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那个时候,她的内心是什么样的。”
搭档皱着眉想了想,问:“是什么样的?”
她走到门口拉开门,转回身得意地笑了下:“男人啊,你们猜猜看。”说完轻轻带上了门就这么走了。
搭档转过头困惑地看着我:“你明白了吗?”
我拉开抽屉整理着抽屉里的信用卡单。
“怎么了?”搭档追问。
我:“没怎么,你不觉得你把她说通了,她满血复活太好了吗?好得有点儿过了?”
搭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哦,明白了。我没觉得过了啊,这样挺好。”
等我整理好抽屉后,那家伙已经按照惯例溜回到沙发上翻杂志去了。
我坐到他斜对面,端起水杯看着他,还没等开口他头也不抬地问:“你打算晚上请我吃什么?”
我一口水差点儿喷他裤腿上。


第十六章 代后记 新作预告
新作将是一册各自独立的短篇集,拿出其中一篇,代后记。
永夜
“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当我们没有外来压力的时候,我们的劣根性会扩大很多倍,并且我们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而当面临压力的时候,我们的爱,我们的善良,我们宽容和坚韧的那面就会突然展现出来,就好像我们本来就拥有高尚的情操一样……”
“对不起,我必须打断你!因为高尚的情操的确原本就是人类的美德,而并非是从什么地方植入的!”
“好吧,就算你说得没错,但那些美德平时都哪儿去了?在永夜之前,我们只会因为某人的高尚情操而感动,但是绝大多数人,我是说绝大多数人!都仅仅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而已,并没有打算自己也成为那种拥有高尚情操的人,否则我们不会读到南丁格尔的故事以及甘地的传记时泪流满面。对吗?”
“高尚的情操是需要被环境激发出来的……”
“真的是这样吗?你能明白我所说的吗?问题在这里吗?问题不在这里!我是说,平时它们都在哪儿?为什么我们不能时刻那样呢?就像在永夜之乱结束后最初的那段时间一样?关键的问题……”
我安静地捧着一杯水看着电视上两个人在激烈地争论着。理论上讲,我非常认同那个中年人在不停地对人类劣根性所进行的批判和指责,但是我却无法彻底地认同,因为我就是人类——我只能从我的角度去看。
假如在永夜之前听到有人说这种话,我定会不屑一顾并且对此嗤之以鼻,但是经历过那种种磨难后幸存下来,我的看法有些改变。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之后,天空再也没亮起来过,人类进入了黑暗的时代。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太阳能再度升起。
不出所料,面对无边的黑暗,人类的脆弱毕现无疑——各种道德观、价值观以及现有社会体制完全崩坏——没人再听命于各自的政府和统治。整个人类社会开始彻底地动荡,加上宗教团体蛊惑,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没有缘由的自责、自残,甚至自杀情绪……这些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最初的那一年,整个世界因此而失去了几十亿人。
假如真的有世界末日的话,那段日子就是末日。但不是世界的末日,而是人类的末日。因为每个人都是疯狂的。
那几年,人间就是地狱。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黑暗只是黑暗,除此之外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黑暗中没有来自异世界的怪物,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于是人们开始逐渐恢复了理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重新建立社会秩序,并且努力恢复到黑暗来临前曾有的生活中去。
慢慢地,各种信息传播渠道也开始恢复了。生物学家们惊喜地发现植物并没有因为这永恒的黑暗而停止生长……什么?你问光合作用和叶绿素?很遗憾这我不知道,你去问植物学家们好了,我不清楚,也并不关心那是为什么。相对而言,我只关心自己的餐桌上有没有早餐、午餐还有晚餐,并且我还在努力抚平来自心灵的创伤——我有将近一半的亲友都自杀或者死于先前那场全球性的社会动荡——我需要时间来安慰自己——每个活着的人都是。
当生活恢复正常后,我是指电话能够重新使用后,我每天都会打很多电话,同时也会接到很多电话。有时候打来的甚至仅仅是某个交换过名片的人。那些和我通话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在哭。我们哭着诉说自己的不幸,倾听着他人的不幸。每天我们都在忏悔,并且宽慰他人……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没有战争,没有暴力,没有罪恶,仿佛整个人类社会为此而跨越了一大步——学会宽容、忍耐、怜悯、仁爱,放弃了人类曾有的那些陋习与罪恶……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仿佛并非是身处于人类社会,而是身处于别的物种之中——没有一个坏人。
但那段美好的时光仅仅维持了一年都不到。很快,我们,我是说人类,又恢复到了永夜来临之前的样子。至少看上去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急促的电话铃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把电视的声音关闭后拿起了话筒。
“喂?”
“是我。”
打电话来的是我的一个同事,叫陈浩。
“老周,呃……盛阳……呃……去世了……”
盛阳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朋友。在永夜后最初混乱的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带着女友逃到别的城市。当混乱结束后他一个人回来了,而他的女友没能躲过那场整个人类自己造成的灾难。
我攥着话筒沉默了好一阵。
“是自杀的……”
“嗯……”
“老周,我这么说也许不是很恰当,但是……你还好吧?”
“我……”说实话我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还好。
“不管怎么说,你多保重……下周盛阳的葬礼上见吧,我想跟你聊聊,具体时间等我通知好了……那么,我先挂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把话筒扔在一旁,换了个频道后重新打开电视音量。此时画面上一群人正在把许多探照灯杂乱地堆在一起,并且把光柱同时射向天空。看得出,那些是光明祈愿会的人在搞什么活动——光明祈愿会是永夜之乱结束后不久,由民间自发成立的一个组织。这个组织发展得很快,短短几个月内机构就遍布全球,会员已经有上百万人。这些人整天都在用各种宗教仪式祷告,乞求能再次见到阳光,同时还在深刻地批判着人类的种种陋习——刚刚参加辩论栏目的那个言辞激烈的中年男人就是光明祈愿会的主要成员之一。
“……光明祈愿会所发起的这项活动大约有五千人参加,他们把灯光射向天空,祈祷着温暖的阳光能再次照耀到我们的星球。这次祈愿活动的口号是:期盼晨曦……”
我关了电视、关了灯,倒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等待入睡。自从永夜之后我再也无法在床上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睡在床上都会使我噩梦连连。
一周后我参加了那场葬礼。参加葬礼的都是盛阳的朋友,没有他一个亲人。因为盛阳的全部亲人都在永夜之乱中去世了。也正因如此,对于盛阳自杀的原因没人询问——那种难以喘息的压抑我们都能理解。
只是,谁也帮不了他。
葬礼结束后陈浩问我有没有空,然后我们去了一家简陋的小茶馆。
坐下后,陈浩凝视了我一会儿说:“看上去你还不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
“盛阳……真可惜……其实我们应该多陪陪他……”
我看着茶杯里的泡沫打断了他:“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远房亲戚?”
陈浩摇了摇头:“我们已经仔细找过了,的确没有了。他留下的那些财物最后我们都给了他女友的父亲——你知道的,那个女孩的母亲也在永夜之乱中去世了。”
我喝了口茶,略带苦涩。
陈浩叹了口气:“真可惜啊,其实我应该早一点儿告诉他真相的。”
我从走神的状态回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出这句话里有些别的什么。
“真相?什么真相?”
“你没听说吗?”陈浩先是略带惊讶地反问,然后稍微前倾着身体并且压低了声音,“消息是从光明祈愿会传出来的。”
“那个宗教团体?传出来什么了?”
“嗯……”他沉吟了一下,“他们说,实际上,阳光并没有消失,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
“阳光还在,只是我们无法看见它的存在。”
“我没听懂。”
“你想啊,为什么植物都还正常?为什么一切都还正常?”
“呃,这个我不清楚……”
“因为一切都正常,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全体人类突然看不到阳光了而已。”
“这怎么可能?”
“实际上,这很可能。”他严肃地看着我,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假如说我们可以见到的各种频率的光并排排列的话,有一米长,那么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光并列起来,会超过一亿五千万公里那么长。也就是说,原本就有很多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光存在。而永夜……”说着他用手指敲着桌面,“而永夜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我们的视觉丧失了看到一些光的能力……”
“这不可能,你和我都是医生,我们都很清楚这种全体性的突发疾病不可能存在。”
他笑了:“你一定要用医学来解释吗?没错,我们都是医生,但是我们也都清楚,医学从某种程度上讲只是应对措施罢了,它解释不了很多事情和问题。”
“可是……”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我:“得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接受这种说法,所以现在才告诉你……”
“不,我想问的是:假如你说的这些成立,那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会里的人说……嗯……也许是出于某种惩罚……”
“惩罚?来自神的?或者造物主?”
“大概是吧……”他说得含糊其词。这时候我注意到,他衣领上别了一枚小小的徽记:一束光照耀在一颗蓝色的星球上——这个标志我认得,那是光明祈愿会的徽记。
“其实我们一直都还身处在光明之中,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也许有一天,突然之间,一切都恢复了,我们又能继续看到阳光照射下来,洒在路面上……”
我放下茶杯看着他:“你相信了?”
他也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反问:“我为什么不相信?现在世界已经这样了,不是吗?”
我们没有再聊下去,而是各自默默地喝完杯子里的茶,然后互相道别。
回到家后,我打开电视——因为我受不了家里没有任何声音,而脑子里还在想中午陈浩所说的。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
现在是下午三点,窗外的天空是黑色的,路灯和车灯在黑暗中勾画出一条条的光带,而黑暗中另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表明那些房间里有人在忙碌着什么,这个世界现在就是这样的,二十四小时都是这样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否则我会觉得难以呼吸,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
面对着黑暗,我无法相信陈浩所告诉我的。
这时一股绝望的情绪涌了上来。我猜,我再也见不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了。
我无比地怀念最后一次见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天,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究竟是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