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我还没走进许家的大门,只远远遥望,已经被里面那番别有洞天给惊呆了。
虽已近隆冬,可N城今年还没下过大雪,根本不足以将一个院子和所有树枝上都扎满铺天盖地的白。
“怎么样?我哥的杰作。”
方踏进去,那个拥着白色短裘袄,膝盖上铺着绣花羊皮的姑娘已循声说话。她适时地将轮椅转过来面对我,女孩眉眼依旧水灵动人,只是脸上血色却白得比这铺天盖地还渗人。
看见她,我准备好的道歉反倒哑然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今天是我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我根本不想听任何道歉,我只会想将对方大卸八块,切碎了包在包子里拿给秦太阳吃。没错,这样的孽障就该要杀杀一双。
“余姐姐,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哥哥了。那么聪明一颗脑袋,好像世上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为博我一笑,居然还有方法来保住这满园冬景不化,呵呵。”
她虽然还好好同我说话,可我就是隐隐觉得势头不对。
“初颜…”
我刚弱弱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整个人忽然开始哼起歌来,双手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挥舞。
“雪纷飞,飞在天空中是我的眼泪…”
我想立即纠正她,人歌词是雨纷飞…可又怕一句话毁掉她的小清新,逼得她不灭我口都不行了,所以我只能维持自己悲凉又痛心的眼神说:“初颜,对不起。虽然这样的道歉没有任何意义,我并不奢望你的原谅,也不是想用一句抱歉来消弭心里的内疚,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
女生停止歌唱,低下头来定定地望着我,那眼里伪装的平静被火焰突破,似乎要将这漫天冰雪都融化。
“我说了要怎么做你都会做吗?那我叫人也把你的腿打断呢?余笙,打断你一双腿怎么样?这样我就会高兴了。因为看见你和我一样地痛苦,就是世上最令我高兴的事情。”
她的语气和这冰雪一样,令我不寒而栗,下意识倒退几步,许初颜却又忽然发神经地笑起来,她弯腰鞠起地上的一小团白,捧在手心轻轻吹道:“放心吧余姐姐,我才舍不得打断你的腿。好歹你也和我哥有过一段,他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作为他未来的妻子,我怎么能做出让他不高兴的事情。”
兴许是和她友好过一段时间,尽管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但那段时间的那个姑娘,表现得勇敢而单纯,让我几乎忘记了,她最擅长的事情,也是拿人拿七寸,刺人刺软肋。
我被她嘴里那个妻子的称呼戳中,原本倒退的脚步深深定在原地,几乎痛心疾首地问:“可是,你、你爱他吗?虽然从来都不愿意承认,但我看得比谁清楚,你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你要风他给你风,你要雨他给你雨,你要铲除我这个障碍,他就陪你倾情出演这出戏…他那么为你,你怎么舍得用仇恨的刀,将他割得遍体鳞伤。初颜,你会后悔的啊。”
好像我是乔北方的妈,来探未来的媳妇的底,可许初颜却不为所动。她一把扔掉手里的冰渣,冷眼似雪地看着我:“后悔?在那辆车送我身上碾过的那一秒,我已经尝到最后悔的滋味了。后悔为什么要喜欢杜见襄,后悔为什么会遇见你。我连最后悔的感觉都体验过了,我还怕什么?!”
我要回什么,她又冷静地将我打断:“再说,你怎么就确定,我不爱他呢?”
说完,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愣在原地,一时间哑口无言,她突然话锋又一转:“至于杜家,你就更别想了。”她声音又低了些,面上的笑意更甚。
“你真以为,像他们那样的家庭,会接受一个普通的野丫头吗?杜老爷子喜欢你,究其原因,不过是见襄哥从小不爱与人亲近却将你带了回去,杜家的人想利用你调剂下对方的生活罢了。若真谈婚论嫁,他们就算要一个瘸腿的我,也不会要你。当初余老太太一个寒门千方百计嫁进了杜家,可那又怎么样呢?不也守着那么大一座宅子抑郁而终?!老爷子若真是善茬儿,就不会为了一单生意和其他名门小姐纠缠不清。而且我听说,现在杜氏掌权的明着是杜见修,可杜氏真正的继承人究竟花落谁头,都还不知道呢。你猜,见襄哥会为了小小一个你,放弃整个杜氏吗?所以余笙,麻雀变凤凰的事情我劝你就不要在想了,这个圈子的人,血是冷的。”
豪门世家的暗涌我并非无耳闻,听许初颜这么露骨地说起,却是第一次。并且我不用回家看股票也已意识到,N城两大医药巨头,因为许初颜失去的这条腿,战争已经擂响,所以连杜见襄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都突然忙了起来。
不知不觉,有冰凉的东西持续不断落在我的脸上,抬头,发现N城第一场真正的鹅毛大雪如约而至。
这场雪一开始的势头就很大,仿佛要将整个冬天的能量都释放尽,没多久,连外面的街道都是薄薄一层。眼见越来越冷,走廊上候着的佣人快步过来劝慰许初颜,对方脸上的怜悯之色难掩。
“小姐,天儿冷了,进屋里吧,等会儿少爷回家看你这样也会不高兴的。”
佣人最后一句的强调似乎很得许初颜心,导致她阴阳怪气嘴角噙笑地“嗯”了一声,随后又想起什么似地,从绣花羊皮下方摸出一副黑框眼镜,扬到半空中对我道:“我不希望我未来丈夫的身边还有其他女人的东西,他也说了,随、我、处、置。”
许初颜嘴上轻言细语,可掷东西的力量却非同小可。她细瘦的胳膊一抬,便将我不久前才费大力气修好的黑框眼镜,直接扔出了许宅大门。我的视线追随空中那道抛物线而去,嘴上下意识叫出那句:“不要!”脚下拔腿而去。
仿佛,那已是唯一能证明我和乔北方有过联系的东西。
冬日的天已彻底黑下,许初颜还命人将周围的路灯统统灭掉,导致我在越见大的雪势里找了半小时有余,依然一无所获。我跪在雪地里摸索匍匐着前进,生怕错过任何的角落,牛仔裤不堪雪水的侵蚀,早已绵延入骨,五指也被冻得僵硬无知觉,直到身后一束车灯打过来,突然的光亮令我不适应的遮了遮眼。
车子就在许宅的门口停下,我暗自是期待,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杜见襄的车。因秦太阳曝光我为爱狂奔的事情,无疑被杜见襄瞥见,他一猜我就是沉不住气来了这里。
“给我起来,瞧你那点出息!”
杜见襄拉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单手就可以将我从地面捞起来,我却挣脱他,特别滑稽地原地打了几个滚,跟小丑似地祈求他说:“你能不能别管我!”
他站在离我五步之遥的地方,恨铁不成钢地说:“谁特么想管你了?!每次打算闭上眼睛却是谁老在别人眼前晃荡了?!一会儿天不怕地不怕一会儿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底怎么才能学会,在折磨死自己之前至少该教教别的女人吧?!以为全世界就你深情吗?像那种因为一件事情就否决你所有努力的混蛋就该麻利地说再见,就算没有了十几岁的爱情,那二十几岁的爱情三十几岁的爱情啊。这点道理都不懂,亏我还像个傻子似地为你挡广告牌,看见消息又扔下一堆人跑过来,路上还大发善心想了想要怎么安慰你,结果我要安慰的就是一傻逼,傻逼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我没有因为杜见襄的人身攻击而暴起,我只是忽然发现,他的话特别有道理,只是…
“只是你教我,要如何与自己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你教我啊?”
面对他的铮铮铁语,我跌坐在雪地里,抬头悠悠问。来人气焰正盛,我却好像问到了他的软处,当即令杜见襄圆睁的怒目缓缓收缩,他锋利的轮廓在柔软布景里孤单而萧瑟,之后也什么话没再说,默认了我继续找眼镜的行为。
这厮不知什么时候换了风格,之前那些风骚跑车现已换代为中规中矩的轿车,连颜色都是墨一样的黑。在我坚持不懈找眼镜的当头,他没有回到车上,引擎也没有熄掉,前方的大车灯直直地,无声地印着我前方的路。期间,他半个身子倚靠在轿车头,默默点了一支烟,咔哒一声,宝蓝色的火焰印着他英俊的侧脸,在我眼角余光里跳跃了两秒后回归寂静。车里没有关上的某个音乐电台,为今日降临N城的雪放了一首应景歌曲忙。茫茫飘雪装饰满我的头发,王菲空灵的嗓音流窜在区头巷尾。
直到细雪飞下来荡进远处深海
甚至两脚走不动先想到离开
直到你说不回来 直到我说活该
拿下了你这感情包袱 或者反而相信爱
你是千堆雪 我是长街
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看着蝴蝶扑不过天涯谁又有权不理解
你是一封信 我是邮差
最后一双脚 惹尽尘埃
…
其实我知,我一直知,乔北方是令世人都惊艳的千堆雪,而我,只是普普通通一长街。我暗自期待着日出来得晚一些,但我,无法与岁月抗衡。
第25卷:曾臆想千万次你离开的方式。
忘了在雪地里摸索有多久,身后冰天雪地静候我的人等了多久,只感觉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仿佛破冰之旅后,我体力不支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大雪打了交管处一个猝不及防,因积雪未能及时召集人马清扫,无数车辆在积了厚厚一层雪的马路上寸步难行,车主们怨天载道,连普通的摩托车都插翅难逃。
晕倒的下一秒,我感觉自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用我曾向秦月亮花痴过的公主抱姿势。那人将我抱进车里,无奈这场天灾来得太不是时候,他纵有宝马轻裘,也不敌三尺雪厚。
迷糊间,我也能感觉脑门、身上和脸上都一阵滚烫,坐在我旁边的人倾身来探了探,随后直身拨了一通电话,似乎联系了家里的直升机有没有人在用,想送我去隔壁城的医院,却得到消息说雪势太大了,整个N城都航空管制。不一会儿,我的身体再次腾空被抱出车外,不停坠落的雪花落在鬓角凉凉地,熨得皮肤特别舒服,我禁不住蹭了蹭将脸更多地露在外边,企图享一时之欢,却被一件大衣毫不留情地捂住,像包粽子似地,差点没烧死我,却将我捂死过去。
躺在这个人怀里并不舒服,他似乎并没有抱人的经验,好几次我快要滑落下去他都没意识到,最后又来个终极一抛,抖得我胆水都要吐出来,他却还没停止对我口诛笔伐,诸如“我真是太幼稚了,这种在大街上随便走走就能遇见并抢走别人东西的女人,哪那么肯轻易消失啊”“真腹黑,天天地叫着我公子左公子右,结果待遇都是她享受”此类。
我几乎就要不和谐地笑出声来,可今日街道上那些音像店似乎也被王菲承包了,不停地循环着那首《邮差》,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我躺在杜见襄怀里,恍惚觉得,原来不是每个千堆雪,都看不见长街。
当然,晕倒以后的我更没有机会知道,此时坐在许氏顶端的乔北方,正凝望着桌上的一堆资料出神,他身边的保镖换了一轮侯在外边,办公室里的气氛处处透着紧张。
“乔总,从搜集的这些证据来看,余明生告诉妻子的版本也并不成立。首先,余明生的水性镇上人都众所周知,游河岸来回都是轻松的事情,绝不存在意外落水却不能自救,包括后来体力透支耽误救人这一说。再者,我找人调查过,在事故发生后没多久,余明生便忽然受到提拔,一路顺风顺水赚到点儿钱离开小镇到现在。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
对方顿了顿,乔北方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还是不太敢,直到男子眼底升起怒色。现在满世界都知道,许氏未来的当家非乔北方莫属,稍微有前瞻性都知道,风该往哪边吹。所以来者才心念一下,将自己查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之后的事情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没多久,许董事长便以您母亲朋友的名义出现在了小镇,接走了你们,后来你车祸住院,对你母亲来讲可谓是冰火交加,许董事长再次伸出援手,二人这才喜结连理,这未免也太巧了些?并且…我听说,许董事长年轻时曾追求过您的母亲,却无功而返。”
话至此,乔北方抬手将他打断,表情却并不惊讶,好像从他恢复记忆的那刻起,许多蛛丝马迹已经在脑海里成型,只是他,需要证据。
“那要不要请B市的顾律师看下这个案子,虽然时隔十二年,案件追查起来会比较困难,可如果对方肯出手,胜算应该也不小。”
桌后的人略一默,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没我的通知,什么都别动。”
落地窗外,鹅毛大雪似乎下得高楼大厦都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