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算了她又能做什么呢?那本蓝色的日记本从头到尾都是杨康的名字,从第一天穆念慈看见他懒洋洋地在楼顶高处走过,似睡似醒的眼睛扫过细雨中的操场。
时间的碎片以一种只有穆念慈自己能读懂的方式组合起来,拼出来的是昨天那个蓝布裙的丑小鸭。
那本日记是否正在某个去买花的人手中,被当作一本愚蠢可笑的休闲小说阅读着。
或者看的人会大笑吧,大笑着看她心底隐藏的东西。
知道世界的某个角落有这样一个大傻瓜,好在他还不知道谁是穆念慈。
有多少年了呢?穆念慈去看阴霾的天空,快五年了吧?多少个夜晚积累起来的记忆就这样一次丢掉了。
黄蓉说我从来不记日记,否则有一天被郭靖和我老爹看见了都得追着打我。
穆念慈也许应该觉得轻松,她曾经想过这本日记迟早会出卖她的秘密,揭开她怯懦的愚蠢。
而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过这些心思了吧?
那个瞬间穆念慈有一种错觉,觉得从日记遗失的瞬间她已经开始遗忘。
她静静地站在雨中,脑海中空空如也。
方才骑车撞了垃圾箱的兄弟刚刚把破车推回宿舍下面,借了辆车又风风火火得蹬了出来。
这一次他小心谨慎,出了校门先下车,推过那个大下坡再说。
所以很幸运的,他又依次看见穆念慈的时候双脚正站在地下,所以原理上是不会有任何机会再壮丽得栽上一次。
天已经黑了。
穆念慈默默得看了他一眼,擦过他的身边走开。
那个兄弟愣了一下,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一个时间隧道,身边的一切都忽然可疑起来。
穆念慈看他的眼神平静如恒,仿佛来自一尊凝固在时空尽头的雕塑。
看着穆念慈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那兄弟愣愣的回头,鬼使神差的跳上车,完全忘记了他是在面对那个湿 漉漉的大下坡。
然后又一次撞翻了垃圾箱。
丘处机一边大喷烟枪,一边亲自下厨做饭。
在课堂上他是威风八面,吼一声把杨康吓得盹儿都不敢打。
一旦到了家里,丘处机顿时就变成了孙子。
老婆随便把他打发进厨房去做饭,自己坐在桌子旁边和杨康瞎扯。
杨康一边不停得啃丘处机的糯米丸子,一边听着师娘感慨万千:"唉,想起小时候你爸爸第一次带你来学校的时 候还只有那么点大呢……好像昨天一样。"门忽然开了。
穆念慈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束花,一头长发湿漉漉的,眼神有点呆。"哟,这孩子怎么也湿透了?没带伞啊?"师娘婆妈着,转身去拿一块干毛巾给穆念慈擦头发。
杨康到的时候也是湿透,师娘刚把他的脑袋擦干,又去帮穆念慈擦。"哎呀,花什么钱呢?哟……现在也漂亮多了。"师娘乐呵呵的接过花,拉上穆念慈的手。



第六十六章
杨康嘴了叼着一个糯米丸子,坐那里和尊神一样。
含糊不清得说:"你怎么比我还晚啊""我日记本丢了。"穆念慈的回答没头没脑。"不是我偷的……"杨康赶快摇头。
他的做事风格就是这样,第一步是把自己和事情脱开关系。
比如郭靖问他赵至敏这几天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杨康铁定是立刻摇头,说不是我打瘸的。"我丢在花店了,回去找了……""找到了么?"穆念慈摇头:"算了。""就是,你还记什么日记啊"我也是在老秃教我们语文的时候记一点,头都给折腾大了。"杨康点头。"小孩子,别老管你们老师叫老秃,我年轻的时候他就秃了,也够倒霉的。"师娘笑着骂杨康,拉穆念慈 到桌子边坐下,特意闪身让穆念慈和杨康坐在一起。"念慈,杨康最近没跟你捣蛋吧?"师娘美滋滋地看着杨康和穆念慈并肩坐在一起。
这个干妈对于杨康的爱情问题很热心,虽然杨康有很多干妈,不过这个分明是最麻烦的一个。
师娘没有生过孩子,每当看见杨康和穆念慈走在一起就油然而生幸福感,似乎是自己的孩子,又似乎是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和丘处机走在一起。
穆念慈默然。"对了,老秃年轻时候有什么外号没有?"杨康却还兴致勃勃地记着秃笔翁。
师娘一时高兴,捂着嘴笑了起来,忍不住漏了嘴:"当然叫小秃了……"一片乐意融融中,穆念慈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夜深,杨康送穆念慈回宿舍。
杨康本来是准备立即回家睡觉的。
可是师娘千叮万嘱说最近有个叫什么云中鹤的淫贼被刑部通缉,学校都让女生夜里避免单身外出,念慈这孩子胆小,你可一定要把她送回去。
所以拎着剩余的糯米丸子,缩头缩脑准备逃跑的杨康还是被抓了壮丁。
雨已经停了,树叶上的雨水还不停地往下打。
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夏夜,穆念慈安静地走着,杨康却翻着眼睛苦着脸——冰凉的雨水总是打在他的脑袋上。
这条道路他们俩走过很多次,是高中时候回家的必经之路。
那时候彭连虎和梁子翁没事就守在路边弄两个小钱花,每当杨康拉穆念慈一脸不善地走过去,彭连虎兄弟两个就会退避三舍。"以前放学老走这条路吧?"穆念慈一反常态地不说话,杨康只好自己说话。"喔。"穆念慈点头。"那时候雪糕才五毛一根。"杨康很是缅怀。"喔。""穆念慈?"杨康在她面前挥挥手,"怎么啦?""喔……没事,"穆念慈笑了一下,"对了,下个星期我们班出去烧烤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我靠,这又开始了。"杨康心里嘀咕。"我把网球拍放在你们宿舍床底下,你知道了吧?""喔。""别忘记去。""喔,还有么?""我想想……"穆念慈停下脚步说。"想不起来了,我要是想起来再提醒你吧,"穆念慈摇头,"你别送我了,学校里又没有什么事。"说话间已经到了学校门口。"杨康……"穆念慈走出几步,又回头问:"环境科学导论我有点不想选了,你有笔记么?""没事儿。"杨康耸了耸肩膀,"郭靖选了,我印印他的就行了。""恩,那我回去了。"杨康看着穆念慈白色的背影转进了校门,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愣了愣神,回头走了。
杨康渐渐发现他的生活开始变化了,他开始自己记事情——穆念慈似乎再也没有在他耳边啰嗦了。
杨康也是在很久以后忽然发现的,同时他也想起自己很久不曾看见穆念慈了。
不过杨康也很轻松,虽然没有人提醒他这个那个,他至少落的安静。
反正他和穆念慈很熟了,穆念慈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不是?杨康知道自己一个电话就可以找到穆念慈,只不过他从来不打。
大约是在两个月后,杨康又在闹哄哄的食堂里看见穆念慈。
那时候杨康正拿着一只鸡腿使劲地往前面挤,后面跟着手捧免费汤的愤青。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穆念慈正怯生生地说"对不起。"穆念慈刚刚把一饭盒黑米粥泼在了一个男生的胸前。
那可怜的兄弟刚刚上身的白外套立刻带上了抽象艺术的风格。
无法领略艺术的美感,那个男生也不管自己面对的是个女生,雷霆暴作地吼了起来:"他妈的长不长眼睛啊?你怎么这样的?""你多不多只手啊?"杨康回头看令狐冲。"这里这里。"令狐冲张开大嘴。
杨康把饭盆送到他嘴边让他叼好,卷了卷袖子走了过去。"你嘴巴干净一点行不行?没病吧?"眼见闯带自己面前的家伙非但高大而且目光寒冷,骂人的男生愣了一下,喉咙里的话就咽下去了。
然后是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对方瞟了他一眼:"赔你,行了吧?跟女生这个德行,老兄你这样的我在汴大还真没见过。"这句话很是赢得人心,周围好像一片都在点头。"念慈,别看了,走吧。"彭连虎拉了穆念慈一把,高大的身板把那个男生往旁边一挤,带着穆念慈出去了。
杨康愣了一下,和其他人一起让开一条路,让彭连虎拉着穆念慈过去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穆念慈对他点了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就这么过去了。
杨康抬起头。
以前也有一次,他抬起头看天空,手里拿着一支雪糕,现在他头顶尚有苍白的天花板。
手中却空空如也。"老四……可怜我……的牙……"令狐冲从齿缝里呜呜咽咽得喊:"你鸡腿那么重……"杨康愣了很久都没有理他。
所有故事都有落幕的时候,穆念慈将不会再出现在我们这个故事中。
但是她还是存在于汴大校园的某个角落,她依然在,如同谢了的花融进了土里,化成灰或者泥泞。
不过过去的那朵花已经不在了。
秋天,傍晚,杨康百无聊赖地吃着晚饭,靠在桌子旁边去眺望女生。
他们的窗前就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抬头看的时候,整个一片天空都是纯黄的银杏叶子。
风吹过的时候,缥缥缈缈的落叶,如滚滚而下的天空碎片。
有人在铺满银杏叶子的路上走过,杨康眨了眨眼睛,没有看清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杨康忽然想到,是不是穆念慈现在就和彭连虎拉着手走在他不知道的某个角落,走很长的路,一句话都不说。
又是很长时间他没有看见彭连虎和穆念慈了,想到这里,杨康觉得彭连虎很重色轻友。
"老四?"令狐冲在外面喊,"晚上帮我在图书馆占个座位。"
"靠,这次该你占座了吧?"最后看了窗外一眼,杨康收拾饭盆出去了。
落叶还是纷纷,有一些落在草间,有一些吹上屋顶。
总是有一些洒在他们宿舍的桌子上,六个抽屉的桌子,里面有一个属于杨康,上了锁。
落叶下那个上锁的抽屉里有一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有人曾经用娟秀的字体在上面写:"杨康是个大坏蛋。"



第六十七章
夕阳下,乔峰守着一大摊子书在那里打瞌睡。
终于到了毕业卖旧书的时候,乔峰惊讶地发现在这方面虚竹的竞争力比他强多了。
摆了一下午地摊,虚竹卖了两百多块,乔峰只卖出二十块。
乔峰很不平衡,不过虚竹却晃着光头说:"我的课本比较干净嘛。"
虚竹的书是干净,他几乎从来不用自己的书,除了专业课,他都是复印乔峰的笔记混日子。
而乔峰的书上除了画满黑线红线,还有乌龟兔子米老鼠……这个壮硕如土匪的人物听课听困了就喜欢在书上即兴创作,而虚竹虽然也喜欢创作,但是从来都把想到的诗句写在厕所内侧门板上。
"喂,同学,这本两块卖不卖?"一个穿了短裙的女生很娇俏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前方。
"不卖,"乔峰摇摇头,"我一百九十多斤呢,两块不卖,加点吧。"
女生的姿势有点娇俏过头,那根白皙的手指微微翘起来,倒像点在乔峰的鼻子上。
女生倒没有脸红。
她提着一大兜子旧书,已经征战了一个下午,跟无数卖旧书的男生打过交道。
事实证明顾客的服饰对书的价格有很大的影响,郭靖买起来要五块的书这个女生也许只要一块钱就可以买到了。
在虚竹的摊子上,她暴露着双腿蹲在那里,虚竹就不敢直视前方。
侃了五分钟的价后,虚竹无法忍受一直仰头看天的动作,于是举手认输,追赠一本《新概念波斯语》解决了自己的困境。
"那本GRE。"女生妩媚地笑了笑,"不是说你。"
书藏在一堆笔记里,不很显眼,但确实是乔峰书摊上看起来最体面的一本书,用那种有点古老的牛皮纸包得很整齐,虽然有点磨损,却非常干净,封面上用绿色的墨水写着书名。
乔峰低头翻过那本书,忽然愣了。
摸到封面,乔峰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他对那个女生摇了摇头:"不卖。"
女生有点不悦:"都拿出来了你怎么又不卖了,最多算你三块,那边本来有一本只要两块的,书有点味道我才没买。"
乔峰抄起那本书扣在摆摊的塑料布下面:"这本我拿错了。"
"哎,怎么这样啊?"女生皱了皱眉毛,噘起嘴,穿着凉鞋的脚下意识地踩了踩地下,转身要走。
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像黄蓉,乔峰摇摇头,笑了一下。
"我这有本新的,"乔峰从自己书包里抄了一本扔给那个女生,"一样的书,版本还要新一点,我买了就没用过。"
"你怎么两本啊?算多少钱?"女生瞅了一眼那本书,确实是一样的单词书,不过她有些犹豫,这种全新的旧书开价也不便宜,相比起来也许买那本旧一点的更实惠。
"两块,"乔峰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不说两块么?"
女生糊里糊涂地付了钱走了,走了很远又有点好奇地回头看乔峰。
那个大个子和尚坐禅一样端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那本牛皮纸包面的单词书,看起来有些走神。
"喂,同学,太阳下山了,卖书还不如都救济难民算了。"乔峰耳朵边上有人说。
乔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手腕一翻就用手里那本旧书敲在后面那人的脑袋上:"一边歇着去,难民你还欠我一顿麦当劳呢。"
令狐冲及时遮住了脑门:"轻点轻点,眼镜给你打碎我就完蛋了。"
"咱们系的课本我不都扔给你了么?这些都是番话和外系的书,你要了也没屁用。"
"我已经决定好好学习番话下个学期考GRE,以后留学西域为国争光……"
"你小子就是他妈的废话多,"乔峰看了看天色,"你看看什么有用都拿走。"
"哎,郭靖郭靖!"令狐冲赶快起身对远处招手。
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郭靖排开人群,蹬着一辆破三轮过来了。
乔峰目瞪口呆地看着令狐冲捋起袖子往三轮上堆书,半天才反应过来:"打劫啊……有人打劫了……"
令狐冲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乔峰手上那本GRE单词上:"哟,这里还有一本?战利品战利品,一起扛走。"
乔峰的手忽然缩了回去:"这本我留着有用。"
"你又不出国,拿本单词干什么用?靠,好人做到底,一起给我算了。"令狐冲胳膊一伸就把那本单词从乔峰手上抄了过去。
这一次乔峰是真的有些急了,令狐冲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他已经劈手把那本书夺了回去,并在令狐冲肩膀上狠狠推了一巴掌:"你小子他妈的毛病啊?"
令狐冲认识乔峰很久了,这是乔峰第一次对他目露凶光。
令狐冲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这是?"令狐冲不好发作,嘟哝了两声。
乔峰皱着浓黑的眉毛,冲令狐冲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啰嗦。"
令狐冲肚里很不痛快,但再没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等到收罗了一圈旧书回来,乔峰居然还捏着那本书站在那里。
郭靖对乔峰点点头,卖力地蹬着三轮,令狐冲懒洋洋地坐在车斗里,侧过脸没和乔峰打招呼。
三轮从乔峰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令狐冲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似乎听见乔峰微微叹了口气,叹息声在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了。
"嗨,令狐冲。"乔峰在三轮后说,"给你算了,别他妈的给我随便扔了,拿了就要用。"
令狐冲慌慌张张地张开胳膊在车斗里做了一个艰难的平衡动作,把那本书抱住了。
这一阵慌张就让他没有看清乔峰那一瞬间的神色。
乔峰嘴角歪了歪,似乎是笑了一下。
三轮吱呀吱呀地跑远了,令狐冲掂着手上那本书,看见远处的乔峰一个人弯下腰去收拾那些旧书。
令狐冲没有想去帮他,因为那时候他觉得乔峰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红透了天空的夕阳下,乔峰模糊的影子半跪在那张塑料布上。
周围卖旧书的队伍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只有乔峰一个人在干活。
令狐冲看不见乔峰的脸。
令狐冲觉得这不应该是乔峰做的。



第六十八章
他印象里的乔峰是一个兜里始终有钱、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咧开嘴不是骂人就是大笑的角色,可是现在隔得远了,乔峰一米九五的大个子再也显不出来,他在夕阳下和其他学生一样忙碌。
令狐冲想起进校的那天乔峰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在远处夕阳下的一辆三轮车上大大咧咧地向他告别,摇动的手里有一只打火机。
乔峰变了……是因为要毕业了么?
不过乔峰终究没有让令狐冲太失望,收拾了两下后,乔峰发现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件工作实在太困难,于是他起身骂了句妈妈的,扔下那堆书自己就跑掉了。
旧书有时候会泄露一些秘密,汴大的前校长独孤求败就很清楚这一点。
他年轻的时候总是钻在一堆善本里,钻研一些古得不着边的文献。
有一阵子,他特别喜欢一位前朝藏书大家的藏品,四处找来拓印。
事实是这位藏书大家誊写的书里总有一个很纤细的笔迹在做眉批,一言两语间,独孤求败就感到盎然古意,所以沉迷得很。
可是直到某一年份以后,善本中就再也看不见这个笔迹了。
独孤求败辗转思考,但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两年后,独孤求败在一本文人笔记中无意读到一段,说那个藏书的人四十岁上有一个姬妾被正室逼迫,投环自尽,独孤求败的疑惑才告澄清。
独孤求败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个姬妾的姓名,他只知道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女子在寂静的书楼上,用纤细的笔迹写那些趣味盎然的眉批,然后在某一天投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