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点,春鸽来取走了穆锦程的文章。

半刻钟后,春鸽回来,将一个碗放在小桌子上,道:“老祖宗说了,论点勉强,可看在逻辑文笔还算流畅的份上,给些吃食。”

穆锦程往那碗里头一看,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两条青菜,一个窝窝头。

“时候不早了,世子先用过晚饭,明儿一早再起来作文罢。”

穆锦程满心委屈,却还是伸手拿起了那个窝窝头,脑中浮起一句话——

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心酸啊。

————

接下来,穆锦程在佛堂里头一连被关了三日。

策论做了□□篇,从一开始的“尊敬长辈”、“不在其位,不谋其事”等还算沾边的论点,到后来完全是为了凑数的“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等乱七八糟的的论点,甚至连“人人生而平等”这样超前的观点都摆出来了,太夫人那边都是没过关。

天天吃窝窝头水煮青菜,穆锦程已经没脾气了。

这第三日,春鸽在来收作文时,给穆锦程说了个消息:“世子您一连三日没去学堂,刚刚您学堂的同窗来咱府上拜访了。”

听到这个消息,穆锦程终于振奋了些:“来的人都有谁?!”

春鸽细想了一下,答道:“是和世子爷您玩得最为要好的那几位——皇长孙殿下,越小将军,还有谢家大少爷,大姑奶奶家的表少爷。”

穆锦程眼巴巴地看着春鸽,问道:“老祖宗怎么说?!能放我出去见一见他们吗?!”

春鸽笑了:“老祖宗说要留他们用晚膳呢。不过…倒是没松口说要您出去陪着。”

穆锦程的脸直接垮了,喃喃自语:“老祖宗真是深谙整治我的法子…”

春鸽替穆锦程换好了新的纸张,道:“老祖宗这还不是为了您好?寻常的惩罚,只怕您不会往心里去。”

穆锦程一把抓住春鸽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求她:“春鸽~你帮我去向老祖宗求求情,就说我知道错了,让她放我出去,好不好?”

春鸽笑着把穆锦程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拉下来,说:“我不过是一个丫鬟,哪有在老祖宗跟前说话的份呢?世子您还是好好地想想,这策论该怎么写,才好。”

穆锦程像小狗似地呜咽一声,低头看到桌上的笔墨纸砚,泫然欲泣。

春鸽无奈,掏出手绢给穆锦程擦了把脸,道:“世子您啊,就别把力气浪费在别处了,好好琢磨琢磨吧。”

说完了,春鸽收拾好碗筷,离去了。

又过了两日,在穆锦程实在是找不到理由写作文了脑子要爆炸了的时候,太夫人终于开了恩典,把她放出来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穆锦程真真实实地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一连五天没洗澡,穆锦程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狠狠地搓了一把澡。等她洗好了澡换好了衣服,春鸽来了,传太夫人的话,让穆锦程先去看看侯夫人,然后再回来见她。

被关禁闭时,穆锦程就已经问过春鸽侯夫人的情况好不好。虽然春鸽说侯夫人不过小小动了动胎气,于身体无碍,可穆锦程这颗心一直没放下来。

得了太夫人的恩准,穆锦程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往母亲的院子跑去。

侯夫人得到穆锦程放出来的消息,刚想亲自去看她呢,她这边就跑来了。

一进屋,穆锦程先随意请了个安,就扑到穆侯夫人膝上,小心翼翼地抹了抹侯夫人的肚子,仰头问她:“我的小弟弟没事罢?”

穆侯夫人看到穆锦程一头长发还是湿的,心疼地骂了跟着她的丫鬟们几句,让人拿了干的巾子来,亲自给女儿擦头发。

一边擦,一边还抱怨道:“怎么没等头发干了就出来?!现在天气慢慢凉了,小心中了风寒!”

“这不是想您想得紧了嘛!”

穆锦程眯着眼睛,像猫咪似的,享受穆侯夫人轻柔地给她擦头发。

散了些无关的丫鬟下去,母女两个说了好一会儿贴心话。

看着穆锦程的头发也干了大半,穆侯夫人命人拿来穆锦程的发冠,替她束好了头发,催她去见太夫人。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母亲,来到太夫人的院子外,穆锦程竟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一定是被太夫人罚惨了…

穆锦程暗自思忖着,磨磨蹭蹭地进了迈进了院子里。

正好春鸽给太夫人拿新烧出来的热水,看到穆锦程,笑着叫了一声:“世子爷来啦?”

如果是以前,穆锦程一定会大声地应上一声,好让屋里头的太夫人知晓她的来到。

可这次,她也只是很矜持地点点头,然后快步走上台阶,进了屋子。

一改往日的跳脱,穆锦程这回礼数周全地给太夫人行了个礼,然后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等她老人家发话。

“关了你几日,虽然你还是没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但是这跳脱的性子改一改,也是好的。”太夫人看着自家千娇万惯的曾孙女,道,“有理不在声高,更何况,家庭,本不就是个能讲道理的地方。清官都还难断家务事呢,更何况你一个小小的未满十岁的孩童?”

穆锦程恭恭敬敬垂着头,太夫人没看到她面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只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觉得紫若委屈,觉得你二婶屋里头的奴仆怠慢了她,觉得你二婶应该疼她爱她…可怎么说,这也是紫若自家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搀和什么呢?”

“我没搀和。”

穆锦程不情不愿地辩解了一句。

“不管你开始有没有搀和的意思,最后你是给牵扯进去了,和你二婶斗了嘴,还惊动了你母亲,惹得她动了胎气——这些,可是一开始所愿?”

穆锦程哑然。

“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不仅是你此时需要谨记的,以后出了阁,嫁了人,侍奉公婆时,也当如此。明白了?”

穆锦程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看来还是有些不服气…那就以‘家和万事兴’为主题,再写一篇策论,晚上交给我。”

闻言,穆锦程再也端不住了——

为什么还要写作文啊!!!

第24章

这第六日,穆锦程回去上学了。

才下马车,就看到守在学堂门口的三人快步迎了过来。

“锦程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穆老夫人都不让我们见你。”谢嘉靖不满地抱怨道,“我这写给安若的信没送出去,我心里头不踏实。”

越奕祺跳起来拍了谢嘉靖的脑袋一下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的情思能比锦程的安妥重要吗?!”

谢嘉靖捂着被越奕祺打痛的脑袋一个猛子蹲到地上去,从善如流地叫了两声:“汪汪!”

刘谨没和他两个瞎扯,只绕着穆锦程打量了一圈,最后担心地问了一句:“穆老夫人她没…没对你用刑吧?”

穆锦程对着刘谨连连摆手:“老祖宗和我父亲不是一个路子的。我父亲崇尚武力,但是老祖宗却是以德服人的。”说到这儿,穆锦程都觉得自己表现得太狗腿了,忙又改口,“也不算以德服人,老祖宗擅长的是以…以软暴力服人。”

“软暴力?那是什么?”

三个小伙伴齐声发问。

回想起过去五日的遭遇,穆锦程忍不住抖了个寒颤。

摸着手背上林立的汗毛,穆锦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状,回答:“这五日里头,我做了十三篇策论!”

“十三篇!”

三个小伙伴齐声惊呼,紧接着一块儿倒抽了一口凉气。

“十三篇策论啊!”谢嘉靖一脸惊惶,“我一天给安若写一封信都快愁死了,十三篇策论,打死我得了!”

越奕祺却是一脸的不服气:“为什么你犯了错写几篇文章就揭过去了,我得挨我父亲一顿好打!不公平!”

只有刘谨的关注点是正常的:“你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要惊动到穆老夫人,要她老人家亲自出马那个,那个教育你?”

感动于刘谨没有说出“教训”二字,穆锦程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但是却没脸说自己犯的错。

听刘谨这样问,谢嘉靖觉得有八卦听,赶紧凑过来:“锦程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赶紧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

“什么话!”越奕祺又是狠狠地一个熊掌过来,拍得谢嘉靖几欲吐血,“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穆锦程刚要再向越奕祺投去一个感动的星星眼,谁知他紧接着就转了话锋:“不过十三篇策论,要是是我是穆老夫人,得让她一边蹲马步一边写十三篇八股,还得用篆体。写好了还得背下来,每天背一遍来给穆老夫人听。”

越奕祺说完这番话。谢嘉靖的眼睛都睁得快赛乒乓球了——

奕祺你这也太狠了,什么仇什么怨啊这是!

要是是往常,穆锦程非冲过去和越奕祺撕一场才畅快,可在今天,她也就丢了把眼刀过去,冷哼了一声,没了。

可见十三篇策论的震慑作用还是很强大的。

刘谨招招手,和三位同窗一块儿往学堂里头走,一边走一边问穆锦程:“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事?”

穆锦程本来还羞于自己在此事中太过幼稚而不好意思说出口,可经不住刘谨的再三追问,最后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竹筒倒豆子一般干脆地说了出来。

听完了故事,谢嘉靖手一扬,不屑道:“多大事,闹得穆老夫人这样兴师动众的,不就几个奴才的事情么!”

越奕祺这回倒是和谢嘉靖同一观点了,认同地点了点头:“哪家孩子没有个调皮捣蛋的时候呢。”

不知为何今日的越奕祺嘴尤其地欠,穆锦程默念着忍字诀,不和他计较。

刘谨倒是微微蹙眉,对穆锦程道:“我们为人晚辈,当谦和恭顺,你下次不可再这般鲁莽了。”

“这些道理你就不用和我说了,我可是写了十三篇策论的人啊!十三篇啊!”穆锦程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惨,不重复强调这一悲壮事迹心中的苦闷无法排解啊。

她突然从心理上理解了祥林嫂。

“好好好,那我们不提这茬了。”

刘谨一如既往地对穆锦程妥协了。

看看立在院子里头的日晷,刘谨道:“时候不早了,夫子也该到了,咱们收拾收拾,准备上课罢。”

————

关于穆锦程犯错被罚作文一事,越奕祺一直耿耿于怀,回家第一时间就找父亲理论去了——

为什么别家的孩子犯错了家长还能好好说话,罚几篇作文意思意思就算了,而我作为越家的独子,要先被打一顿然后蹲一下马步?!

不公平!不合理!不人道!

听完儿子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一顿抱怨,越大将军阴森森一笑——

不服?不服就揍你一顿,揍到你服!

此事,以越奕祺在床上躺了三日,告终。

卧病在床的越奕祺这三天里头只一个念头——

穆锦程,穆锦程,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

一转眼,太夫人给穆二夫人立下的十日之期,明日即是最后一日。

穆锦章迷迷瞪瞪地长到十二岁,居然也长出些见识来。

穆锦程被关禁闭的第二日,他一早就来到太夫人的屋门前跪下,道——他穆锦章不管是生是死,都是穆家的儿孙。太夫人不能因为母亲荒唐,就将他这个孙儿抛弃!

太夫人怜他年幼失怙,心软松了口。

在太夫人屋里头,穆锦章说,愿意去金陵读书,再清苦再艰辛,他都受得住。

孙儿愿意成才,当长辈的自然愿意成全。

穆锦程才从佛堂里头放出来,穆锦章就简单地收拾收拾行李,告别家人,南下金陵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儿子的离去,又或是因为太夫人的责骂,穆二夫人在穆锦章离开的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太夫人心善,不忍在此时强行将穆二夫人赶出府去,让她的病情加重,此事,便又拖了下来。

母亲生了病,穆紫若孝顺,每日都要抽出一个时辰过去陪伴。

经穆锦程一顿好打后,穆二夫人屋里头的人一看到大小姐过来,个个都是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伺候着,一看穆二夫人脸要黑,个个争先恐后地凑上去引仇恨。

——挨二夫人的打,总比挨板子打,要幸福许多啊!

暂不说侯府中光景,且说这情窦初开深陷相思之苦的,穆锦程的好伙伴——谢嘉靖。

因为穆锦程从中作梗,谢嘉靖写的情信穆安若是一封没收到。

感情得不到回应的谢嘉靖真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日日地,瘦了下去。

刘谨见状,于心不忍,给他出了个主意——

穆安若那边搞不定,不如曲线救国,把穆侯府的太夫人搞定了,安若还不是手到擒来。

谢嘉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立刻就活蹦乱跳满血复活,当天就粘着穆锦程,去他家拜访了。

自己去也就算了,谢嘉靖还扯上了好伙伴刘谨和越奕祺。

这些个小少年太夫人都是认识的,他们来请安,太夫人自然是高兴得很。

惦记着侯府小姐的谢嘉靖可起劲了,一口一个“老祖宗”叫得脆响脆响,仿佛他自己才是太夫人亲亲的重孙子,穆锦程整一个被他比成了捡来的。

于是乎,亲生的谢嘉靖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太夫人给太夫人说笑话解闷的时候,穆锦程就无聊地和刘谨大眼瞪小眼,与越奕祺比手臂白皙。

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奕祺你怎么白得这样快!”

看着两人肤色相近的小臂,穆锦程不淡定了!

难道是我变黑了吗!

越奕祺咧嘴一笑,说:“你不是嫌我黑么?我回去问我娘要了一盒珍珠粉,每天洗完澡了敷一敷。还有那个红豆薏仁水,也是每天都没落下。”

穆锦程的嘴角抽了一抽,无言以对。

倒是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刘谨瞧了一眼穆锦程,开口问到:“锦程你喜欢长得白的人?”

没等到穆锦程的确认,刘谨很自觉地挽了袖子,强行插入他二人手中间。

看着三支手臂中最为白皙,白得就跟牛奶似的那支,穆锦程无语凝噎——

阿谨!拆台不带这样的!

一个大男人都比我白,我是不是可以去死一死了?!

第25章

穆锦程有张良计,谢嘉靖有过桥梯。

日复一日地到毅勇侯府报道,谢嘉靖三四天里总有一天能和穆安若撞上。

——这就更坚定了谢嘉靖走这个“曲线救国”路线的决心!

这边小少年们来得勤,那边穆二夫人就计较上了。

就在谢嘉靖这一身抱负施展起来的第九天,穆二夫人娘家的数十位表小姐,不分嫡庶,一齐来到侯府报道,美其名曰——

照顾缠绵病榻的姑姑。

听到管家如此来报,穆锦程一阵倒胃口,可看着太夫人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她也就乖乖地闭嘴了。

从此往后,这一散学回到家,四个小伙伴没走几步路就能撞上一个或是中暑晕倒或是走路摔跤的,穆家二房的表小姐。

穆锦程对这群便宜表姐们的演技表示捉急。

——这才立夏呢,大家伙还穿着春衣呢,你们中暑个什么劲!

好在表小姐们的目标不在穆锦程身上,穆锦程也就乐得清闲。

倒是为难了刘谨和谢嘉靖。

再一次和越奕祺站在一旁看着谢嘉靖和刘谨被那群莺莺燕燕包围着,穆锦程语重心长地对越奕祺说:“奕祺啊,你是不是该反省一下啊?”

越奕祺不明所以,“哈?”了一声。

穆锦程指指那将两位小伙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的表小姐们,解释道:“同样是我的同窗,他们怎么就不来缠你?”

说着,穆锦程扭头打量了越奕祺一番,补刀:“也难怪,你这么矮,看着也就八|九岁,熊孩子一个,谁瞧得上你呀。”

听穆锦程这话说的,越奕祺不乐意了,踮着脚往穆锦程身边凑了凑,拿手和她比比,说:“我比你高半个头呢!”

穆锦程呸了一下:“我还比你小了快一岁呢!”

越奕祺噎住,瞪大了眼睛,老半响才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我比你白!”

穆锦程只觉膝盖一痛,恨不得将越奕祺揍上一顿才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天知道这个越奕祺是什么做成的,说白就白,才半月功夫,都快赶上刘谨了。

穆锦程觉得自己气得快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