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眼里仍有淤住的毒,需要一点点的清除出去,等到顾凤栖将扶摇推回屋里,慢慢踱过来,人针已经扎上了。

小童端着药汤,就侯在一边,他坐了一边,吩咐给青雀斟茶。

青雀只是退却,说才搬来京城还有事情要忙,不便久留。

顾二笑,一再的留。

他稳稳的下针,丝毫不为所动。

正是收了针,扶摇才翩翩的来。

她只穿着常服,头上也简单梳着发髻,一双眼尽瞥着顾若善。

青雀命身后的药童收拾药箱,回身对她淡淡说道:“还需三次吧,就能看清了。”

她脸露喜色:“阿弥陀佛,可算要好了!”

顾若善伸手握住她的手尖,轻轻捏了捏:“怎么才来?”

扶摇挨着他坐下:“现在也不迟啊,就是来看看你,一会儿还要进宫。”

多日在家,该是做正事了。

顾凤栖笑:“怎么了?眼睛刚好就舍不得了?”

顾若善刚熏了眼,此时闭着眼睛勾着唇角:“我想第一个看清她么。”

他长发只轻轻束成一绺,脸边垂着点碎发,还尚稚的容颜已见可有倾城之姿色,扶摇向来是喜欢好颜色的,此时见了也是心情大好,也不管身后还有旁人,凑过脸去就亲了他一口。

她动作极快,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人已站直了身体:“等你眼睛好了就叫你天天看着我,不看都不行!”

顾若善笑,青雀觉得一刻都不能再呆下去,立即告辞:“新宅还有些事情要拾掇,青雀这就告辞了,小公子的眼睛晚上再敷一次药,明早我过来再扎一针看看,估计不出三次就大好了。”

扶摇点头:“多谢,这两日就将你们编入顾家军内。”

他撩袍跪下:“谢郡主!”

语气饱满,她垂眸,这个人三番五次的纠缠,一直不知礼节为何物,此时冷不丁见他以大礼下拜,忽然就松了口气。

男人么,成大器才是正道。

看来是她多心了,想必是想开了。

顾凤栖别开目光,掩袖喝茶,借以遮住唇边嗤笑。

做戏谁不会,欲擒故纵么…

看着少年果然带着药童走出了房门,也猜不准扶摇的心思,故意端了茶水对她举碗示意:“还没吃东西吧,想吃点什么?嗯?”

他语调拉得很长,颇有一些*的味道。

扶摇想起昨晚由吃东西引发的床战,舌尖不自主地就伸出来舔了舔上唇,顾凤栖果然目光灼灼,喉结微动。

她笑,对他挥手:“你陪着他坐一会儿我进宫一趟。”

宝林给备好了马车,长公主还在大殿批奏折,她记挂着心事避开了御林军的训练场地,顾燕北这几日一直在那里调配,各国来使前后都到,他忙得不可开交。

小皇帝更是烦恼,入了冬就意味着接近年关。

过了年他就十二了,长公主正批着各地奏折,已经在准备秀女入京了,这小小皇帝眼看着就要大选了,他一想到自己以后就要和个不认识的姑娘住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

扶摇进宫,正好缓解了他的郁结之气。

小皇帝不许人跟着,先给她叫了一边去,一副甚是苦恼的模样:“摇啊,快点救救皇舅舅吧!”

她急着寻母,哪有心思和小舅舅闲聊:“皇舅舅每日高高在上,百姓臣民都不用您操心救您干什么去啊!”

小皇帝一阵哀嚎,学着鬼步的模样跳来跳去:“还不是那些老学究?现在已经开始准备大选了!这可叫我怎么活!”

扶摇适当提醒他:“皇舅舅,你忘记说朕了。”

小皇帝将自己摔进床上的软褥当中:“啊啊啊你能不能别那么像你娘啊,你说你还未满二十怎么就这样死板啊!”

她白了他一眼:“皇舅舅还是注意一些礼仪,不然许嬷嬷又有的啰嗦了。”

许嬷嬷是他的教养嬷嬷,长公主特许她教养圣上的权利,可不是一般的啰嗦。

曾经的她也是这样,怨恨着这样的早熟,可惜世事无常,从陈冬阳的死,到苏君正突然离世,再到玉玲珑的离弃,忽然就长大了。

母亲一个人支撑着南唐,从前她和皇舅舅一样厌烦着那些牵扯不清的姻缘。

可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稳住一切能稳住的,不能出现任何的纰漏,否则她真怕忽然失去母亲。

小皇帝只管在床上打滚:“我不管啊,一会儿你见了皇姐给我求求情啊!现在正是忙着商售,大选的事情就往后推一推吧!”

扶摇已是无心看他:“皇舅舅也不小了,玉玲珑还在的时候就常和我说,在什么位子上面就做什么事情,顺其自然,大选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还能自己选一个,而不是别人帮你选。”

“啪啪啪。”

“皇姐…”

长公主徐徐走近,看着女儿很是欣慰:“摇儿果然长大了,前两日还为着你担心,不能坚强起来,最近这几个月的确是太过于糟心了,也刚好有这么个差事,各地都在选秀女,你看着办吧。”

扶摇蓦然睁大了眼睛:“那商售的事情…”

话未说完长公主已然打断了她:“你心肠太软,日后有关北唐的事情都不许你管。”

北唐?

扶摇脑袋嗡的一声:“娘你要干什么?”

长公主凤目不立而威:“你只管做好我交待你的事情就是,玉玲珑一走了之,就该受着这样的结果。”

她顿时急了:“娘!”

“我不想再反复的强调,具体细节燕北会告诉你,现在他就在偏殿等着你,去吧。”

或许是知道自己触碰到了女儿的伤处,长公主缓了缓口气,显然这件事情已经和顾家商议好了,只是和她打声招呼而已。

扶摇顿恼:“这算什么?娘告诉我这算什么?”

似乎是知道她定然会这么问,长公主回答得十分快:“给你爹一个交代。”

她怔住。

长公主怒火未平:“就算阎王要他苏君正的命,也只能我去取,我岂能让他白死!”

扶摇双唇动了动,终究是说不出别个字来。

原来这么长时间,不仅仅自己没有释怀,母亲几乎是一直隐忍着的。

只是现在爆发了而已。

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爹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小皇帝直在后面对她摆着手,扶摇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对母亲施礼这就要离开。

身后又传来长公主冷冰冰的声音来:“从此我公主府只有扶摇一个郡主,那个孽障你看着办吧,不要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她脚步顿住,母亲好狠的心肠。

可也何尝不是伤透了心呢。

再不犹豫,逃也一般出了皇宫,甚至都忘记了顾燕北还在等她。

浑浑噩噩的回了顾家,扶摇丢了魂一样冲到了小扶柔的面前,孩子气色很好,她甚至是从奶娘怀里抢夺过来的,将这小小的柔软的小家伙抱住怀里了,这才松了口气。

窒息。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窒息。

从小,玉玲珑待她的那些好一点点的从记忆当中显露出来,她怀里抱着个孩子,似乎能体会一点当爹娘的心情。

小扶柔吃饱喝足,就睡着了。

扶摇呆呆坐在她的床前,半晌也没动上一动。

直到宝林寻了来,说是顾燕北回府了,正在找她。

她拂袖而起,掩去心中的厌烦。

顾燕北不仅仅是在找她,他是将顾家那两个弟弟也一同找了来,几个人都坐在书房,就等着她过去说话。

宝林给拉了椅子,扶摇进屋便坐,顾若善眼上覆着白巾,听着声响立即转过头来:“扶摇来了?”

从他后背探出小猴的脑袋瓜来,还啾啾的叫着。

顾燕北看着她的脸色,不言不语。

原本三兄弟一直在讨论着的如何分房睡的问题,这会家妻来了,却又都看向了她。

扶摇靠着靠背上面,淡淡瞥着他们三个人,只觉得疲惫。

顾凤栖忙搬了椅子坐了她的身边来:“你还好吧?怎么了?”

顾燕北垂眸,扶摇揉着额头,只觉头疼:“我没事,你们找我干什么?”

他作为家主,自然要分配一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分一下房,成亲之后你一直在外,如今能定居下来,总要先有个规矩,免得有偏倚,兄弟失和。”

家家后院都是这么过来的,扶摇点头:“分吧,你们随意分,怎么着我都没有意见。”

说着已经站起身来:“今天晚上你们就商量一下,我就听个消息就行。”

原来还想凑合着一会儿,可看见顾燕北那张脸就不舒服,索性不再看他:“你们看着办,我出去一趟,今天就去凤栖的屋里得了。”

顾二明显是错愕的,可她走得急,竟没说上一句话。

扶摇出了顾家,宝林急忙跟上,原本是要打算去喝两樽酒的,他趴着她的耳朵如此如此又说了几句话,她立即改变了主意。

文十三请她去吃酒。

作者有话要说:连拉带吐,我病了之后突然想,终于轮到我病了,终于不用我照顾那么多人了,终于能松口气好好睡一觉了,太累了。

第86章 扶苑之心

第八十六章

母亲的几个男人当中,其实扶摇最不喜文十三。

他比母亲小几岁,年长自己十岁有余,别人眼里,他模样清秀,平时做事亲和,口碑极佳。

玉玲珑在她的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思,从小怎么揣摩别人的心思,怎么识人都是他的一路思想,相同的,扶摇和他一样,认为文就是个心计太深的男人。

当然,当公主府后院众男散尽,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确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玉玲珑从不涉政,他从头到脚就是第二个苏君正。

有着这样的想法,扶摇想喜欢他亲近他也难。

如今长公主身边的男人,走的走,死的死,留下来真正的面首,却只剩他一人。不得不说十分微妙。

留了宝林在外面守着,扶摇轻轻叩门:“十三叔?”

雅间的门里立即传出文十三的声音来:“郡主请进。”

说着他已经亲手打开了雅间的门,露出他青衫在身的模样来,或许是这一装扮一下刺痛了她的眼,心中顿时涌起莫名的酸痛来,回想那些对于生父的遗憾,她忍住伤楚对他轻笑了下,算是亲近。

雅间内四碟菜,两壶酒。

他等她坐下,这才落座。

桌边一壶茶水已然过半,显然他是自己坐了一会儿,扶摇看着他将碗筷推了自己的面前,又伸手倒酒,也是开门见山。

“不知十三叔叫我过来有事?”

“没什么事,”他抬眼,眼底尽是柔意:“就是想请郡主喝点小酒,从苏大人离世到玉玲珑归北,想必郡主到现在也还难以接受,我有点家常话想和你说说。”

家常话?

扶摇听见他提及的那两个人,端起酒樽来一仰而尽:“人都已去,没什么好说的了。”

文十三但笑不语,又给她斟酒,看了她片刻笑道:“郡主无话对我说,我却有话对郡主说。”

他一脸平和,她涌起的点点感伤渐渐消散:“十三叔这么说就太客气了,有事您就直说。”

他伸手,示意她吃菜:“不急,听说你和你娘在宫里有点不愉快了?因着征北的事情是不是食不下咽了?看你的脸色好像也不大好,这样可不行啊!”

她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也只是敷衍地笑笑再次重申道:“十三叔有话就直说吧,

文十三似乎漫不经心的提起:“我第一次见到苏大人的时候,你才刚出生,那时候长公主一日离不得宫里,你是早产可怜得像个猫儿。”

扶摇怔住:“他那时候就见过我?不是说从未见过么?”

他笑,似乎想了一下苏君正当时的模样:“现在想起来,长公主睁一眼闭一眼,趁着玉玲珑沐浴的功夫,好像有人引他进来看过你,当年我也年少,其实也是好奇玉玲珑成天看着你看着个什么劲,他们进来的时候鬼使神差就躲了起来。”

她瞪大双眼,就连呼吸都紧凑了起来:“他见着我了?”

文十三点头:“他抱着你的时候,哭得很厉害。”

扶摇闭眼,似乎都能想象苏君正见到她时候,是何等的懊悔,依照母亲的脾气,这个孩子定然不会过早的告诉他,等他知道时候,一切都是木已成舟,再改变不了。

他似乎已经陷入到了回忆当中:“后来我便注意到了他,可他再没来过公主府,先还不知道他是谁,直到入了官场,其实长公主是将我交给了他,可称之为师。”

这些事情她从未听说过,她看着他发怔。

文十三给她倒酒:“从苏大人那里,可是受益良多,有几句话也要与你说一遍,也趁早觉悟悔改,不做悔事。”

扶摇点头:“愿听教诲。”

他淡淡说道:“这就是苏大人教我的,官行私曲,失时悔。富不俭用,贫时悔。艺不少学,过时悔。见事不学,用时悔。醉发狂言,醒时悔。安不将息,病时悔。作为男人的六戒,我引以为戒,凡事都是如此,总要会惜,才能少一点憾事。”

她的脑海当中,立即浮现了那样一个场景,年少的文十三,或许那时候他还不叫十三,聆听着苏君正的言传身教…

文十三靠在椅上,突觉有点疲惫:“其实话又说回来,我有一点理解玉玲珑了,他想要的你娘给不了,某日一发现她心里最信任的人还是苏大人,你的亲身父亲,也必然能明白过来,这些年来,她为什么一直不允许你管他叫爹爹,心里该多难过,南北之争,在他心里本不倾斜,可事已至此,如果留下来也只能剩下猜忌,还不如回到北唐去,为国效命,尽一个男人的责任。”

扶摇不语,对于玉玲珑,她更多的是不舍,倘若有人说他的坏话估计也是下意识的排斥。

文十三原本在后院,与他是一直明争暗斗,不想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是真的猜不透他什么意思,也不想费心去想,只是端起了酒樽,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愁绪和烦恼一股脑的解酒消了去。

他开始叹气:“玉玲珑走了,苏大人去了,想必小郡主心里是不好受的,可事已至此,无需过分悲愤,你母亲虽然从未表露,可我知她比你还要痛心至极,只是不愿说而已。你母女相争,她更是痛心疾首,说是去征北,你可想过她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

她定定看着他,听见他又是叹息道:“你只道长公主心狠,亲生女儿都不闻不问,可知她已厌世?不过再交托后事而已。北征即是她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扬我国名,看谁还敢来犯,欺辱南唐!”

扶摇心神不宁,经过他这么一说,脑中已然乱成一团。

的确,母亲很是反常,她将文十三前前后后的话来回想了一通,忽然惊觉,他在隐晦的告诉她一件事情,并且劝她珍惜眼前人…

霍然站起身来,她是再也坐不住了:“我娘现在在哪儿?”

文十三勾起唇角来:“长公主自然是在公主府里面。”

她心急,连忙告辞,出了雅间,宝林见她脚步很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郡主去哪?顾将军可是还等着呢。”

他们在府邸商量分房的事情,扶摇哪还有心思管他们:“你先回去,我去看看我娘。”

宝林自然不想离开她:“我跟着郡主。”

她瞥了他一眼,走得飞快,因距离不远,很快就到了公主府的后门处,幼时总是翻墙,玉玲珑不知给她收拾了多少回烂摊子。

宝林已经站了后门处,扶摇却徘徊在墙下,找到了平日玉玲珑给她做的暗脚,一脚踩踏上去,借力扳住了樯檐。

后门打开的时候,她人已经稳稳的落在了院里。

看着后门的侍卫见是她,立即避让。

公主府的后院略显萧瑟,玉玲珑走了之后,长公主不允许闲杂人等来回随意走动,此时晚上一走,半个人影都瞧不见,漆黑的夜里,只偶有烛光在厢房点点露出来。

扶摇轻车熟路,叫宝林去前面等着,母亲的屋里果然亮着,她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下房门。

里面顿时传来母亲略显疲惫的声音:“十三?”

她轻轻推门,里面并没有插门闩,不费力就推了开来:“娘,是我。”

长公主正是坐在桌前批阅奏章,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摇儿?”

扶摇反手关好房门,走了她的面前,长公主此时外衫已除,可能是坐时间长了些感觉冷了,身上披着件男人的斗篷。

因是除去了胭脂遮掩,打眼一看就能看清她脸色微黄,眼底乌青。

扶摇心酸难忍,上前一下就扑入了她的怀里,半跪了她的面前:“娘!”

长公主没想到女儿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还是这样的抱着她,心里顿时柔软起来,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怎么了?这时候突然回来和顾家那几个生气了?”

扶摇摇头,不管任何的时候,母亲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棵可以依靠着的树,而她可以任性可以恼怒可以肆无忌惮,快意一生。

扶苑半阖着眼,半晌没有说话,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