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将军明知道月虹身子羸弱,落下的疾病也才痊愈不久,却在这个时候带他去猎场狩猎,显然是不安好心。更何况月虹自幼娇生惯养,受尽女王宠爱,怕是也不曾见过屠戮杀伐之象,若是在猎场中因围猎的血腥景象受到惊吓,只怕病症又会反复。何况这些日子因为镇国将军归来,沈茹月已许久未去月虹处探望,也不知他现下是否安好。

沈茹月咬着食指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遭,终于还是决定偷偷混进宫女中,跟着队伍一起去猎场。好在随行服侍的宫女和侍从人数众多,沈茹月混进队伍最末,远远看到月虹的轿辇。

镇国将军因常年行军在外不喜乘轿,于是在轿辇的前面骑马而行,那匹马通身皮毛黝黑,甚是高大,一看便知是品种精良的战马。骑在马上的将军更是引人注目,只见他一身银甲,腰配长剑,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杀意。然而因距离隔得太远,面容却看不清。

抵达猎场的时候,见月虹在侍从搀扶之下自轿辇中走出,行动间似乎还算康健,沈茹月提着的心也稍觉安慰。

此行虽只是小小围猎,然需要准备的琐事却甚是繁杂,刚到猎场的驻扎地,一众宫人便都各司其职忙碌起来,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曾有。

今日孟冬一早便去了月国太傅那里商量对策,沈茹月正是趁着这个机会混进队伍的,故而这次,她亦是背着孟冬行动。平日里总觉得他啰嗦,而今没有他在一旁适时指点,沈茹月竟觉得有些无措。只得假装忙碌的在来回奔走的宫女和侍从间穿行,并寻找机会远远往月虹所在的营帐望上一眼,确定镇国将军没有对他下毒手。

接近正午的时候正是动物们寻找水源的时机,围猎便在此刻正式拉开序幕。看着换上一身银甲的月虹骑在马上,跟随镇国将军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进入茂密的山林,沈茹月不禁担忧,却因此时是宫女的身份而不得不留守后方。只得伸长了脖子张望,亦或是从来往运送水粮的侍从口中打探些猎场里的消息。

如此直到太阳西斜,镇国将军似乎十分尽兴,这边晚膳都已备好,月虹那边却还没有归来的消息。沈茹月正端着汤羹往伺候饭食的侍从那边送去,从厨帐里走出来的时候心里就莫名的七上八下,于是刻意绕到山林边张望了半天,仍旧失望而归。

正yu往回走,却见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驾着马朝这边疾驰。男子面色凝重,到掌事的侍从面前跨身下马道:“少主遇到危险,快让医官准备!”

简短的一句话恰好飘进了沈茹月的耳朵里,吓得她险些打翻手里的汤羹。她踱了两步,努力镇定心神,将手里的汤羹扔给经过身边的小宫女便提了裙子往山林里赶去。好在这里毕竟是狩猎的围场,范围并不广阔,对地形毫不熟悉的沈茹月兜转了片刻,便看到远处丛林里一群侍卫模样的人正列成阵势将什么包围在中央。

未免被人发现反而添乱,沈茹月低了腰将身子隐入草丛里,而后慢慢前行。待靠近些,终于看清情势,坐在草丛里的月虹虽不知是否从马上摔落,但看样子神智清晰,身上也并无外伤,焦急的心才得以跳得稍微安稳些。

然而当她注意到月虹身边的猎豹时,一颗心却又在瞬间吊到了嗓子眼。那猎豹正一步一步向月虹逼近。它并不急于进攻,只是在他身边嗅着,似乎在确定对面前的猎物是否有足够的把握得手。沈茹月甚至可以感觉到月虹自内心散发的恐惧,他似乎早已忘记了挣扎,只得看着猎豹向自己逐渐靠近。

旁边一众卫兵却都只是驾着箭而不发,起初沈茹月以为猎豹离月虹的距离太近,倘若出手,极有可能将他误伤,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但看到镇国将军抱着臂冷眼旁观的模样,她才明白卫兵们都在等候他的命令。看此般情景,倘若镇国将军不下令,这群人便会看着月国少主活活被这头猎豹咬死,而狩猎遇到意外正是个再好不过的理由。

那猎豹又逼近几分,鼻子几乎贴上月虹的脸颊。眼见事情演变至千钧一发之机,沈茹月也不曾多想,低头看了看身上朱红的宫女衣裙,正寻思着以什么方法吸引猎豹的注意,却听到镇国将军以一种玄铁般冰冷的语调道:“都给我退下。”说着,他自箭筒中抽出一支利箭搭上弓弦,指向猎豹所在的地方,而月虹亦在他瞄准范围之内。沈茹月倒抽一口凉气,心已跳至嗓子眼,yu冲出去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

箭已射出,几乎是贴着月虹的面颊而过,锋利的箭尖亦削落他耳畔发丝,而后直入猎豹的心窝。方才还极尽凶狠的猎豹甚至来不及挣扎便已停止呼吸。月虹早已失去行动和言语的能力,只是怔怔的看着自猎豹伤口处不断淌出的鲜血。经过这惊险一幕,沈茹月亦仿佛被抽去所有力量,瘫坐在草丛里,一时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动弹。唯有射出这一箭的镇国将军,仍旧用冰冷的语调吩咐身边卫兵:“少主受了惊吓,需闭门静养,你们先送少主回帐。”

沈茹月推测镇国将军安排这次狩猎,甚至刚才的那一箭都是为了报复月虹当日以死相逼离开囚禁他的宫殿一事,于是在心里暗骂镇国将军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又想到月虹受了方才一番惊吓,现在必定不会好,于是决心想法子混进他帐中看看。

镇国将军是月国而今处在权力顶峰之人,再加之他一路辅佐女王荣登大位亦和不少人结仇,所以这世上想暗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因此他也格外小心。入夜之后若非紧急之事,绝不轻易离开寝帐,这亦是他多年行军养成的习惯。

得知这一点,沈茹月便趁着夜幕降临来到月虹帐前,寻思着找个机会进去。正徘徊,肩膀却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看,是个侍从模样的人。那人将沈茹月打量了一遭,问道:“怎么入夜还在这里乱逛,哪个宫里的?”

“我…”沈茹月被问得一时语塞,直恨自己没先做好功课再扮宫女。那人却有些不耐烦:“我什么我,新来的吧?这般呆头鹅似的怎么服侍主子,喏,赶紧把这碗药送到帐里去。”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端着的药碗塞给沈茹月,又朝月虹的寝帐努了努嘴。

真是天助我也,月虹不爱吃药是宫里人人皆知的事实,每次给他送药的宫女侍从总要被赶出来几遭,故此人人都推脱这差事。这人只怕也是不想去送药,看沈茹月面生,打算拿她当冤大头。反应过来的沈茹月忙一脸堆笑道:“奴婢是新来的,奴婢这就去送药。”

“机灵着点儿,送完了就赶紧回自己帐里…”侍从还在絮叨的嘱咐,沈茹月一面连声应了,一面加紧步子往月虹的帐里行去。

帐内只燃了一盏残灯,服侍的人不知是不是都被月虹赶了出去,银色铠甲被散乱的丢在地上。沈茹月把药碗搁在桌上,拾起铠甲放好,而后朝床榻上蜷缩的那一团行去。

“出去。”月虹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把沈茹月当成了来伺候的宫女或者侍从。沈茹月靠着床沿坐下,安慰的抚上他的发丝道:“是我。”

“王姐…”月虹坐起身猛地扑进沈茹月怀里,竟孩子般嘤嘤的哭了起来:“虹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王姐了…”

“我都知道了。”沈茹月一遍一遍轻抚少年的发丝,似在为一只受惊的小猫抚顺全身竖起的毛发:“虹儿很英勇。”

“真的吗?”月虹抬起头来与沈茹月对视,闪烁泪光的眸中满是疑惑:“可我险些成为那头猎豹的腹中之食。”

沈茹月于是替他擦拭眼角的泪滴,柔声道:“当然是真的,那时你面对猎豹尚且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现在怎么倒哭了呢?”

受到沈茹月的激将,月虹忙将脸上残留的泪水抹尽,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虹儿不哭,虹儿从现在开始就要学习骑射,日后也要做一个英勇的君王。”

见月虹满怀信心的模样,沈茹月深觉欣慰。仿佛自己真有这样一个弟弟,看着他一点一点成长,期待他从羸弱的少年变成万民景仰的君王,心里比自己得到一切还要高兴。可又想起自己实在帮不上他什么,难免有些歉疚:“对不起,如今镇国将军手握重兵,我已没有和他相抗的能力,只能先避着他,也不能常来看你…”

“虹儿会保护王姐。”月虹打断了沈茹月的道歉,挺起胸膛,继续用满怀决心的语调道:“以前总是王姐保护虹儿,今后虹儿也会变得很强大,总有一天打败那个乱臣贼子,保护王姐!”

五十六、围场狩猎(三)

因昨日少主在围场中被猎豹攻击,受到惊吓而旧疾复发,原本计划持续三日的围猎只得草草结束,一早各处宫女和侍从们便忙着拔营准备回宫。

沈茹月亦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情愿的起了身。昨夜得知月虹并无大碍,知道总算是过了眼前这一关,悬了许久的心才算重新搁回原位,难得睡个安稳觉,眼下正嫌没有歇够,恨不能在床上多赖一会儿。

然而这些千年前的人早已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肃国的时候,仗着流觞的纵容还可以无所顾忌的赖床,如今却只能入乡随俗。

沈茹月磨磨蹭蹭的出了营帐,跟在一行宫女的最末,准备和她们一起收拾细软,装上回王宫的马车。然而正当她没精打采的打着哈欠时,却被路过的侍从给叫了过去。自衣着上看来,此人算是一众随侍宫人中的小头目,沈茹月于是忙装作一脸恭敬的样子躬身行礼。那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她的面孔并不熟识之后便道将军昨日在林中丢了支箭,令她速去寻来。

果然无论在何处,人总是欺生的。想起昨日月虹在树林里遭遇猎豹攻击的一幕,沈茹月不禁有些愤然,却又不想旁生事端而暴露身份,只得垂头丧气的往山林里寻去。

沈茹月一路凭着记忆,往昨日去过的那些地方沿路探寻,强迫自己不去想昨日那头猎豹的凶猛,却又严密关注着耳畔的一切动静,当真是草木皆兵。

可是,往往越是害怕的事情就越是避之不过,从某一刻起,便有窸窣声断断续续自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沈茹月停下脚步凝神静听,终于还是确定那声音不是幻觉,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东西在靠近。然而,她始终不敢回头,只得屏住呼吸,祈祷靠近的不是大型食肉动物。

如此每分每秒都像凝固住那般漫长,直到一只手握在她的臂上。

然而当她屏住回过头准备和那畜生拼死一搏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许久未见的袁乾,沈茹月觉得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可她还没来得及同这位故人叙旧,便被携着离了地,飞身于树林间穿行。

两人不一会儿便抵达这片山林的尽头。沈茹月环顾四周,只觉林木稀疏,亦不见月国皇族的旗帜或标志,似乎已不在围场的范畴之内。

那时在毓城,她就领教过袁乾的轻功,方才的一程更觉他武功精进不少,正打算开口表扬几句,却见他忽然单膝跪地,一脸恭敬道:“属下特来迎接娘娘回宫。”

沈茹月这才发现不远处掩映在树荫之下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马车,算算日子,流觞也早该返程回到肃国王宫。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为他利用自己和月国做交易之事感到恼怒,于是随口答道:“我暂且不想回去,你先去接孟冬吧。”

这一瞬间,沈茹月注意到车缘上垂落的锦帘略动了动,原来马车里已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心忽而跳乱了节奏。

“袁将军可否回答茹月一个问题?”她突然转移话题,对袁乾说道,目光却始终锁在锦帘上。

袁乾愣了愣,但很快应允:“不知娘娘所问何事,末将定当知无不言!”不愧是肃国大王最信任的将军,袁乾的回答干脆而又利落。

“为了和月国结盟,大王是不是曾拿我当做交换?”马车上的人似乎正准备掀开车帘,却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停了动作。

“这…”袁乾吞吞吐吐,俨然不见了方才的利落,却又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道是娘娘误会了大王。

“蒙荒之战里大王舍命救我,是否只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月国女王相同的脸?”沈茹月打断袁乾喋喋不休的解释,仍旧坚持的追问。袁乾却陷入了沉默,他略略侧过身子,仿佛等待着谁的命令。山林间忽然安静的可怕,唯有风鼓起衣袍猎猎作响。

唇畔牵出自嘲的笑意,沈茹月的心在这一刻沉入谷底,不远处的马车渐渐在眼眸中模糊了形体:“罢了,我又何苦为难你…”

沈茹月沉默了片刻,而后下定决心般长叹一口气,说道:“请将军代为转告大王,茹月本就不属于肃国,和他亦没有任何关系。”她故意提高了音量,用马车上的人也可清楚听到的声音道:“过去不得已留在肃国,皆是为他所胁迫,然而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感到恶心。他身上的血腥和残暴,除了让我恐惧,便只会令我憎恨。以前我没有本事逃出肃国王宫,如今少主尊我为王姐,自然不会再受他胁迫。况且我已助他实现与月国结盟的心愿,再没有利用价值,只求他放我一条生路。”

“也求将军莫要将茹月逼上绝路。”见袁乾向她靠近几步,似乎打算强行带她离开,沈茹月自发间拔下银簪,指向自己,满脸都是决然。袁乾果然被她唬住,立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沈茹月的目光在愈加模糊的马车上胶着许久,终还是转过身向山林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她不敢回头,亦不敢想那马车里坐的人是谁。银簪自指间滑落。此刻的她忘了山林的危险,忘了心里的害怕,只觉两道温热的泪痕没有穷尽的潺潺而下。

这便是心痛吗?她下意识的攥紧覆在胸口的手掌,不让酸胀的感觉将自己淹没。何苦这样认真,倘若这是一个故事,早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好的结局。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唱独角戏,只是为何现在明白这道理,却觉得这样难以接受。

思绪乱成了一团扯不清的线团,沈茹月一直努力将一切理顺,却反而越来越纠缠。一路痴痴的走来,也不知到达驻地时是什么时辰。队伍早已整顿完毕准备启程,方才指使她拾箭的侍从一脸焦急,担心的却是那支箭。见她空手而回便喋喋不休的数落起来。只是浑浑噩噩间,她也未曾听进去半个字。

待回到宫中,老远迎上来的孟冬又将她细细数落一番,唠叨的模样叫她想起珠儿,也总是这般在她耳畔没有休止的说教,只是而今回忆起来竟已恍若隔世。

不知道是否因为假扮月国女王入戏太深,沈茹月忽然觉得肃国的一切都离自己那么遥远。朱红的宫墙、七彩的琉璃瓦,甚至流觞身上阳光的气悉,曾经触碰过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梦,又或许本来就是一场梦。

一旁的董太傅连声向她道歉,拼命责备自己失职,使得堂堂肃国王妃竟被当做宫女随侍狩猎。想来已被孟冬的唠叨折磨了许久,此时似长舒了一口气,抬着袖子连连拭额上的汗珠。又道而今将军归来,沈茹月继续留在宫中只怕多有不便,于是提议将她接入太傅府邸落脚,待少主情况稳定些便安排她回肃国。

沈茹月亦觉他这番思虑颇有道理,况且从太傅府邸脱身远比逃离禁卫森严的月国王宫容易,到那时候回不回肃国便可由她选择,于是毫不犹豫的应了,只道同少主告别之后便依董太傅的安排行事。

打发走董太傅和孟冬,沈茹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呆。那时为免被镇国将军知晓,董太傅特意嘱咐相熟的侍从将她安顿在偏僻的别院里,所以除了孟冬,此地甚少有人经过。独自安静下来的时候,负面情绪便一股脑的涌了出来,方才山林里的一幕,不禁越想越委屈,却倔强不许眼泪落下来。

这时,耳畔却传来阵阵啜泣声,神思被断断续续的哭声扯回,沈茹月寻着声音来到院子里,推开侧门,只见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宫女正颤抖着肩膀坐在墙脚。

哭得正伤心的小宫女觉察到沈茹月的动静,忙惊慌的站起身来,满是惶恐的双眼已肿成了发红的核桃。见她这般可怜模样,沈茹月难免心软,忙掏出手绢递了过去。小宫女怯怯的接过手绢,蚊呐般道了谢。

“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可是受了委屈。”想起宫中多勾心斗角之事,这小宫女看起来甚是娇柔,想必是被人欺负了。

“不。”小宫女却急忙否认,继而道来缘由:“我不久前才进的宫,过去从未离家这么久又这么远,如今想起父母兄弟,忍不住伤心…”她说着,两行泪水又有蔓延之势。

听她这一席话,沈茹月亦陷入沉默,只觉那小宫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道:“多谢姐姐,这手帕我洗过之后再来还给姐姐,我还有活要干,便先行一步了。”说完已往小路上行远。

沈茹月看着小宫女的背影,原本沉郁的心情却燃起一丝希望。至少她还有深爱自己的父母,千年后的那个时空中,他们一定正盼着自己回家。而今她好不容易来到月国,若是能找到回去的方法,在这里的一切便只当是一场梦,她还是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娇的沈家大小姐,还是那个热爱考古世界对生活充满热情的沈茹月。

五十七、镇国将军(一)

决心重新踏上回家之路的沈茹月,打算在发前最后探望一次月国少主,毕竟在月国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将她视作亲姊,让她知道其实被依赖的感觉也可以很温暖。

孟冬又唠叨的嘱咐了许多,沈茹月怀疑他此刻已被珠儿附身,最后还是妥协的同意他一起前往月虹的宫苑。

看准镇国将军出宫的时机,两人在侍从的引领下来到皇宫深处那座布满卫兵却又最为孤寂的大殿。见到月虹的时候,他正捧着竹简看得入神,深思虽不似过去那般颓靡,形容却又消减不少。看到沈茹月掀了珠帘进来,水色的薄唇牵出一个极深的笑意。

“王姐。”他似撒娇的唤着,迎上来腻进沈茹月的怀里。沈茹月只当他是个孩子,由着他这般亲昵的动作,顺手拾起方才被他搁在一旁的竹简。略略看来,上面写得都是历朝明君治国平天下的历史事迹。

“虹儿要从现在开始努力,有朝一日成为可以保护王姐,保护月国百姓的英明君主。”月虹见沈茹月手握竹简,浏览上面的文字,抬起头邀功似的与她对视。

沈茹月指腹抚过他澄澈眼眸下淡淡的乌青,为他能够找到期冀不再消沉而感到欣慰,但又觉他这般羸弱的身子却要肩负如此重担,心下难免担忧。夹杂这般复杂的情绪,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微弯唇角,回以一个温暖的笑意。

沈茹月又见月虹身着寝衣、乌发披散,起身后似还未梳洗,便唤了宫女端来瓶器清水,而后亲自拾起木梳为他篦头发。

少年的发丝十分柔软,总是轻轻缠上她的指尖,又乖巧的由着她理顺。传言有着这样柔软头发的人性子也是一样柔和的,想起这样温柔的少年今后要在镇国将军的虎视眈眈之下担起国家的重担,到最后却还是为肃国所吞并,成为亡国之君,甚至在历史中消失了踪迹而不知结局,沈茹月心下不免凄楚,对他的怜惜更甚,却又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而感到懊恼。

“成为明君固然重要,可虹儿也要爱惜身子。”眼前已有薄雾凝聚,却努力保持脸上的笑意:“这些书白日里看就好,眼睛都熬青了,要是再病倒,治国之事又从何谈起。”

月虹甚是乖巧的点了点头。他总是这样,听话得叫你连生气也生不起来,更不消谈伤害他。那镇国将军一定是个极狠心的人,否则又怎会忍心如此对待他。

“许多日子没有见到王姐,虹儿想王姐了。”握着梳子的手被月虹捧进掌心,而后贴上脸颊不舍的摩挲。

心被他的话刺痛,想起这次来看他的目的,道别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今后王姐不能常来看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药,也不要挑食,更不要在夜里看书着了凉…”嘱托着能够想到的所有细节,生怕漏掉哪一样他便又回到初来时那般憔悴的模样。

“虹儿知道,王姐是因为将军的原因不能来看虹儿,虹儿会照顾自己,日后,虹儿去看王姐。”月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澄澈的眸子里盈满期冀。

沈茹月不敢再看,低了头回避清冽泉水般的眸光,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还有一事…和肃国的盟约需早日定下来,有强大的肃国做后盾,与镇国将军相抗的胜算也可多几分。”话才说出,沈茹月却又觉后悔。她想不明白自己何苦还要为了肃国而让自己忍受良心谴责的煎熬。

“王姐今日怎么了?为何每件事都说得这样仔细,好似在同虹儿告别一般,王姐可是要出远门?”月虹忽而转过身来,扯住沈茹月的袖子委委屈屈问道。

“没有…”终还是忍不住对他说了谎,却心虚的不敢与他对视。

“这样就好。”月虹张开双臂环上沈茹月腰际,将脑袋埋进她怀里:“虹儿好害怕,他们都说王姐已经…虹儿好怕这一切只是场梦,哪一日醒来就再也看不到王姐,听不到王姐的声音。”

听着少年的表白,沈茹月心下自责更深,然而此时侍从的声音却隔着珠帘传来:“请少主服药。”沈茹月知道这是孟冬催促自己的暗示,只得自侍从手中接过药碗,待他服下之后便寻了理由自屋子里退出来。

转身回望那座金丝牢笼的大殿,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乖巧温柔的少年,而他今后的命运亦不知朝何方发展,沈茹月不禁心下郁结。却也只能跟随孟冬的脚步往回走,未免夜长梦多,董太傅已做好安排,今日傍晚之时将她扮作仆从跟随他入宫拜谒的马车离开。

两人正行在冗长的宫道之上,忽然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姐姐…”沈茹月寻着声音望过去,果然在一座宫殿的转角处看到个小宫女探出的脑袋,模样甚是眼熟。

“珠儿来还姐姐的手帕,上面的眼泪都已经洗干净了。”小宫女见沈茹月停住脚步,小跑着来到她面前,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说道。

“你叫珠儿?”接过小宫女递过来的手绢,沈茹月有些惊讶的问她。小宫女点了点头,终于鼓起勇气与沈茹月对视,又道:“不知姐姐唤作何名?”

“沈茹月。”或许因为小宫女和珠儿有着相同的名字,沈茹月只觉她越看越亲切,于是展露微笑,柔声答着她的话。

“那日多谢姐姐…”

“时辰不早,我们不可在此耽搁!”小宫女还想继续和沈茹月说话,只是后面的言语都被孟冬打断。想必他是着急赶路间不见了沈茹月而折转身来,眼下因为心焦,语调也甚是生硬。小宫女被她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失了魂魄,躲到沈茹月的身后不敢出声。

沈茹月恼他将小宫女吓得厉害,于是同样强硬道:“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稍后就来,耽误不了许多时间。”见一向和善的主子露出难得一见的固执表情,孟冬无法,只得独自往回行去。

孟冬走后,沈茹月又拉着名唤珠儿的小宫女聊了许久,待接近黄昏才依依不舍的同她道别。然而独自行在殿群之间时,她却有些后悔让孟冬先回去了,只因继那次逃跑失败之后,她又一次的在月国王宫中迷失了方向。

眼见着夕阳在天际逐渐蔓延开来,沈茹月的心也愈发焦急,只怕孟冬此刻也正为自己担心,回去之后少不得又要被他一顿唠叨。更重要的是,若是傍晚还未能寻得回去的路,错过了门禁的时间,怕是只有等太傅下次进攻拜谒时才有机会离开。

偏生这千年前的朝代也没有电话之类的东西可以联系到孟冬,眼下恐怕只有寻个人来问路才是上策,只是兜兜转转间,竟然连个宫女或者侍从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之前听说镇国将军以治军之法管理宫中众人,所以从傍晚落门禁前的一个时辰开始,没有的特殊差事的宫人都不可随意走动。眼下看来这严格的宫规当真是实情。

至于那些冰块似的侍卫,就更不能指望了,沈茹月相信她就是在他们面前喊破喉咙,这些人也不会应她一个字,当真是天要亡她。为何每次逃出王宫都困难重重,在肃国是这样,而今再月国又是如此。

沈茹月陷入绝望的叹息,只得凭着感觉在这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殿室之间寻找那条回去的路。如此不知不觉间来到一片种满荷花的潭水边。而今时节已入夏,正是暖风习习,荷香扑鼻,眼前满池碧叶随风而舞,拂起层层碧色的浪花,间或婷立的粉荷还含苞待放,色泽似少女双颊上因娇羞而浮起的嫣红。

池畔的假山上坐着一名贵族男子。他正背对着沈茹月,乌发流泻如瀑,一身碧色衣裳似将融进满池的荷叶之中。身旁的剑上镶满各式珍奇宝石,想来是哪位王侯家的公子。

看到此人,沈茹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提了裙子跑到假山下,仰头间才发现男子清润的面容之上生了一双剑眉,将本就轮廓分明的脸庞衬托得愈发英武。俊朗眉宇间的气势令人不敢正视,这让原本以为遇上了王族纨绔公子的沈茹月颇有些讶异。

他似在想着心事,又或是赏花赏得入迷,竟不曾发觉沈茹月的靠近。沈茹月也着实不忍打扰,然而此时却再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踮起脚尖,试图拉近与假山上男子的距离,而后斟酌了片刻,以听起来尽量诚恳的语调开口:“这位公子,可否发发善心,给奴婢指条路?”五十八、镇国将军(二)

贵族男子回过头来与沈茹月对视,隐入阳光中的面庞逐渐清晰,沈茹月这才注意到他的左半边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那伤疤很长,自眉上一直延伸至耳根。看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在心下惋惜,原本是何等俊朗的脸庞,却生生被这道伤疤破坏。

“你是谁?”回过神来时,男子已拾起剑自假山上跃下,来到沈茹月面前居高临下的将她俯视,眸子里复杂的情绪却叫她看不懂。

沈茹月惊慌的低下头,试图避开那几乎将她灼穿的目光,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奴婢是新来的宫女,方才迷了路,只求公子指点…”

“这么说,你才是那个和女王容貌相同的宫女。”男子微眯双眼,向沈茹月逼近两步,审问犯人一般问道:“肃王派你来是何目的?”

他竟什么都知道,沈茹月意识到危机的存在,早已放弃向他问路的想法,急着寻找机会赶紧脱身,但还是晚了一步。男子仍将目光锁在她的脸上,而后提高声量不知对谁道:“来人!”

话音刚落,方才还遍寻不着人影的宫苑里,霎时间便有几名手握长剑的卫兵出现在眼前,皆单膝跪地,朝着那贵族男子恭敬道:“将军!”

沈茹月懊悔不已,明明孟冬已得到消息,镇国将军季长风今日出宫去军中巡视,怎么竟然出现在这后花园里,而自己找谁问路不好,偏偏找到了他,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是而今再想抽身却已来不及。

“把这冒充女王的肃国细作关进死牢!”季长风语调平静,就如同在交待这株盆栽长得不好去帮我修剪下一般。

卫兵们得到命令,二话不说就将沈茹月擒走,当真是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留给她。

就这样,沈茹月莫名其妙的被扔进了死牢。没错,是死牢,不是天牢、不是地牢,是专门关押死刑重犯的死牢。

在肃国的时候,流觞曾无比自豪的同她提起过肃国的死牢,将那里形容成进去之后便不可能活着出来,而进去的人也不会想继续活着的地方,如此便可遏制人们犯重罪的念想。那时,她只觉这般严苛刑律很是可怕,认为流觞是个变态虐待狂。想不到而今自己竟身在其中。

沈茹月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铁链勒得她手脚生疼,不时爬过脚面的虫蚁让她忍不住尖叫,不过才几个时辰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更可怕的是隔壁刑室里仿佛永远没有停歇的惨叫声,她只得捂住双耳,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却又被充盈在鼻尖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纠缠。

和其他的牢房不一样,死牢是没有窗户的,所以当牢门被打开时,习惯了黑暗的沈茹月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刺瞎,于是慌忙闭了双眼,许久才得以适应。

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早已被她界定为魔鬼的男子,月国拥有至高权力的镇国将军季长风。沈茹月觉得这个男人内心一定有缺陷,否则纵使和月国女王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也没有必要对素未谋面的自己下手这般狠辣。

“都退下!”他一面说着,一面踏进牢房,最后停在沈茹月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与她对视。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将那道疤痕衬托得愈发狰狞。

沈茹月畏惧的向后缩去,生怕他将她捉去刑室,将那些噩梦般的刑具通通加诸她的身上,却轻易被他捏住了下颚。

“你竟然真的活过来了。”这句话说得沈茹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才注意到他逼近眼前的眸子上结了一层薄雾,而他唇中亦传来浓烈酒气。原来是喝醉了,想必将她当做了月国女王。

明知季长风认错了人,沈茹月却不敢辩驳亦不敢回答他的话,生怕自己哪句说得不和他心意便被扭断了脖子。

“为何不说话,我的女王。”见沈茹月不语,季长风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疼得沈茹月眼角都浸出泪花,他却兀自说着:“你不是最喜欢拉着我说话的吗?你说不能和别人说的话都只能告诉我。你说他们会害你,我就替你把他们杀光,你都忘了吗?你看!是那时留下的疤,你也忘了吗…”

季长风说着,忽然握住沈茹月的手迫她触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凹凸不平的触感令人恐惧。沈茹月害怕的yu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握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可是为什么?”他忽然将她推开,站起身来,火光自他身后投射,映照在银色的铠甲上,亦将沈茹月笼入巨大的阴影。“为什么,我将你视为生命来保护,可我的女王,我在你眼中却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蝼蚁!”

“那是我的亲弟弟啊,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他眸子里的愤怒忽而尽数变成悲伤,而那悲伤令沈茹月错觉有着毁灭世界的力量:“我为你出生入死,甚至甘愿牺牲性命,只求过你这一件事,可你竟然忘了…”

“忘了…”季长风的脸上流露出嘲笑的神情,但很快又化作阴戾:“多么可笑的理由。我就这么看着唯一的弟弟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

似被抽去力量那般跌在地上,季长风颤抖着摊开双手,仿佛他的弟弟此刻就躺在他怀里。

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男人,沈茹月终于明白,原来季长风如此对待月国女王和月国少主并不是因为对权利的贪婪,竟忍不住同情起他来,或许对于他的弟弟来说,狠辣如魔鬼的镇国将军只是一个慈爱的哥哥。

出神间,季长风已自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物件,然而当沈茹月看清那个物件时,却再也不能冷静。

镶嵌着黄金凤凰的血玉戒指静静躺在季长风的掌心里,亦如在墓室里初见时那般华贵安详。

沈茹月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那时她就是带着这枚戒指自双棺里穿越至千年以前,只是在蒙荒战场上醒来时却不见了踪影。

仿佛在绝望的黑暗里看到一丝微光,沈茹月拼命的扑向那枚戒指,却因被铁链缚住手脚而无法碰触,可她仍不断的挣扎着,顾不得粗糙的铁链已经嵌入肌肤,令疼痛深入骨髓,只是发了疯一般向那枚戒指靠近。铁链之间钢铁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漆黑的牢房,久久不绝。

季长风却对沈茹月忽然激烈的行为视若无睹,只是站在她仅差半寸却始终触碰不到的地方,轻柔抚弄着那枚戒指:“女王在月晦之日离开,必将在月晦之日归来。明日又是月晦,我会用烈火将你焚烧干净,如果他们一次一次把你唤醒,我就一次一次把你烧死,只有这样才能慰藉我弟弟在天之灵。我的女王,你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