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今日不忙么?”我含笑问他。

“今日恰好得闲,”狗官不慌不忙地笑道,“灵歌妹妹似是欲在地图上找些什么,可有为兄能效劳之处么?”

果然没逃过他的狗眼。不过为了能省些力气,我就是问问他也无妨。于是笑道:“灵歌在找牵牛坊和织女坊。”

“唔…”狗官摸着下巴随手在地图上一指,“这里是牵牛坊,那里是织女坊。”

我定睛一看,果然便在他所指之处。…这个家伙,难道他已经把整个太平城的地图都记在了脑子里了吗?且不管他,先看看这牵牛坊和织女坊…唔,一在东来一在西,中间隔着好几里。到底哪一处才是真正的约会地点?

鹊桥仙路数徘徊…难道意思是要在这两坊之间不停的走来走去?呜哇!谁来给我一刀,让我死了干脆吧!想不出来想不出来…

“灵歌妹妹似是被什么难题所扰呢,能说与为兄听听么?”季狗官笑眯眯地问。

这…当然不能。虽然我也很想看看这个家伙能否猜得出来。

“大人,若只说‘鹊桥仙’三个字,能令您想到太平城内的什么地方?”我偏头问他。

“唔…应该是‘兰夜亭’罢。”狗官说着向地图上一指,便见位于玄冥区西北方近郊处绘着一处小亭,正标着“兰夜亭”三个字,与那牵牛坊织女坊完全不搭边儿。

这又是为什么呢?这狗官不会是随口胡诌忽悠我呢吧?

狗官看出我眼中疑问,笑着道:“《鹊桥仙》自然会令人想起牵牛织女,而牵牛织女每年相会于七夕,即七月初七夜,七月又称为‘兰月’,故七夕亦被称作‘兰夜’,是以…为兄才会想到这座‘兰夜亭’。”

这这这,他他他,简直——简直岂有此理!我苦思了一上午的谜题竟然、竟然被他如此简单就解开了?!从《鹊桥仙》到“兰夜亭”,这中间拐了一万个弯儿!他那脑子是不是畸形?怎么一下子就能想到呢?!

呼——呼——冷静、冷静,淡定、淡定。这家伙只不过是因为熟悉太平城的各个地方罢了,并不能由此证明他是天才我是弱智,我,我没必要因此而怀疑自己的智商…对,我,我当然不能甘拜下风。

“原来如此,灵歌受教了。”我含笑道,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地图,便向狗官道:“多谢大人将地图借给灵歌一观,灵歌已经看完了,请大人收起罢。若无甚吩咐,灵歌便告辞了。”

狗官笑道:“能帮到灵歌妹妹是为兄的荣幸…”才说到这儿,忽听得有人敲门,便道了声:“进来。”

门开处迈进个人来,竟是我那位平静如水又可怕如鬼的岳清音哥哥。

登时我就吓瞠了,下意识地往立在我身旁的狗官背后掩了掩身形。岳清音慢慢走过来,一挑眉:“灵歌?”

“哥哥…”我低了头轻声道。

“清音,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灵歌的?”狗官声音里带着好笑地出声替我解围。

“我恰由房外经过,看见绿水青烟在门口立着,便进来看看。”岳清音淡淡地道,“灵歌,你来这儿做什么?”

这个…这个不能说,可又无法解释我为何无缘无故地跑到狗官这里来…

正当我在心里拚命地想着借口的时候,听得狗官笑道:“灵歌妹妹是为了前几日那采花贼之事特意来向为兄道谢的。”

咦…这狗官…已看出我对岳清音的畏惧了么?竟会好心帮我扯谎?难道他想以此事为把柄将来用来威胁我?(多疑的女人!)

岳清音淡淡扫了我一眼,道:“若已无事灵歌你便回去罢,我与季大人有公事要办。”

“是,哥哥。”我巴不得撒丫子蹿了,赶紧向狗官和他施了礼,碎步退出房去。

如果我对第一句诗的推理没有问题的话,那么现在至少已经可以得出两条线索了:六月六日,兰夜亭。

老者·女儿

今天是六月初五,明天即是约定的日子,倘若地点真的是兰夜亭还好,若不是…那作诗之人便死定了。

且不管他是生是死,既然已经有了线索,不妨先去看上一看。打定主意,带了绿水青烟,雇了三顶小轿,径往玄冥区西北方的近郊而去。

近郊是一片野花繁盛杂草丛生的荒地,地里孤伶伶地立着一座六角凉亭,亭上一块破匾,匾书“兰夜亭”三字。弃轿从步,绿水青烟搀着我,三个人磕磕绊绊地费了半天劲才穿过沟沟坎坎凹凸不平的草地进得亭中。

此亭与其它亭并无两样,亭中石桌石椅,桌上阴刻着一副围棋棋盘。青烟便道:“这亭子建在这样的荒地里不知做什么用?谁没事会跑到这里来歇着啊?”

绿水答道:“大约是给过往行人歇脚用的,况且这里景色也不错啊,遍地都是野花!你瞧,野杜鹃、半支莲、车轱辘、大花老鸦嘴…”

听她说到这儿时我忍不住笑起来,道:“野杜鹃和半支莲我倒是知道,你那车轱辘和大花老鸦嘴又是什么?”

绿水不好意思地道:“车轱辘就是车前草,小时候听家里大人这么叫,也就跟着叫了。还有那大花老鸦嘴,就是牵牛花,因它的花瓣像裂开的乌鸦嘴,所以都这么叫它…”

咦…等等,所谓乌夜啼直译就是乌鸦于夜色降临前归巢时的啼叫,那么…乌鸦嘴?牵牛花?

我直起脖子四下一望,果见距亭子不远处有那么一小片牵牛花开得正盛,便叫了绿水青烟随我一同过去察看。及至跟前,见这花是开在一处小小土丘上的,连藤抓蔓,甚是繁密。

如果第四句的“乌夜啼声寸寸灰”中的“乌夜啼”指的是别名为大花老鸦嘴的牵牛花的话,那又喻意着什么呢?

我这厢正摸着下巴思索,那厢绿水青烟两个小丫头则蹲在那儿掐那牵牛花往头上戴,正嘻嘻哈哈地闹着,忽地就听见这两人一齐尖声叫了起来,跌坐在地上抱作一团。

“怎么了?”我忙问。

“小、小姐…这、这不是土丘…是…是…是个坟!”绿水结结巴巴地指向牵牛花下道,“这、这里有、有块、有块碑!”

我虽然也心中害怕,但毕竟好奇心大过天,何况此时又是日头正当午,就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子也不敢冒出来害人。于是壮起胆子蹲下身去,将覆在那石碑上的藤蔓轻轻拨开,见那上面只刻了两句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唔…仅是一块石碑罢了,哪里是什么坟,是坟的话怎会连死者姓名生卒都没有。

拍拍俩丫头的肩膀让她们不必害怕,两人忙从地上起来一左一右地搀住我道:“小姐…咱们回去罢!这地方…还是莫要多待了…”

我立于原地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见再无发现,便颔首同意,打道回府。

回至府中时已是中午,才吃了饭正要小睡一会儿,便见小厮欢喜儿匆匆跑来,行礼道:“小姐,小的今日又到街上去找过了,卖那种蝴蝶风筝的在蓐收区有一家,是个摆地摊儿的,摊主姓阮。”

唔…只要能找到卖风筝的,买这个风筝的人想必也不远了。这风筝是昨天掉到岳府院子里的,必是才买不久,若仔细问问卖风筝的,说不定可以回忆起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午觉睡醒,精神焕发。见绿水青烟跟我跑了一个上午也都有些累了,我便只带了欢喜儿出得府去,由他领路,直奔蓐收区的风筝摊儿。到得地头,见用竹子搭成的架子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风筝,那卖风筝的是位老者,正坐在摊旁专心致至地用细竹做着新的风筝。

我一眼就瞥见了紧挨着那老者的架子上挂着一只同我捡到的一模一样的风筝,于是上前问道:“老先生,这一只风筝要多少钱?”

老者也不看我,只向那风筝瞥了一眼,道:“这只不卖。”而后继续低头做手里的活儿。

嗳?为什么不卖?不卖你挂出来干什么?!

“这…晚辈不明白,老先生既然不卖,为何要张挂出来?”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卖就不能挂出来么?”老者连头也不抬,跩得离谱。

好、好、好你个小老头儿!还真是摊儿大欺客啊!呼——呼——为了真相,我,我忍!

“那…这些风筝都是不卖的么?”我忍气吞声地继续问道。

“就这只不卖!”老头儿依旧跩劲儿十足。

嗬…有意思!偏偏只有这一只不卖,果然问题大大滴!

“老先生做买卖是因人而异么?是不是晚辈有什么地方入不了老先生的眼,所以才不肯将这只风筝卖给晚辈?”我做出一副极度诚恳和自愧的表情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老头儿终于抬起眼皮儿瞥了我一眼,冷着声音道:“这只风筝谁买我也不卖。”

哦?那就有古怪了。

“那么…晚辈敢问老先生,您可知道除您之外,还有别人家也卖与这只凤尾蝶一样的风筝的么?晚辈实在很喜欢这个样式的,想买一只回去。”我试探地问道。

“不知道!”老头儿十分干脆地回答道。

…这个老头儿是谁家的?!太可气了!姑娘我招你惹你了?瞧你那态度!有这么对待可爱少女的吗?!别以为你一句“不知道”就能把姑娘我打发了!手工风筝每家和每家做的都不一样,就算外形都是凤尾蝶,花纹也不可能相同!姑娘早就把捡到的那只风筝的花纹记在脑子里了,跟你这老儿的风筝就是一模一样!少给我装二大爷了(人家本来就是大爷呀!)!看我不逼出你的原形来!

“喔…想必是有的,昨儿我还看见有人放这样的风筝来着,蝶尾处用菊黄色作染,绘有半月形痕,宛若铃口…”说到此处时我自己也怔了怔,想起了那诗的第三句:雨霖铃处铃空响。莫非应在此处?

正琢磨着,忽觉手腕一紧,却见那老头儿不知何时蹿了起来,一把就攥住了我,俩眼瞪得有如铜铃,急声逼问道:“你在何处见到那风筝的?”

哈,现原形了吧!不过…你自己卖出去的风筝你还问我在哪里见到的!我还想问你卖给谁了哩!

没待我答话,我身后的欢喜儿不干了,冲上来就扯住那老头儿的袖子,怒声道:“大胆老儿!还不快放开我家小姐!”

说得是,这老头儿虽说岁数足可当我爹了,也不能在大街上跟个大姑娘拉拉扯扯的呀。我便也边就势往出拔自己的手腕边佯作惊恐地道:“老先生,您这是做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卖我风筝便罢了,也不能不让我买别家的风筝啊!”

老头儿跟疯了似的,压根儿不理会欢喜儿生猛的威吓,只管瞪住我低吼道:“快说!那风筝你是在哪里见到的?”

这、这老头儿还敢、还敢吓唬我?哇呀呀的!姑娘我自穿来后一直忍气吞声已经够郁卒的了,现在竟然连大街上随便一个老头子都可以冲我吹胡子瞪眼?!

心中有气,不觉脸色一冷,淡淡道:“老先生,不瞒你说,那风筝的下落晚辈自是清楚,既然老先生想知道,晚辈也不是不能告诉。然而做生意讲究的是公平交易,老先生要想得到答案,也必须得用答案来交换才行。”

老头儿阴着脸瞪了我半晌,方沉声道:“你想要知道什么答案?”

我示意欢喜儿先将他袖子放开,而后道:“老先生这样揪着我一介女子不放,难不成还怕我跑了?既是交易,理应平心静气洽谈才是。”

老头儿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缓缓将手放开,冷声道:“你问罢!”

见这老头儿正常了些,我也收回了冷脸,恢复常态地含笑道:“晚辈只是想问问老先生,与这一模一样的凤尾蝶风筝近期可曾卖给过别人?可曾记得那人的体貌特征?”

老头儿狠瞪了我一眼,道:“没有!老朽这风筝从来没有出售过!”

耶?是我料错了还是这老头儿忽悠我?

“现在该你告诉老朽了!这风筝你是在哪里见到的?”老头儿逼问过来。

我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先生,你这问题与你方才给我的答案很是自相矛盾呢!既然你从不曾出售过这风筝,那这风筝又如何会出现在别人的手上?”

“这与你无关!你只须回答我的问题!”老头儿恶声道。

我不慌不忙地笑道:“您若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无法回答您的问题,因为…你我的目的只怕都是一样的,就是想找到那个持有风筝的人。”

老头儿浑身一震,半是吃惊半是警惕地沉声问我:“你找那人干什么?”

“这似乎也与您无关,”我笑道,“晚辈有个提议,老先生您不妨考虑一下:您将您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晚辈,晚辈也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您,找到那人之后你我各取所需,互不干涉,如何?”

老头儿瞪着我想了一阵儿,终于点了点头,叹口气道:“说罢,你想要知道什么?”

我一笑,道:“晚辈想知道,这凤尾蝶风筝您为何不肯出售?既然不肯出售,为何别人的手中会有一只?”

老头儿有些颓然,慢慢坐回风筝架子旁边,目光黯淡,低声道:“这凤尾蝶风筝…是老朽那已故的女儿亲手做的…一共只有两只。老朽将这一只天天带出来挂着,就好像…就好像我那女儿仍然还在老朽身边一样…”说至此处时竟然有些哽咽了。

我心有不忍,又不好打断他,只得静静听着。见他接着道:“我那傻丫头心眼儿最是单纯,她娘死得早,她自小有什么心事儿都跟我说,从来不瞒着。唉…想是女大不中留啊,什么时候儿她竟然有事瞒起我来,成天魂不守舍的。老朽虽是个粗人,却也知道那孩子…是有了心上人了,几次追问,她就是不肯说。好几回我都听见她在自个儿房里头偷偷地哭…唉…”老头儿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连忙用手揩了,继续道:“我怕那傻丫头上了哪个臭小子的当,悄悄儿地在她身后跟了几回,谁知那丫头鬼精灵得很,每回都被她给甩脱了…唉…直到那一回…老朽被她甩脱了之后,再见到的…就是她的…就是她的尸身了…”

“这…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这样问很不人道,但是仍忍不住想知道真相。

老头儿掬了把泪,低声道:“那傻丫头…她啊…她想不开…自尽了…”

…为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扔下自己孤苦伶仃的老爹不管跑去自杀?为个男人?为了一个只会让她偷偷躲在屋里哭的男人?为了一个不敢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老爹面前、对她老爹说:我会给你女儿幸福的男人?

唉,这女人还真是傻得可以!

“所以,您想找到持有另一个风筝的人,因为那个人可能就是害你女儿舍去自己生命的罪魁祸首?”我低声道。

老头儿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伤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微微点了点头,过了许久方才强强抑住,抬头望向我道:“老朽已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姑娘,姑娘也该告诉老朽了罢?究竟是在何处见到了那只风筝?”

“那只风筝么…”我咬了咬嘴唇,“掉在了我家的后花园里。”

老头儿怔了怔,半晌才喃喃地道:“就是说…你也不知道那持有风筝的人是谁?”

我默默点点头,这是实情,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

老头儿沉默了一阵,低声道:“你走罢,老朽累了。”说着起身开始收拾摊子,看样子像是要回家转。

眼见他收拾好东西就要离开,我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您的女儿…是在何处…被…被发现的?”

老头儿离去的背影一颤,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声:“兰夜亭。”

兰夜亭。果然是兰夜亭。

目送老头儿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我将欢喜儿叫至跟前,低声道:“欢喜儿你悄悄跟着那老先生,看看他住在哪里,注意别让他发现。而后再向他邻居打听打听,这老先生的女儿叫做什么,几时去世的,可曾见过她生前同别的男人在一起…千万莫叫人起疑。我在那间茶楼里等你,打探完了便回来找我。”

欢喜儿恰是少年心性,此番见我重用于他,正是立功心切,当下应了便走。我自往旁边茶楼里叫了壶茶,坐下来边歇边等。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便见欢喜儿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脑门上还布了汗。我令他在桌旁坐了,倒了杯茶递给他让他先解解渴,欢喜儿带着满脸的受宠若惊,顾不得喘息,急着汇报道:“小姐,那阮老儿家住何处小的已经摸清了,他女儿叫阮铃儿,会画风筝,父女俩天暖的时候卖风筝,天冷的时候阮老爹给人家编竹筐、阮铃儿给富家小姐们描绣样儿,以此为生。那阮铃儿去年六月六死的,听邻居们说是被个负心汉给抛弃了,悲愤之下触柱身亡——只是谁也没见过那负心汉,做不得准。”

青玉案头巧弄梅,鹊桥仙路数徘徊。

雨霖铃处铃空响,乌夜啼声寸寸灰。

——六月六,兰夜亭,阮铃儿,誓言碑。

似乎已经解开了谜题,可为什么…我仍然有种难以释怀的感觉呢?

主仆·情侣

回至府中吃罢晚饭,我又将那风筝取出来细看,那四句诗中所含谜题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似乎可以就此摞开手,不再追究,然而心中总有一丝疑惑尚存,一时半刻却又抓不准,只得盯着风筝发呆。

正呆得欲罢不能,便见绿水和青烟进来铺床落帐,青烟瞥了一眼我手中风筝,道:“小姐,今儿您带了欢喜儿出府去,可让府里头不少人眼红了呢!都说那欢喜儿鬼精油子,不知怎么就投对了小姐所好,一步就蹿上了高枝儿!”

几个丫头和我相处久了,许是渐渐发现了“灵歌小姐”变得平易近人没主子架子起来,和我说起话来便也没了诸多顾忌…且年纪又都不大,没有那么多的心机,自是有什么说什么。

我不觉好笑,道:“这些家伙们闲来无事只会嚼舌根儿,见欢喜儿似是受宠了心中便不平起来。你们几个日常也小心着些,指不定背后多少人正眼红着,只等揪住你们的小辫子狠狠往下扯。你们的好只有我清楚,然而这府里又不是只我一人住着,你们毕竟还要同其他人相处,所谓众怒难犯,所以平日里你们几个也莫要太过张扬,多与其他人一处聊聊天,我屋里头的瓜果点心吃不完的带一些给他们——你们几个年纪小,在这样人口众多的府院里若不及早学会人际周旋,将来必定吃亏。”

绿水青烟感激地道:“小姐待我们恩重如山,真是我们前生修来的福气…”还要再往下说,被我挥手制止,笑道:“这些话就莫再提了,谁天生也不比谁卑贱,虽说我很不喜欢‘主子’‘下人’的称谓,然而世俗规矩如此,也不得不表面依从。人与人相处贵在相互尊重、将心比心,我从未将你们当过下人,你们照顾我是你们谋生的手段,我支付你们月钱是对你们劳动的报偿。但你们对我好,我对你们好,却是出于本心的,人心都是一样,不分主仆贵贱…所以,以后莫再提什么恩不恩的,众生平等,真诚至上。”

一本正经地说完,还未待激动的绿水青烟做出反应,便听得一个声音道:“灵歌还未睡么?”循声望去,见岳清音竟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负着手淡淡地望着我。

“哥哥。”我连忙起身行礼,心道白桥红鲤那两个死丫头是怎么看门的,这么大一个家伙走进来都没看见吗!看我不扣她俩三个月的工资!(你才刚说了什么来着?)

岳清音随意点了下头,径直走进来,绿水青烟连忙垂着头退出了房去,竟还将门关了,似是唯恐遭受波及。这些丫头真是…越来越狡猾了!没义气!(近墨者黑…)

岳清音坐到我方才坐的书案前,案上还放着那只风筝,幸好他只略扫了一眼,并未在意。我忙从壶里倒了茶,双手递给他,轻声道:“不知哥哥这么晚了找灵歌…有何事吩咐?”

岳清音将茶接了放在身旁桌上,淡淡地道:“听说你擅自免去了绿水四人的责罚?”

呃…东窗事发。那几日忙于投身采花贼事件,这几日又忙于从采花贼事件中脱离出来,忙来忙去竟将此事给忘了,经他一提我这才又紧张起来,低声道:“是…是的。”

“府中规矩灵歌你当很清楚才是,有错即罚方是治家之道,一味包庇只会惹人非议。”岳清音的语气并不严厉,事实上他从未严厉的对我说过话,始终如一的平静如水,然而却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令我心生胆怯,不敢揭竿起义。难道是这岳灵歌将对自己哥哥的敬畏残留在了这具肉体上?因而我就不幸地继承了这敬畏,一见他便如老鼠见了猫,四爪僵硬动弹不得?

唉…认命罢,谁让我碰巧就是那种不怕不讲理的就怕太有理的人呢。

“哥哥,灵歌认为绿水她们并没有错,错皆在灵歌一人。绿水她们做为下人,只能无条件服从主子,主子让她们违反府规,她们也不得不听。所以请哥哥莫再责怪她们了,要怪…要怪就怪灵歌一人好了。”我违心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暗骂自己没事儿装什么我本善良。

岳清音定定地望着我,看得我一阵头皮发麻,这家伙不会是正在心里酝酿着要如何折磨我呢吧?呜呜。

终于见他缓缓站起身,道:“罢了,这次暂且将责罚免过,下次若再犯,无论是你还是她们,皆须遵从府规,从严惩处。你可记下了?”

“是,哥哥。”我低头应着,心说今晚的月亮是不是从南边儿升起来的,这岳哥哥怎么如此轻易就放过我了?

“灵歌,”岳清音似是还有话说,我仰脸望向他,见他也正垂了眼皮儿看我,面上毫无表情。

嗯…这个心机深沉的家伙想干什么?

“你还好么?”岳清音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他问这话的意思是?

我一时摸不着头绪,只得故作天真地笑起来,轻声道:“灵歌很好啊,哥哥。”

岳清音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忽然一抬手抚上了我的额头,将留海向后拢去,修长手指轻轻点在了我额角尚未褪去疤痕的那道被酒坛砸中的伤口上,淡淡地道:“所幸…你还活着。”

我直觉地认为,或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试探我了,因为至少…“我”还活着。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了“找”回原来的岳灵歌的坚持,但我想,以古人现有的认知是绝无法相信灵魂易体这一类怪力乱神之事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岳清音在无法想通岳灵歌性格突变的原因之下,只能最低限度的容忍“我”好好的活着,也算得是他妹妹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早些睡罢。”他收回手,转身出得房去。

我端起方才替他倒的那杯茶水咕咚咚一气儿喝光,这才轻喘着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来。

六月初六,梅雨霏霏。

一早醒来我蓦然顿悟:阮铃儿既然是去年今日死的,那,那我手上的这只风筝又怎么会在前日掉入我的院中?倘若放风筝之人知道阮铃儿已死,又为何要在风筝上写什么“静候佳音”?难不成…难不成这个人,根本不知道阮铃儿已经死了?

妄猜无用,不若直接去问他本人。六月六,兰夜亭,生死约。

携了伞,带了风筝,仍旧叫上欢喜儿,为避开那些多嘴下人们,我俩从偏门出得府去,打了顶小轿,直奔近郊兰夜亭。

近郊处一片烟雨凄迷,孤伶伶的兰夜亭愈发显得颓败不堪。亭内空无一人,正主儿还未到,我和欢喜儿便在亭内坐等。等得无聊我就和欢喜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话家常,不知不觉一上午便过去了。令欢喜儿去附近买了些简单食物吃了,继续苦等。直到天色擦黑那正主儿也未能现身。

我不禁有些疑惑,莫非我判断失误,这风筝本就是去年放出来的?难不成它也穿越了时空、从去年穿到了今年?还是说那阮铃儿冤魂不散,没事儿就整个风筝出来玩玩儿好让世人知道她的一腔幽怨?

一想到冤魂我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正听得欢喜儿轻呼:“小姐!有人来了!”

但见夜雨迷蒙中,一点灯光缓缓由远及近,至跟前看时见是一名文弱男子,相貌俊美,撑了一柄青油伞,另一手里提着一盏琉璃制的防雨灯笼。男子乍一见我和欢喜儿坐在亭中有些吃惊,犹豫了一下,仍然进得亭来,蓦地瞥见我放在石桌上的那只风筝,不禁脸色大变,颤了声音问向我道:“敢问这位小姐…桌上这只风筝…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眨眨眼,道:“公子这话问得奇怪,大凡风筝不是自己做的就是街上买的,还能从何处得来?”

男子神色有些悲戚,向我拱手道:“不瞒小姐,这只风筝…是在下的,上面有诗为证。”

我笑道:“既是你的风筝,又怎会到了我的手上?”

男子低了头轻声道:“前几日在下于家中将这风筝放上天去,剪断了丝线…”

“你说这风筝上有诗,剪断了丝线又是想给谁看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给…给一位朋友。”男子脸上悲色渐浓。

朋友?好你个没胆的小白脸!至今也不敢把阮铃儿称为恋人么?难怪一副娘娘腔,一点男人的担当都没有!

“公子是想让她收到还是不想让她收到?”我故作天真地笑问,语气却有些尖锐。

“你…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这小白脸总算有了点思考能力,戒备地望向我。

“我代阮铃儿来赴约。”我不想再跟他绕圈子,何况天更黑了雨更冷了,我还饿着个肚子。

“铃儿?铃儿!铃儿她可还好?她为何不肯亲自来见我?”小白脸疯了似的一把抓住我的双肩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