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慧莲双手趴放在地,见状微微一僵。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见小姑娘目光森冷,举着尖细的金簪,狠狠往她的手背刺下——

她痛叫出声,鲜血溅了一地。

阿箩恨她的手。就是这双手把她救回家去,就是这双手抚养她长大、给她做饭、给她洗衣,也是这双手亲手把她推进棺材,一点点把她所有的温情感激全部打破。如今她又要用这双手害别人,她怎么那么可恶?阿箩冷着眼睛,把簪子从她的左手拔出来,再狠狠刺向右手,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要让她痛,越痛越好。她还要让这双手再也害不了别人,做不了绢花,拿不起铁锹。

林慧莲疼得浑身抽搐,直冒冷汗,想狠狠把阿箩推开,奈何身后有朱耿威胁。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不多时林慧莲昏死过去,魏箩才握着簪子缓缓停下。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

赵玠上前把她抱起来,放到一边,正准备给她擦拭脸上溅到的血滴,在看到她的眼睛时,动作蓦然僵住。她眼里蓄着泪,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哭得无声无息,仿佛承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脆弱得不像话。

赵玠蹲在她面前,错愕道:“阿箩?”

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扑入他怀中,渐渐哭出声音。她从啜泣转为嚎啕,温温热热的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泪水好像总也流不尽似的,哭得伤心又难过。

赵玠把她拥入怀中,箍住她小小的身子,这一刻真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第042章

魏箩足足哭了两刻钟,哭湿了赵玠胸口一大块衣裳。也不知道那么小的人儿,哪来这么多泪水。她啜泣变为嚎啕,又从嚎啕转为抽噎,到最后一抽一抽地在他怀里抹泪,赵玠都担心她把自己哭晕过去。

冬日的夜里实在寒冷,这么哭下去也不是办法。赵玠只好用袖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哄道:“阿箩听话,不哭了。”

她偏头躲避,长睫毛一颤一颤,小奶音瓮声瓮气:“疼…”

赵玠动作一顿,半响才明白过来她是嫌鹤氅的布料太粗糙,磨疼了脸。他无奈掀唇,改用手指替她拭泪。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想,就是这么娇气的小姑娘,方才跟着他一块走了好几里山路,一句怨言都没说。

魏箩哭痛快以后,一直积郁在心中的怨恨总算烟消云散。她与这对夫妻再也没有瓜葛,与龙首村再也没有联系,上辈子对她打击最重的一件事,总算有了结尾。她偏头看向倒在地上的林慧莲,再看了看浑身僵硬的白杨,抿唇道:“大哥哥,我讨厌他们。”

赵玠站起身,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俨然是一种庇护的姿态:“那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听到这话,白杨狠狠哆嗦了一下,看向一大一小两个人,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魏箩下一句话就是:“他们这么担心儿子,不如把他们自己埋了,到地底下陪儿子吧。”娇甜的嗓音说出残忍的话,语调一点波动都没有,仿佛在讨论极其稀疏平常的事情。她想得周全,这样一来,他们也不用担心别人伺候得好不好了,自己亲力亲为总比别人要放心的。

赵玠竟是一点异议也没有,“好,就照你说的做。”

白杨惊惶地睁大眼,摇头不迭:“不,不…求公子绕了我们…”

一旁的林慧莲听了,也忍着剧痛磕头求饶,血肉模糊的双手放在地上,“我们只是一时糊涂…”

怎么可能是一时糊涂?这件事他们筹备了好几年,要清醒的话早该清醒了,何必等到现在。他们丧心病狂,就不能怪别人对他们残忍。

魏箩没有一点要改变主意的意思,脑袋一缩埋进赵玠的肩窝,索性不理不睬。

单纯的活埋太便宜他们,朱耿把白杨四肢的关节都卸下,再拿绳子一捆,直接扔进棺材里。白杨疼得脸色发白,还没来得及张口求饶,林慧莲也被缚住手脚扔了下来。棺材不大,容纳两人委实拥挤,再加上还有一副尸骨,他们两个不可避免地碰到儿子的骨头,硌在身下,在这荒郊野岭里显得颇为渗人。

白杨冷汗直冒,不管不顾地大喊:“救命——”

语毕,棺盖“砰”地一声阖上,隔绝了他的声音,也断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林慧莲和白杨心如死灰,陷入绝望。

*

朱耿到底没有把他们两个真正活埋,只是把他们关在棺材里一宿,当做惩罚。第二天龙首村村民发现他们失踪,有几个人上山找了找,正好看到一口露在外面的棺材。村民们想起他们昨晚做的事,忍不住把棺材盖打开看了看,谁知里面居然躺着林慧莲和白杨二人!

林慧莲失血过多早已昏迷,白杨被朱耿卸了手脚,不能动弹,末了还是被人抬回家的。

当天下午,有人将他们两人告到当地官府,官府派衙役前来拿人。林慧莲和白杨直呼冤枉,然而到了公堂一看,立即禁了声。不仅白岚在场,连昨晚教训他们的三个人也在,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的贵公子就坐在县太爷手边,县太爷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亲自为他端茶递水。

两人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不得了的人物。

这个案子几乎不用开审便有了结果。有靖王亲自做证,还有白岚这位受害人述词,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将两人各打三十大板,关押牢中,服三年劳役!另外还有龙首村的百姓知情不报,每家每户罚粮食十石,上缴充公。如此一来,此事才算圆满结束。

事后,县太爷亲自将赵玠送上回盛京城的马车,全程带笑,不敢有丝毫怠慢。不仅如此,还另外给白岚准备了一辆马车,跟在赵玠的马车后面,一起前往盛京城。

魏箩曾问过白岚,愿不愿意回京做她的丫鬟。

白岚自从知道她特地来救自己后,对她感激涕零,当即表示要一心一意跟随着她。只要能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即使做丫鬟也心甘情愿。何况白岚现在无家可归,龙首村是万万不能回去的,那里已经容不下她,如此一来,去英国公府当丫鬟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起码不用食不果腹、露宿街头。

白岚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想着魏箩这一年的好,在心里暗暗起誓,以后一定要踏踏实实地伺候四小姐,以报她的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王青盖车内。

魏箩假装看不见赵玠的视线,低头跟一碟炒松子较劲儿。她从上车起便一直在吃松子,模样窸窸窣窣,像极了小老鼠。吃着吃着,面前的翡翠玉碟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走了,她不得已,只好抬头向对面看去。

赵玠把碟子放在身边,乌黑瞳仁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薄唇微抿,眉峰上扬。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此时这个反应也是正常的,她把他骗来这里,每一件事都透着诡异,又什么都不跟他解释。换做其他人早忍不住了,但是他对她言听计从,一直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才向她发问。

这一路来魏箩对他多少有些感激,也不像以前那般戒备他,声音一软,甜糯糯地叫:“大哥哥,我要吃松子。”

赵玠不为所动,眼里露出笑意,“告诉大哥哥怎么回事,我就让你继续吃。”

魏箩眨一眨眼,端的是天真可爱,“什么怎么回事?”

他耐人寻味道:“你说呢?”言讫,想起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开窍的小姑娘,他那份压迫人的手段用不上,改口问道:“为何会对那里如此熟悉?”

这些问题魏箩早就考虑过了,目下他问起,她答得有模有样:“我以前去过那个地方。”

赵玠抬眉。

她继续道:“有一次爹爹出远门,把我也带去,回来的路上下很大的雨,没有办法走路。我们正好路过那里,就在一个人家里住了一晚。”她说那个人就是白岚,白岚还给她编了一朵绢花,她至今都记得。“后来白岚姐姐来盛京城卖绢花,我认出了她,就让她每隔半个月都来国公府送一次绢花。”

赵玠想起杨灏汇报的内容,确实有一个姑娘每隔半个月都会去英国公府,与她颇为熟稔的样子。

阿箩托着两颊,难过地叹了一口气:“有一次白岚姐姐说以后再也不能来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求她,她才告诉我的。”小姑娘扁扁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模样,“她后来真的再也没来过,我担心她出事,所以才拜托你带我过来的。”

说罢,她抬起湿漉漉的双眸看他,眼睛澄净,不像撒谎。

赵玠看着她,抬手,缓缓揉了揉她眉心的小红痣,没有说话。这个小姑娘解释得合情合理,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没法完全相信她。她诡计多端,心思复杂,来到这里,真的只是因为这么简单的缘由么?

那她昨晚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委屈?她对那个妇人的怨恨,她拿簪子狠狠刺下的那一瞬,不是仅用只言片语就能说通的。

魏箩见他没反应,叫了他一声,指着他手边的翡翠玉碟问:“我能吃了吗?”

赵玠弯了弯唇,少顷徐徐道:“吃吧。”

或许是他想多了,又或许是她真的有事瞒着他。若是后者也没关系,她不想说的,他不急着逼她,总有一天他会全部知道。

*

马车缓缓驶入盛京城,停在英国公府门口。

魏箩一天一夜不归,急坏了国公府里的人。魏昆命人在城内搜寻了一遍,始终找不到她,若不是今早靖王的人告诉他,阿箩正跟赵玠在一起,没有什么危险,恐怕他这会儿已经急疯了。

魏昆得知他们昨晚是去救人后,大吃一惊,等赵玠一离开,忙问魏箩怎么回事。魏箩便把一模一样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只不过省去了她跟魏昆曾经路过龙首村的那一段。她三岁时,魏昆确实带她出过一趟远门,但是没有路过龙首村,也没有下大雨,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城,什么事都没发生。

魏昆听罢把她抱到腿上,后怕道:“阿箩,日后无论谁有事,都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魏箩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

她不会去了,再也不会去那个地方。她这辈子是英国公府的四小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那个梳两条四股辫、穿一身碎花襦裙的小姑娘,再也与她无关。

赵玠回府后命朱耿查了查,五年前魏昆确实去过扬州一趟,彼时只带着魏箩和常弘两姐弟。回京时确实会经过龙首村那段路,只不过究竟有没有借宿,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查不出来。

英国公府。

经此一事,魏箩收下阿黛作为贴身丫鬟,伺候她的起居。她嫌阿黛这个名字太随意,便让她继续用白岚这个名字。这一用,就是好多年。

魏箩在英国公府悄无声息地长大,每日最常去的就是韩氏的兰桡院,用韩氏的香露洗漱泡澡,越来越变得娇娇嫩嫩。转眼过去几个春秋,昔日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眨眼便长成容貌无双的豆蔻少女。

第043章

上元节前两日。

天气回暖,院子里的积雪逐渐消融,门前的玉蕊花崭露头角,春天将至。

金缕站在紫檀木嵌木画座屏后叫了一声,“小姐,您好了么?”

半响,屏风后面才传出一个娇娇甜甜的声音:“等等,还没好。”

魏箩洗澡时不喜欢有人在跟前伺候,她总是把金缕和白岚都打发出去,自己一个人慢慢洗。她此刻正站在浴桶前犯了难,看着手里的桃红绣金牡丹纹肚兜,尝试穿了几次都没穿上。

不是因为不会穿,而是因为疼。

她如今这个年纪正是小姑娘开始发育的时候,胸口又涩又疼,轻轻碰一下就要嘶一口气。

如果不是今日要去拜访四伯母,她都不想穿肚兜了。

倒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这阵子她不出门时,在碧纱橱里就只披一件轻薄罗衫。

只不过碧纱橱里只有她一个人,最多还有金缕和白岚两个丫鬟,去见四伯母总不能也这样穿的。

金缕又在外面叫了一声,她不悦地皱了皱眉,只好强忍着不适系上肚兜,再叫金缕进来伺候自己穿衣。

金缕低着头从屏风后走进,不敢多看她的身体,怕看多了上瘾,眼观鼻鼻观心地拿起衣服。饶是如此,伺候她穿衣时仍旧不可避免地碰触到那身白嫩无暇的肌肤,端的是冰肌玉骨,玲珑剔透,勾引人流连忘返。

魏箩换上妃色雁衔芦花对衿小袄,下面配一条月白湖罗裙,外头再披了一件樱色苏绣牡丹纹褙子,这才走出房间门口。外头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原本大白天她是不习惯洗澡的,但是昨晚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一身的汗,她觉得不舒服,这才趁着早晨匆匆洗了一遍澡。

白岚提着食盒在前面领路,她跟了魏箩四五年,如今对府上的事情已是得心应手。不再是当初刚来英国公府时束手束脚,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处处拘谨忐忑的姑娘了。

来到四房梅园,刚走到门口,尚未出声,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后面扑过来,搂着魏箩的腰,欢喜叫道:“四姐姐!”

魏箩试图把这只小家伙扒拉开,奈何他人虽小,力气却很足,把她搂得紧紧的,拽了半天都拽不动。“魏常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正是因为见过魏常弥日后长大的模样,是以阿箩实在没办法接受他对自己亲热,总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他长大后的脸。想一想那个放浪形骸,痞里痞气的魏常弥这样抱自己,便抽冷子打了个哆嗦。

魏常弥仰头,露出一张清隽俊秀的小脸,脸上漾着笑说:“四姐姐身上是香的,你一来我就闻到了。”

魏箩戳戳他的脑门子,这么小就知道说好话哄姑娘家开心,难怪长大后风流成性。她身上虽香,但是绝对没有他说得这么夸张。她方才洗澡时滴了两滴韩氏调制的玫瑰花露,洗完澡后身上会散发淡淡香味,只有离得近了才闻到。他一定是听到脚步声了,这才知道她来的。

“常弥,你又在跟四姐姐胡闹。”秦氏手中揣着一个珐琅小手炉,身披沉香色暗花四季海棠葡萄纹披风,坐在铁力木罗汉床上笑道。

常弥这才松开魏箩,回到罗汉床脚踏上坐着,捧着两颊说:“我没有胡闹,我喜欢四姐姐才这么说的。”

魏箩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白岚手里的紫檀食盒放到朱漆螺钿小几上,“昨天常弘上街帮我买御和楼的点心,我想着四伯母也爱吃,就让他帮您也带了一份。”说着打开食盒,里面摆着四小碟精致的糕点,有红豆奶卷、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和胭脂凉糕。御和楼的点心以这四样出名,别看材料都很普通,做出来的味道却是极好。

秦氏拈了一块胭脂凉糕,入口冰冰凉凉,冬日吃这个让人浑身一激灵。然而吃到嘴里,那股奶味儿和果味儿迅速在嘴里融化,弥漫在口腔中,倒叫人口味无穷。她一壁喂给常弥一块,一壁感慨道:“常弘对你真是有心,你二人姐弟情深,让人羡慕,然而…”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她看了看常弥,眼里露出复杂的情绪。

魏箩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和常弘感情好,相反的,魏筝和魏常弥的感情则很糟糕。

魏常弥一看见魏筝便下意识地排斥,对她既不亲热,也没有感情。魏筝一看到他这样便来气,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姐弟俩的关系日益变差,到如今,竟是到了互不理睬的程度。

魏箩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魏常弥养在四房门下,年前已经过继给四伯母当儿子,他不跟魏筝亲近是正常的。毕竟他从未跟魏筝相处过,每日跟四伯母和魏常弦三个哥哥生活,孰亲孰远,不言而喻。

魏常弥过继给秦氏那一天,杜氏从银杏园冲到祠堂,抱着他伤心欲绝、抵死不从。魏常弥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挣扎着叫秦氏“娘亲”。这句娘亲对杜氏的打击不小,盖因杜氏每次看他的时候,他从未叫过她一句娘亲,只跟着魏箩一起叫她太太。后来魏昆让人把她带回去,她失魂落魄,看魏常弥的眼神空洞无神,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去一块肉,胸口鲜血淋漓,只剩下无助和绝望。

想想也实在正常,秦氏除了没生过常弥以外,把所有母亲该做的都做了,对他疼爱有加,呵护备至。而杜氏呢?她做过什么?她每次见到常弥只会哭,哭着抱怨,哭着说秦氏和魏箩的坏话,最后把常弥吓得跟着一起嚎啕。

魏常弥叫秦氏母亲,不叫她母亲,一点也不为过。

目下魏常弥听到秦氏这番话,不高兴地撅了撅小嘴,把一块胭脂凉糕囫囵咽下去,抢着道:“我跟四姐姐感情也好,不比常弘哥哥差。”

秦氏失笑,摸摸他的头发问:“府里这么多姐姐,你为何只喜欢四姐姐?”

魏常弥答得有模有样:“因为四姐姐最好看。”

秦氏“扑哧”一声,无可奈何地点点他的额头,“你呀…”

这么小就知道分辨美丑了,日后长大真是叫人发愁。

*

从四房出来,回去的路上恰好遇到魏笌和魏筝。

自从六岁时三夫人害过她一次后,魏昌对柳氏便一直不冷不热。再加上柳氏娘家出了问题,前几年柳长卿盐运使的官职被摘,柳家家道中落,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柳氏一直郁郁寡欢,娘家没落,眼瞅着魏笌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开始发愁起嫁妆的问题,每每此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送给魏箩的那几箱笼首饰嫁妆,心痛得无以复加。她把这些事告诉魏笌,以至于现在魏笌看到魏箩,脸上表情都会变得很不自在。

远处两个少女窈窕纤细,魏笌穿着蜜合罗衫,下面系一条白罗绣花裙,外面罩一件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披风,打扮得略微单调。相比之下,她身旁的魏筝倒明艳多了,一身红缎宝相花纹对衿袄儿,绿挑线裙子,裙边绣着销金拖儿,红和绿两种颜色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得庸俗,反而凸显出一种俏丽的美。她比魏笌生得娇俏灵动,眼神也犀利。她毫不客气地看向对面的魏箩,没有叫一声“四姐姐”,也没有打招呼,拉着魏笌转身便离开。

魏箩看着她们远去,眼里的蔑视一闪而过,继续走路。

回到松园,魏昆和魏常弘正在堂屋商量上元节的事情。盛京城每到这时候,便会比过年还热闹,街道上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花灯,城内曲江上飘着成千上万的河灯,像地上的银河,漂亮又璀璨。魏昆想着孩子们拘束了一年,便有意让他们到街上热闹热闹,是以才会跟常弘商量那天晚上的安排。

魏箩走进堂屋,一眼就看见坐在铁力木扶手椅上的少年。他一袭雪青色柿蒂窠纹直裰,身姿修长,五官俊朗,微垂着头认真听魏昆说话时,浓长的睫毛在脸颊打下一圈阴影,遮住了眼里的神彩。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她时,眼中光华涌现,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亲切,“阿箩。”

魏箩上前,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爹爹方才在说什么?”

魏昆端起墨彩小盖钟,喝一口娥眉毛峰,徐徐道:“后日便是上元节,我抽不出空,便跟常弘说一声,想让宋晖带你们去外头转转。”

魏箩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笑:“宋晖哥哥不是忙着考试么?他有空吗?”

宋晖前年会试考中会元,这两年又准备考进士,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看书,魏箩已经好久不曾见他了。

魏昆颔首道:“我提前问过他了,他说那天正好有空。”

魏昆此举有自己的私心,女儿越长越大,她跟宋晖的婚事也该有个着落。若是能在宋晖考试前把亲事定下,那再好不过。因为他知道凭借宋晖的才能,必定能考中殿试前三甲。崇贞皇帝重视有才华的人,他若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日后的仕途必定无可限量。

魏箩拖着绵绵的腔调“哦”一声,“我听爹爹的。”

一旁常弘不悦地抿了下唇,却没说什么。他一直不待见宋晖,过去这么多年仍旧如此,也不知道宋晖怎么得罪他了,竟让他讨厌到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便见魏筝站在门口,脸色微妙道:“爹爹,我也要去。”

第044章

魏昆对此没什么异议,只叮嘱她那天小心行事,不要鲁莽,便允许她跟魏箩一起出门了。

魏筝看一眼若有所思的阿箩,点了下头,牵起一抹笑道:“爹爹放心,我会听宋晖哥哥的话的。”

接着,魏昆又说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无关痛痒。见三人都听得认真,这才心中稍安,起身回屋。

魏昆前脚刚走,魏筝后脚也跟着离开。

魏箩则坐在位上,盯着魏筝离开的方向沉思。

她瞳仁漆黑,微波流转,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旁人只当她心情好,却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魏筝离开时故意朝她看来的那一眼,带着明明白白的挑衅。她如何看不出来,魏筝这次上街,不是为了上元节,而是为了宋晖。

魏筝喜不喜欢宋晖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魏筝想要得到宋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宋晖是她的未婚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筝变得喜欢抢走她的东西,只要是她想要的,她都会想尽办法抢过去。当然,很少有成功的时候就是了。这次也不例外,她的意图太明显,再看不出来就是傻子。

魏筝想抢走她的未婚夫,想看她受挫受打击的模样么?

可惜了,她对宋晖没有男女之情,即便她抢走,她也不会觉得难过。只不过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终究还是会有些不高兴的。

魏箩不禁有些好奇,上辈子魏筝嫁给宋晖,是不是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态?彼时她对她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她怎么还会记着她呢?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她难道是喜欢宋晖不成?

若是这样,魏箩就觉得有意思多了。

魏筝喜欢宋晖,她怎么可能让她轻易得到?白白送给她,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魏箩弯起双眼,露出一个粲然可爱的笑。心里打着鬼主意,脸上却纯真得不像话。

一旁的常弘叫了她一声,语气有点不高兴:“你在想什么?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不应。”

魏箩偏头看去,笑眼弯弯,“你说了什么?”

常弘却不回答,固执地说道:“你先告诉我刚才在想什么。”

她一手托着脸颊,故意卖弄神秘,“不告诉你。”

语毕,常弘许久不语,模样有点儿受挫。许久才鼓起勇气又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宋晖?”

她诧异地扭头,眨眨眼,不说话。

常弘以为自己猜对了,俊脸立即变了变,忍不住倾诉,“其实没有宋晖,我一个人也可以带你出去。”

刚才她没进来的时候,他就是在跟魏昆说这个。他现在长大了,又不是当初的六岁孩子,带魏箩上街完全没问题。魏昆非要让宋晖跟他们一起,阿箩现在正值妙龄,他也不怕惹人闲话,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魏箩忍不住笑了笑,她笑起来仍旧跟小时候一样,声音甜脆悦耳,听得人身心舒畅。“常弘,小时候宋晖哥哥是不是偷偷欺负过你?”

常弘摇了摇头,“没有。”

她更加好奇:“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

常弘不吭声,自己在心里想了一下,大抵是因为日后宋晖会娶走阿箩。他觉得宋晖配不上阿箩,阿箩那么好,再来十个宋晖,他都觉得配不上。

*

翌日天晴,惠风畅畅,万里无云。

傍晚出门时,魏箩担心晚上冷,便在外面披了一件牙白貂鼠镶边披风,跟着常弘一起出门。门口停着一辆忠义伯府的黑漆平顶齐头马车,马车前站着一个少年,正在跟魏筝说话。

魏筝早早地来了,她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头梳垂鬟分肖髻,戴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翠翘。底下配送花色秋罗大袖衫和百蝶绣罗裙,外头罩一件红绉纱宝相花纹褙子,她本就长得标致,这么一打扮,更是明亮照人。

不知两人说了句什么,她弯起嘴角笑起来,冲淡了眼神里的锋芒,倒显得顺从娇俏了许多。

宋晖唇边挂着温和笑意,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妹妹宋如薇一样,说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待一抬头,看到门口走来的魏箩和宋晖,他眼里的笑意深刻三分,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直到魏箩走到跟前,他道一声:“阿箩妹妹来了。”

当初隽秀昳丽的少年长成了英俊挺拔的男人,他宽衣博带,温柔雅致,说话时声音好听得如同流水,潺潺淙淙。一如多年他坐在马车里,一边温柔地揉她的脸蛋,一遍笑容无奈地说她“真是个娇气包”一样。

魏箩点点头,“宋晖哥哥等很久了么?我不知你来了,所以磨蹭了一会儿,你不生气吧?”

宋晖笑着摇头,他怎么会生她的气,他从未舍得生过她的气。见天色不早,暮色四合,街上想必已经十分热闹,便对几人道:“早些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