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开始不明白赵玠作何用意,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他在帮她出气。可是他为什么帮她?她捉摸不透,这会儿也没工夫琢磨,因为李颂实在不值得她同情,有人能帮她教训他,她委实乐意至极。

赵玠掀了掀唇,站到她身后,俯身,把牛角弓放到她手上,然后握住她的手亲自教她射箭。他手把手地为她搭箭开弓,抬起弓箭,瞄准不远处箭靶上的李颂,附在她耳边问道:“看清了么?”

魏箩抬眸看向前方,李颂已经吓得不会说话,又惊又愤地瞪着他们,脸色苍白,咬牙切齿。

魏箩刚要开口,赵玠握着她的那只手陡然一松,箭矢离弦,飞速往前射去!

箭头摩擦空气,带来凌厉的劲风,“铮”地一声射在李颂耳朵旁边的红心上。

李颂只觉得浑身虚脱,额头冒出冷汗,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直到朱耿和杨灏给他松绑,扶着他走下箭靶,他仍旧心如擂鼓,余悸未消。

估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想再碰弓箭。

*

赵玠没有直接带魏箩出宫,而是带她来到昭阳殿。

赵琉璃方才由于身体不适提前回来,已经在昭阳殿坐了好一会儿。她没能看到刚才的那一幕,遗憾不已,想让魏箩给她讲述当时的场景,奈何魏箩正在面见陈皇后,根本顾不上她。

陈皇后坐在酸枝木罗汉床上,第一次见到魏箩,颇为和气地拍了拍身边的罗茵软榻,“你就是魏箩?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魏箩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皇后娘娘”,声音绵软,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娇甜,听得人心先软了一半。陈皇后让秋嬷嬷把她抱到跟前,认认真真地端详她一遍,由衷地称赞道:“英国公那老头儿真有福气,孙女儿这样好看。”

没见到魏箩以前,她一直觉得高阳长公主的女儿李襄最精致,其次才是高丹阳和高晴阳。如今见了魏箩,却觉得她们几个都比不上她。面前的小姑娘像精雕细琢的瓷娃娃,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玉白双颊,琼鼻妙目,若是日后长大了,不知该是怎样的绝色。

陈皇后看了她许多遍,越看越觉得合眼缘,这双眼睛有灵性,仿佛一泓灵泉,能涤清人心里所有的罪孽。陈皇后摸摸她的头,笑道:“好孩子,本宫听过你的事。没跟你说一声便让你进宫当伴读,是想让你多陪陪琉璃,她在宫中没有玩伴,颇为寂寞。日后你们熟了,你就是她最好的玩伴。”

陈皇后打量魏箩时,魏箩也在悄悄打量她。

她对她好奇很久了,她是大梁最尊贵的女人,最终宁愿选择用那样的方式了却此生,也不愿意向崇贞皇帝屈服。魏箩轻轻点了下头,“我会好好照顾琉璃的。”

陈皇后对她很满意,把她留下来一起用了晚膳。等到魏箩从昭阳殿出来时,已是日暮西陲,接近酉时。

陈皇后考虑得周到,见天色不早,魏箩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便对太师椅上的赵玠道:“长生,你不是也要回自己府上?我记得靖王府与英国公府方向一致,不如你送四小姐回去吧。”

第026章

靖王府在盛京城东大街尽头,英国公府在东大街中段,勉强称得上顺路。

既然皇后都发话了,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赵玠搁下青白玉螭纹杯,起身向陈皇后拱了拱手道:“那儿臣告辞了,时候不早,母后也早点歇下。”

陈皇后点点头,命秋嬷嬷把他们送到庆熹宫门口。

宫廷外停着一辆王青盖车,外观低调,里面却华丽奢靡。魏箩踩着黑漆楠木脚蹬攀上马车,掀开绣金暗纹布帘,身子一低便钻了进去。马车中间置着一张紫漆描金山水纹螺钿小几,上面摆着几样瓜果点心,既有时令的李子黄桃,也有核桃杏仁等坚果。魏箩看了一眼后面进来的赵玠,心想这个人可真懂得享受,仅仅一辆马车里就布置得这么精湛,足以见得他生活有多细致。

他这样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为什么要帮自己?

马车辘辘前行,渐渐往宫外驶去。

魏箩想不明白,托着腮帮子盯着面前的核桃,粉唇微抿,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赵玠今日的举动无疑得罪了汝阳王,汝阳王手握兵权,战功显赫,是一枚很有利的棋子,他为何不要?思及此,她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想起什么!

李颂是赵璋的伴读,汝阳王难道打算扶持赵璋?

这么一想,似乎就能说得通了。她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上辈子的记忆,汝阳王帮助赵璋做过什么?这个时候他已经表明态度了么?难怪赵玠要对李颂下手,他大抵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跟汝阳王挑明,握不住到手中的棋子,不如毁了,一了百了。

魏箩终于想通,原来他不是为了帮自己,而是自己正好给了他一个向汝阳王示警的机会。

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在罗茵软榻上,垂着长长的睫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抿唇,一会儿恍然大悟。她终于想通的时候,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使得她整张小脸都生动不少,用陈皇后的话说,就是很有灵性。

赵玠不禁想起今日在上书房看到她的一幕,她骑在李颂身上,他站在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举起箭矢,毫不犹豫地朝着李颂的眼睛刺下去。那小小的身板儿蕴藏着巨大的力量,那一瞬间,他以为李颂必死无疑,没想到她居然在最后关头停下。

她问李颂害怕了吗,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讽刺。

赵玠觉得很有意思,他让人把李颂绑在靶子上确实是为了向汝阳王示警,不过也是为了给她出气。她才六岁,就能如此大胆放肆,若是有人纵容她,在她背后推波助澜,不知会把事情闹得怎样大?

赵玠见她一直盯着白釉花开富贵盘里的核桃,以为她想吃,便拿了两个在手心一捏,其中一个轻轻松松开了。他剥出里面的核桃肉,见魏箩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挑起唇角,把核桃肉喂到她嘴边:“张嘴。”

魏箩确实在想事情,她在想汝阳王上辈子做了什么,帮助赵璋夺皇位了么?这些是宫廷秘辛,民间传言不多,她只记得后来李知良被赵玠整得很惨。褫夺兵权不说,还被发配到长白山为官,那地方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想必李知良在那里吃尽了苦头。

看来站对方向很重要。

魏箩脑子转得快,没一会儿就把形势理了一遍,正准备看看什么时候到家,面前忽然出现一瓣剥好的核桃。这是鲜核桃,皮都剥掉以后,露出里面白白净净的核桃肉,吃在嘴里又甜又香。她下意识张嘴,就着赵玠的手吃下去,抬头朝赵玠甜滋滋地一笑,“谢谢靖王哥哥。”

赵玠收回手,把剩下的核桃放在小桌上,双腿交叠,支着下巴看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若是以前,他是不屑问一个小丫头这种问题的。小孩子能想什么?无非是吃吃喝喝玩玩。可是她不一样,她总给人惊喜,脑袋瓜里想的东西千奇百怪,让他头一次生出好奇。

魏箩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在想上辈子的事,她觉得鲜核桃好吃,于是把他捏开的核桃拿过来,埋头自己继续剥:“靖王哥哥刚才朝李颂射箭,李颂回去后告诉他爹爹,他爹爹会生气吧?”

赵玠颇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眉,没想到她会考虑得这样周到。

然而那又如何?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汝阳王生气,不生气他才会失望。

赵玠轻声一笑,收回视线,“有本王在,他生气又能如何?”

*

马车缓缓驶到英国公府门口,此时天边已经暮霭沉沉,仅剩一点余晖挂在西边,映照着盛京城大半的房屋街道。

赵玠把魏箩抱下马车,俯身捻了捻她的唇瓣,拿掉她沾在嘴角上的核桃皮,调侃道:“少吃点核桃,免得把另一颗门牙也吃掉了。”

魏箩知道他又在笑话她,鼓了鼓腮帮子,忍不住反驳:“大哥哥小时候一定没掉过门牙,不然怎么总笑话我?”

说罢嘴巴一瘪,转身就走。

赵玠哑然失笑,小丫头莫非生气了?他也不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只不过一看见她漏风的门牙,就忍不住想逗她。谁叫她的反应好玩,引人发笑。

赵玠转身正欲上马车,忽见英国公府门口立着一个靛蓝锦袍的少年,长身玉立,清润如风。

魏箩走到家门口才看见宋晖,她惊讶地张了张小嘴,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里?“宋晖哥哥?”

宋晖想必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含笑把她抱起来,“阿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今日听说魏箩要入宫给天玑公主当伴读,这才特意赶过来看看。没想到一等等了两个时辰,魏箩依然没从宫里回来。他正准备回去,改日再来,恰好看到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竟是靖王亲自送她回来的。

宋晖朝赵玠施了施礼,便抱着魏箩往府里走。

魏箩骨架纤细,身上的肉不多,抱在手上一点儿也不重。宋晖步履轻松,一口气抱着她回到松园,把她放到正房的雕狮纹嵌大理石面绣墩上,细心地问道:“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吗?”

魏箩点点头,小脸含笑,笑容乖巧:“用过了,皇后娘娘把我留下来用晚膳,所以才这么晚回来的。”

不多时魏昆和常弘也过来,向宋晖道了道谢,便领着魏箩回屋洗漱更衣。

宋晖见她没事,也没有久留,跟魏昆告辞后就回府了。

从这以后,魏箩每日都要入宫去上书房听课。上书房有专门的规矩,上五天课休息两天,先生布置的课业隔天就要完成。魏箩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跟赵琉璃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每日先生授完课后,赵琉璃都要把魏箩留下一起写大字,写完先生布置的课业才让她回去。

上书房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流水一般淙淙而过。

为什么这样平静?

因为自从李颂被赵玠绑在靶子上射了一箭以后,就再没来过上书房念书。他不来,五皇子赵璋也不来,上书房少了他们两个混世小魔王,自然清净。

*

八月初七这一日是姜妙兰的忌日,魏箩向陈皇后和常太傅告了一天假,跟常弘一起去城外青水山给姜妙兰扫墓祭拜。

魏箩对姜妙兰没有多少感情,原本是不准备去的,可是魏昆一定要她去。非但如此,还特意请求宋晖带他们两个一起前往。

魏昆自己不去,他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姜妙兰的墓碑,大抵是在逃避什么,始终不愿意面对。

英国公府的马车带着他们前往清水山山腰,魏箩小时候也来过这个地方,如今已无多少印象。她牵着常弘的手来到墓碑跟前,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便随便拜了拜,烧一些纸钱,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回去的路上两只小家伙情绪不佳,宋晖以为他们思虑母亲,心疼他们,弯唇笑问道:“一会儿回到城内,宋晖哥哥给你们买糖人好么?”

常弘是没有兴趣的,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不要。”

宋晖也不生气,笑着又问:“那你想要什么,糖葫芦?”

常弘不理他,握着魏箩的手说:“阿箩,我想吃凉糕。”

魏箩一改方才的阴郁,笑眯眯地点头,“好呀,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马车很快行驶到盛京城,穿过护城河,经过大门,里面便是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马车走到街道中心,宋晖吩咐车夫停到街边,他领着魏箩和常弘走下马车,带他们去对面的茶棚吃凉糕。

这里地方虽然不怎么样,凉糕却是盛京城最有名的。甜而不腻,食之清爽,每天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宋晖有心要带他们散散心,便不急着回去,吃完凉糕又带他们去一旁的摊贩买面人。金缕和金屋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再后面还有忠义伯府的侍卫,倒也不怕他们出事。捏面人的师傅照着魏箩的样子捏了一个穿粉色百蝶穿花襦裙的小姑娘,模样惟妙惟肖,连笑靥盈盈的表情都跟魏箩如出一辙。

魏箩拿着面人左看右看,显然很喜欢。她正准备让常弘也看看,岂料一回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是上次街头遇见的林慧莲。

她仍旧是那天的打扮,头上别一支银簪,身穿杏黄衫子。她今天没有垮竹篮,看样子不是来卖绢花的…然而让魏箩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正是上辈子助她逃出龙首村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她差点被林慧莲夫妻活埋,她趁夜逃走,路上正好遇到村子里的孤女阿黛。阿黛没有姓氏,一直是一个人住在村子后头生活,独来独往,很少被人关注。如果那天不是阿黛帮助,她根本没法逃出林慧莲夫妻的追踪。

如今阿黛为何会跟林慧莲走在一起?非但如此,她们看起来关系亲密,就像母女一样…

母女!

魏箩一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不成这辈子他们没能收养自己,所以要收养阿黛?阿黛比她大了七岁,如今已有十三。自己上辈子十五岁就跟他们的儿子结阴婚,如果对象是阿黛,那么只剩下两年…

魏箩顾不得多想,想上前一看究竟,看看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林慧莲的身影正在走远,她没走两步,面前就忽然闯出一个人的身影,挡住她的去路。

她抬头一看,面前的人桀骜乖张,神情傲慢,不是李颂还能是谁?

第027章

魏箩往左走,他也往左走;魏箩往右走,他也跟着往右。

他是故意的?

魏箩抬头狠狠瞪他,她没时间跟他耗在这里,林慧莲眼瞅着要走远了,他却在这里挡自己的路。她一着急,声音娇斥:“让开!”

小姑娘凶起来颇有几分威力,一双眼睛瞪得圆圆,恨不得想吃了他。李颂存心要跟她作对,她让他让开,他偏偏不让开。那天的事情他还没有找她算账,她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么?

他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赵玠和她联手害得他在众人面前丢脸,他自然把两个人都恨上了。他没机会找赵玠的麻烦,如今在街上看到魏箩,自然不会放过她。李颂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小面人,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忍不住蹙了蹙眉,一把抢走她的面人扔到地上,“丑丫头,本世子就不让开,你能拿我如何?”

面人本就是面捏的,扔到地上顿时摔得变了形,姿态扭曲,再也没有刚才笑盈盈的模样。

魏箩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面人,抿起粉唇,一言不发。

林慧莲已经消失在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了,那个少女是不是阿黛也无从而知。如果不是李颂忽然出来挡住她的去路,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她咬着牙,忽然抬起红红的眼睛瞪他,这个李颂,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一样讨人厌!

李颂是跟妹妹一起出门的,妹妹和丫鬟一起去前面的御和楼买八珍点心,他一个人留在车里。原本百无聊赖地等候,未料想一掀开车帘正好看到魏箩那个小丫头,她甜吟吟的笑脸格外刺眼,凭什么他被捉弄得这么惨,她却笑得这么开心?李颂一时没忍住,便从车里走下来,故意挡在她面前,要看她着急的模样。

他叫她“丑丫头”,其实不是因为她长得丑,而是因为她掉了一颗门牙。她一张嘴就露出缺牙的地方,看来有点滑稽,但绝对称不上丑。李颂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嘴就叫她“丑丫头”,说完见魏箩脸色一白,顿觉痛快极了。

他正欲火上浇油,“你瞪什么,我说的不对么…”

谁知魏箩抬起手背捂住眼睛,小嘴一扁,“哇”一声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她说哭就哭,明明刚才还凶巴巴的,谁知下一瞬就泪水涟涟。她泪珠子扑簌簌滚落下来,没一会儿就满脸的泪,泪水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打湿她前襟的衣裳。偏偏她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一边哭一边叫:“哥哥…宋晖哥哥…”

李颂傻了眼,怎么回事?她哭什么?

不多时,后面的宋晖终于拨开人群赶来,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提起袖子擦擦她的眼泪,心疼不已地问:“阿箩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你方才为何突然跑了,宋晖哥哥差点没找到你。”

魏箩方才忽然跑开,只有金缕和金屋两个丫鬟跟上来,宋晖和常弘不过错开一步,便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若不是她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他的名字,想来他也不会这么快找到她。

魏箩哭得伤心,小脸挂满了泪,一双黑眸被泪水涤过,更加清亮逼人。她一抽一噎地指向李颂,控诉道:“宋晖哥哥,他把你送给我的面人扔掉了…他还叫我丑八怪…”

说罢搂住宋晖的脖子,继续呜呜咽咽地哭,模样别提有多伤心。

宋晖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李颂面色难看地站在几步之外,显然被魏箩突如其来的哭泣吓懵了。

再往下看,地上果真躺着一个被摔坏的面人。

街上的行人被哭声吸引,纷纷驻足观望。一个是八九岁的小男孩,一个是六岁的小姑娘,谁对谁错不必多说,自然一看便知。一时间李颂被众人瞩目,那眼神里分明写着谴责、愤怒、恃强凌弱…他哪里欺负她了?分明是她一直欺负他!

李颂立在原地,固执地与宋晖对视,端是不肯退让一步。

不多时丫鬟领着李襄从御和楼出来,远远地看见这阵势便觉不好,走到跟前一问,才知是怎么回事。她见对面几个孩子皆衣着华贵,容貌不俗,本着不想惹是生非的原则,先把李襄抱回车厢内,再低眉顺眼地向魏箩和宋晖赔不是,末了还说要给魏箩再买一个面人。

宋晖难得露出愠色,淡声道:“不必。”

丫鬟只好再次迭生赔罪。

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丫鬟不想久留,便匆匆忙忙带着李颂回府。临上马车时,李颂朝魏箩看去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已收住哭泣,眼睛清清亮亮,哪有刚才委屈的模样?

宋晖抱着魏箩转身,魏箩趴在他颈窝上。她察觉到李颂的视线,抬眸朝他看去,眼睛一眨,缓缓牵出一抹得逞的笑。笑容狡黠,带着讥讽,丝毫不担心被他发现她的转变。

李颂总算恍然大悟,原来她刚才都是装的?她不是真哭?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怄得要命!

*

从清水山回来后,魏箩一直很在意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如果真如她想的那般,这辈子林慧莲夫妻收养了阿黛,那阿黛是不是会代替她被他们活埋?

若是能追上去看清楚就好了,都怪李颂横插一脚,搅乱她的好事。思及此,魏箩对李颂的怨恨又深了一分。

这阵子他跟赵璋都没有去上书房,听说赵璋生了天花,这阵子都在自己宫里养病,只有贴身宫人才能见他。而李颂身为五皇子的伴读,五皇子不来,他自然也不必再来。是以上书房没有他们两个捣乱,倒是清净了不少。

这日课后,魏箩和赵琉璃在辰华宫写大字。两个小姑娘坐在黑漆嵌螺钿刀牙板平头案两端,一人手中持一只羊毫笔,照着《论语》上的内容临摹。魏箩写的字很工整,秀秀气气的,有点簪花小楷的意思,她往常写字很认真,今天却总是出神。心里想着阿黛和林慧莲的关系,只写了两个字便搁下笔,托着腮帮子看窗外,眼神放空。

赵琉璃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继续出神。

不一会从辰华殿门口走进来一人,宫女屈膝行礼,正欲开口唤人,被他抬手止住。来人身穿藏青色蟒纹锦袍,腰绶透雕夔纹玉佩,走路时两块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人都走到跟前了,魏箩还没反应,直到他拿起她面前刚写好的一张大字,沉缓悦耳的声音点评道:“比划工整,字迹秀丽,只是有些散架,用力不足。这是你写的字?”

魏箩终于回神,抬眸迎上赵玠的视线,慢吞吞点了下头。

第028章

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来说,魏箩的字已经算漂亮的。

只不过赵玠是个精益求精的人,什么东西到他手里,必须讲究一个完美。他认为魏箩的字写得太浮躁,不够沉稳,于是便提笔在她的字旁重新写了两个字,偏头问道:“这样写,看清了么?”

魏箩盯着宣纸上大气沉着的两个字,眨了眨眼,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一指,稚声稚气地:“大哥哥为什么写我的名字?”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是自己的名字却是认识的。赵玠写的两个字正好是她的名字,这两个字笔画繁多,复杂难辨,若不是上辈子跟龙首村的秀才特地学过,这会儿还真是认不出来。

赵玠弯起薄唇,“你认识?”

她诚恳地点点头,有模有样道:“爹爹教我写的,爹爹说我应该认识自己的名字。”

魏昆是进士出身,目前又在翰林院任职,偶尔教女儿写写字再正常不过。赵玠没有怀疑,提笔又写下两个字,把羊毫笔放在白珊瑚笔架上,以田黄石雕异兽书镇纸压住,有趣地问:“这两个字念什么?”

——赵玠。

魏箩不明其意,他为何要写自己的名字?她念出来以后,他该不是要治她的罪吧?思忖片刻,她摇摇头说:“阿箩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为何又犹豫?

赵玠端详她小脸的表情片刻,也不拆穿,收起方才玩笑的心思,直起身对两个小丫头道:“母后说后花园近来桂花开得好,琉璃和阿箩可以去那里玩玩,顺道带回来一些桂花,母后说要亲自给你们两人做桂花鸡蛋羹。”

陈皇后虽贵为皇后,但不像其他妃嫔那般十指不沾阳春水。她跟随崇贞皇帝讨伐邬戎时,什么事情没做过?打猎、剥皮、生火…她不是被人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有自己的活法。她小时候最爱吃母亲亲手做的桂花鸡蛋羹,至今想起来仍旧念念不忘。她想让琉璃也尝尝这滋味,因为是母亲做的,所以比宫中御膳房做的珍馐玉馔更美味。

再加上赵琉璃的病情不宜总在房里待着,最好多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赏赏小花。太医说过,心情舒畅才有利于病情痊愈。是以陈皇后才想出这么个法子,让赵玠带她们去后花园转一转。

赵玠今日得闲,便没有拒绝。

赵琉璃一听高兴极了,从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一跃而下,拉着魏箩的手道:“阿箩吃过桂花鸡蛋羹吗?我母后做的鸡蛋羹最好吃了!”

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习惯了山珍海味、钟鸣鼎食,偶尔吃一次简单的菜式便觉得可口美味。然而魏箩却实在没什么兴趣,上辈子她家院里就有一颗桂花树,每到八月桂花飘香时,林慧莲便会给她蒸桂花鸡蛋羹。如今一提起桂花,她就回想起龙首村的那个小院子,想起那段不大愉快的回忆。

魏箩张口拒绝:“我不…”

赵琉璃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便往辰华殿外走,好不容易追上廊庑下的赵玠,眼巴巴地问:“二哥,阿箩也能尝尝母后做的桂花鸡蛋羹吗?”

赵玠驻足,回头看一眼一脸为难的魏箩,颔首道:“自然可以。”

赵琉璃喜出望外,立即带着魏箩一块去后花园摘桂花。魏箩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粉唇微微抿着,颇有些无可奈何。

*

后花园位于太液池西北方,分为东西两个园子。东园栽满桂树、榆树和石榴树等树木,布置得较为随意,再后面甚至有一块菜园子,里面种着丝瓜、秋葵、葡萄等瓜果鲜蔬。据说这里是陈皇后的手笔,陈皇后卸下战甲,深居后宫,有时候实在无所事事,又不能重新披甲上阵,只好在宫里开辟出一个菜园子,偶尔来这里摆弄摆弄自己种的菜,也算一种解闷法子。

这等荒唐的事,彼时崇贞皇帝居然一口就答应了。非但如此,还为她找来专门打理菜园的人。

可见当时他们的感情是十分好的吧,只是不知为何走到如今的地步。

陈皇后是怀化大将军的小女儿,上头有四个哥哥,皆是大梁的武将,身居要职,手握兵权。陈皇后的大哥是定远将军,驻守边关,常年都不回京一趟;她的二哥是福建水师提督,掌控福建水陆官兵,平常也很少归家;三哥和四哥皆在盛京城军中任职,颇具盛名,一个比一个厉害。再加上她的父亲怀化大将军跟随先帝一起开疆扩土,南征北战,是大梁一等一的功臣,以至于他们陈家经过数十年后,已成为盛京城的豪门望族,权势滔天。

正因为如此,崇贞皇帝才会越来越忌惮陈家吧?所以才渐渐冷落陈皇后,专宠宁贵妃?

宁贵妃家中有一个弟弟,是今年新考中的武状元。崇贞皇帝有意重用他,把他扶持为自己的势力,代替陈皇后的大哥陈言通驻守边关。

用不了多少年,陈家的势力便会一一被皇帝替换。

魏箩漫不经心地想,难怪陈皇后不原谅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兄长一一失势落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谁能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