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几炷香,管事处出来个不耐烦的胖子,摆着手道:“没药没药,若是有,还能不让进去?”

“敢问大人,督察使何在?”黄宁忠问。

“不知道,反正是不在咱们这块儿

“胖子上下扫了扫黄宁忠,撇嘴,“您要真着急,自个儿去京都运药呗,反正隔得近。”

黄宁忠回头看向长念,长念颔首,递给他一方信物,便让他去诊脉,确认身子无恙,便离开怀渠往京都走。

那胖子许是没想到这些人真有能耐走,噎了许久才道:“不是我泼冷水,就算有药,想运进这怀渠也没那么简单。”

“此话怎讲?”长念问。

“谁都知道但凡赈灾的东西,从上头大人们手里漏下来的都只剩那么一丁点。你想不经过大人们的手,那谁会让你运?别的不说,就说咱们这儿那督察使,据说跟朝中厉害得不得了的人物有关系,他说一,咱们这儿没人敢说二。你真想用药,就赶紧去他那儿走动走动。”

长念听着,心想这儿的督察使一没出身名家二没高拜师门,能和朝中哪个厉害的大人物有关系啊?

“督察大人贵姓?”她问。

胖子神秘兮兮地答:“姓叶。”

赵长念:“…”

因着谋杀先帝,叶家的人在她登基之后便消失于朝野。

除了辅国公叶将白。

天已经黑了,也不知道宫里有没有出什么事。长念扭头回药堂,心想这位厉害的大人物她是惹不起,但若要拦她拿药,那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夜色沉下来,宫灯四起,红提站在御书房门口,冷汗折射出柔和的烛光,粼粼直闪。

她面前站着个人,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

“陛下人呢?”

“陛下…在改折子。”

“改了一整天?”

红提欲哭无泪,她很想说本来是不用改一整天的,到时辰就说陛下回寝宫休息了便好,谁曾想这国公大人就在宫里一直侯着,也不说要见陛下,但就在御书房附近来回晃悠,吓得她压根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现在,真的要瞒不住了。

“让开。”叶将白冷声道。

红提腿一软,“咚”地就跪了下去:“国…国公,陛下她…”

“趁我现在还愿意听你说话,你最好老实交代。”叶将白皱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陛下怎么了?闹脾气不肯吃饭?”

“不…不是。”

“肯吃饭就好。”神色微松,他轻出一口气,和蔼地抬眼,“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让开。”

红提挪开身子,跪去一侧,听见殿门被推开的声音,死死地闭了上眼。

下一瞬,国公的怒喝声便响彻了半个宫廷。

“去民间贪玩了是不是?马上给我抓回来,对,用抓的,谁都不用同她客气。”

“自己如今什么身份自己心里没数?还同以前似的随意乱跑?”

步伐凌乱地走在宫道上,叶将白一边甩袖子一边怒斥:“叶良你也别闲着,带御林军出去找!明日早朝之前把人给我找回来。”

“是。”接着吩咐的人纷纷往外跑,叶将白怒气难消,扭头又看向红提,“她走的时候只带了黄宁忠?”

红提吞吞吐吐地道:“还有一些暗卫。”

叶将白停了步子:“多少人?”

“二十余…”

这么多人,要离开皇宫,他怎么可能半点消息都没有?叶将白越想越不对劲,扭头问林茂:“宫里什么时候同时出去了这么多人?”

林茂低头答:“只有刘御医出宫前往怀渠的时候大开过宫门。”

叶将白:“…”

红提已经不敢看国公了,四周的空气凝固得像铁,几十个人跟在后头,愣是没一点呼吸声。

完了,红提想,主子最好是没事,若是有事,估计他们一个也活不了了。

长念在怀渠衙门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黄宁忠已经回来了,皱眉道:“封锁线上的人以检查为由,扣下不少药材,卑职藏了些在身上,才勉强带回了些血参,供刘御医开药。”

“督察使那边回话了吗?”

“卑职以自己的名义传话询问,得到的消息是督察使抱病在义乌休养,无暇他顾。”

长念冷笑:“他给朕的圣旨上说的可是日夜守在怀渠,寸步未离,现在倒是好,找他都找不到,难不成还要朕捧着红礼去请他?”

“陛下息怒。”

“别息怒了。”长念洗了把脸,跟着跨出门,“去镇口上等着吧。”

等什么?黄宁忠茫然。

清晨的怀渠依旧死气沉沉,镇子口的路上上飞着黄沙,渺无人烟。黄宁忠左顾右盼,正有些困意,突然就瞧见一阵烟尘席卷天地,烟尘之中,几辆牛车冲破烟雾,气势汹汹而来。

第233章 帝王之礼

守镇的士兵统统被惊醒,管事的胖子裹着衣裳出来,就听得人禀告:“大人,有人要运送大量药材和粮食入镇。”

胖子大惊,手直摆:“不成不成,这要督察使大人允了才行,让他们把车停下等着,先写信函送去督察使那边…”

“大人,他们来势汹汹,有些拦不住啊!”

“胡扯!咱们这儿可有北堂将军亲下的封令,他们还敢硬闯?”胖子一边说一边斜眼瞥着,发现远处而来的车队真有强闯的架势,连忙裹了衣裳往外跑。

黄宁忠正想上前去接应,就被这胖子一把拉住了。

“使不得啊,这怀渠本就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这么多人要进去,需要很多大人点头才行的!更何况这些东西,那都是要督察使先看过的!”

黄宁忠皱眉:“督察使大人看了能有什么用?这些药材会自动变成仙丹?”

“倒不是,但这是规矩啊!”眼瞧着要拦不住,胖子急得团团转,“督察使不是好惹的,真让那么多人进去,小的担不起上头问罪!”

“你放心。”看着那车队最前头驾着马车的人,黄宁忠轻松地道,“上头不会问罪的。”

不给督察使好处,却送进来这么多东西,上头怎么可能不问罪?胖子绝望地带人去拦,却是压根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马车牛车冲破阻拦。

“多谢大人。”黄宁忠远远地朝为首的马车拱手。

胖子哆哆嗦嗦地看过去,就见那车上跳下来一个人,锦袍翻飞,人面如玉,却是一副怒极的神色,巍巍如泰山将崩,看得人心生骇意。

“她人呢?”那人问。

黄宁忠稍稍后退半步,答:“在里头。”

这里是封锁线,再往里,就是疫情笼罩的怀渠镇。

叶将白指尖发颤,完全是给气的,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黄宁忠将头埋得更低,瓮声道:“主子有她想做的事。”

“她想做的事,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就是任性妄为非要冲进这死人窟?!”叶将白横眉,眼里若岩浆喷发,“她有没有想过,一旦她出什么意外,这天下会如何?!”

黄宁忠抬眼,平静地看着他道:“想过。”

想过,她也还是这样做了。

胸口发堵,叶将白扶额,缓了一会儿才道:“把她给我带出来。”

“…大人。”

“带出来!”叶将白眯眼,“否则这几十车的东西,她半车也别想要!”

四周寂静无声,旁边的胖子已经看傻了不敢靠近,远处的黄宁忠似很是为难,一时也没吭声。

靴子踩在干稻草上的声音响起,一声声,从左侧飞快地朝这边靠近。

叶将白侧头,就瞧见赵长念满脸欣喜地提着袍子往这边跑,大大的鹿眼里分明映着他身后装着东西的牛车,别的什么也没有。

“有救了有救了!”在离他们二十步的地方停下,长念笑着拍手,“今日刘御医他们能熬药了!”

一日不见,这人脸色苍白,身子单薄得像个架子,怀渠的风要是再大点,好像就要把她给直接吹回镇子里了。

“赵长念。”叶将白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长念好像才看见他似的,朝他挥挥手:“您亲自来啦?”

深吸一口气,叶将白抬步就想过去,却被旁边冲过来的胖子和守卫七手八脚地拦住:“大人,使不得。”

“怎么?”叶将白皱眉。

“再往前就是疫情之地,一旦进去,再想出来便很麻烦。”胖子冷汗涔涔地道,“这镇子每天都有几十个人被感染,御医说疫情凶险,最好不要再有人扯进来。”

心里一沉,叶将白看向赵长念。

长念笑道:“大人保重身子才是,东西送来就好,您回去吧。”

这种话,得是多狼心狗肺的人才说得出来?叶将白要气死了,他在路上就担心了个半死,现在更是惊骇万分,无法平静,这人怀着身子,就这么站在黄泉路口,还让他保重身子?

“你给我出来。”尊称不要了,谦词也不要了,叶将白冲着她就吼,“马上出来!”

长念为难地挠头:“国公有所不知,一旦进来这里,想再出去,得让御医诊脉,确定没有感染才行。”

她怀着身子呐,哪能让御医诊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叶将白双眼血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

“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在怀渠的人。”长念歪了脑袋看着他,“有三长两短是常事,这里每天都有很多的人丢命。”

叶将白看着她,突然就明白了这人在想什么。

她在怀渠,朝野必倾尽全力相救。一旦举朝上下都重视,怀渠能活下来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堂堂天子,就为了这点百姓,竟然以身犯险,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叶将白直摇头,恨不得把她抓出来打一顿。

“主子。”见他有往前走的意思,叶良也上来拦了拦他,沉声道,“陛下已经进去,您不能再进去了,否则京都无人为主,这怀渠上头的阴霾也散不了。”

长念远远地看着,觉得叶将白像一头暴躁的狮子,难得地失了风度,在原地来回踱步了好几圈,然后狠瞪她一眼,挥手让身后的车队全进镇。

车上大包小包的药材粮食足以维持这镇上小半个月的活计,长念数着数量,觉得自己像个丰收的农户,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接应一边安排人:“把这些送去药堂,其余的放去衙门,不许人哄抢,将镇里活着的百姓都赶去练兵场。”

“是。”

安排妥当,长念郑重地转头,朝叶将白拱手。

叶将白本是在生气,乍然看见她这动作,微微一惊。

他印象里那个傻不溜丢的七皇子,如今站得笔直,神色严肃又感慨地以帝王身份朝他行礼。

这一礼,是替怀渠的百姓行的。

叶将白怔愣地看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牛车马车都朝怀渠里头而去,长念欣喜地跳上最后一辆牛车,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回到那死亡之地。

第234章 活生生的人

怀渠镇里重新燃起了炊烟,长念原本的意思是修好粥棚,重新发粥发药,但不曾想怀渠长史听着直摇头。

“行不通的。”长史叹息,“镇上自封锁不出开始,就出了一批暴民,打砸粥棚,打伤官兵,一旦哪里有人施粥,他们都会去闹事。”

长念皱眉:“有多少人?”

“一开始只有五个人,后来不知怎的越来越多,如今怕是已经有二十余人了。”

暗自思量一番,长念带着黄宁忠还是出了门。

几大桶粥放去了粥棚,四周闻着香味的百姓蜂拥而至,你推我攘地想抢粥,黄宁忠长刀一横,将他们吓退,朗声道:“官府派粥,粥管够,排队来领。”

饿慌了的人自是没那么听话,拥挤的人群里还有打起来的。长念按着木桶没揭开,秀眉微皱:“排队,两列。”

这俏公子眉清目秀,远没那拿着大刀的将军吓人,可不知怎的,闹腾的人群竟是慢慢安静了下来。

三柱香之后,长念将第一勺粥舀给了人。

粥熬得稀,没多少米粒,第一个接着的汉子大口喝完,又伸碗。

长念道:“一人一碗,先让后头的来。”

大汉不服气:“你说排队,我排了,怎的不给人粥?”

“不是给过你了?”

“哪有?你看看,哪有?”他颇为无赖地将空碗翻转过来,“你们说派粥,那就要真给人派呀,哪有这样蒙人的?”

黄宁忠在旁边气笑了,人越是在困境越是容易暴露本性,分明享受着别人的馈赠,却没半点感恩之心,还要反过来怪人赠予的不够多,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面目可憎。

长念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去重新排队。”

那大汉对上她的双眼,有些不好意思。可这个关头,谁有好处不会使劲捞啊,能多蹭一碗是一碗,他反正就站着不动,这些施粥的人还会对他如何?

正想着呢,旁边的大刀就横过来了。

大汉一惊,立马往地上一坐,大喊:“官差又要杀人啦!”

黄宁忠怒:“你这人…”

长念摆手,轻声道:“宁忠,你不用同他争。”

“主子,可他这…”

“直接拖去旁边押着就好。”长念皮笑肉不笑,“后头的人先上来领粥。”

“是!”还以为她要心软让步呢,谁知道竟不吃这一套,黄宁忠很是高兴,拖着大汉就押去了一边。那大汉依旧在吼叫,“大家别领,这些人欺压百姓,粥里指不定有毒呢!”

这话在别处说还有用,眼下怀渠有粥喝太难得了,哪怕有毒,他们也会喝下去。

后头领粥的人络绎不绝,不管这大汉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大汉自己也喊累了,瞥着后头长长的队伍,屁股一拍干脆也去后头重新排队。

然而排到他的时候,长念笑了笑,道:“再排一次。”

“凭什么?!”大汉怒。

“就凭你方才闹事,若不让你再排一次,如何对得起后头一直老实排队的人?”

大汉一噎,想再发作,但看了看这眼神笃定的俊公子,焉了,灰溜溜地继续去最后头等着。

长念挨个舀粥,有端着小破碗来接的,也有拿手来捧的,有的母亲抱着两个孩子,孩子哭着,自己也哭着,还跟她道谢;有的小孩还没桌上的木桶高,眼巴巴地伸着手看着她;有的老人脸上溃烂,一双眼看着她,依旧充满活下去的渴望。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叶将白所说的一个无关大局的人数,他们都想活,只要有人来救,他们也有人能活。

“主子,该喝药了。”黄宁忠捧了药碗来,“刘御医说,您在这儿亲自派粥,一定要喝些防病的药。”

长念接过,想喝,又顿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刘御医不知道她的身孕,这药会不会对孩子有害?可她去问,又不太合适,让黄宁忠去问,这人肯定会先问她为什么。

想来想去,长念道:“把这个给国公拿一份,就说是我喝的,让他也注意保重身子。”

“是。”

于是,几个时辰之后,叶将白黑着脸坐在农家院子里,沉声问带来的御医:“这药对有孕之人可有影响?”

御医尝过,又写下方子对照,半晌拱手:“回国公,没有影响,怀孕之人也可喝。”

松了口气,叶将白端起药,一饮而尽。

御医:“…”

真不愧是国公啊,御医颤颤巍巍地想,连怀孕都会,这天下还有他不会的事吗?

“怀渠里面如何了?”喝完药,叶将白问信使。

信使拱手道:“陛下正在亲手派粥。”

叶将白冷笑,拂袖而起,气得又在屋子里绕了两圈:“天下那么多事她不管,偏生要拿命来管这么一丁点百姓!”

满屋子的人不敢吭声,他兀自气了一会儿,问叶良:“我可能进怀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