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风停云的赏赐在秋风乍起的这天落了实,长长的送葬队伍无声地从西城门外的坟地一路前往东迎山,来的人很多,但谁也没声张,大多都是玄色常服。

风停云抱着灵位走在人群里,脸上是长念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

“芜儿,我如约来接你啦。”他小声说着,“让你等了这么些年,你肯定等得不耐烦,不过我给你寻了个好去处,生前你没享过的荣华富贵,那儿都有。”

许久未曾见这个人,长念发现他苍老了很多,以前那般风流华贵的浪荡子,现在下巴上满是青茬,鬓边也生了些银色,宽大的袍子被风一吹,像船帆似的鼓胀。

他没再与人调笑,也没往别处多看,只抚着怀里的灵位,笑盈盈地讲着说不完的话。

四周除了他,没有人笑得出来。

叶将白穿了一身白衣,深深地看着风停云的背影,眼里有一层厚重的东西。

长念小声问他:“你也会愧疚吗?”

“人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愧疚?”他嘴硬地答,“只是看贤真如此,难免有些怅然。”

顿了顿,他扭头,恶劣地道:“陛下自己的事做好了么?就来对在下指手画脚?”

长念撇嘴,很想说自个儿也就是随意问问,谈何指手画脚?不过看这位不太高兴的模样,她也就懒得拌嘴,耷拉了脑袋道:“兄长和疏芳都在,方才互相行了礼,疏芳就去前头了,兄长一声不吭地走在最后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没别的安排?”叶将白斜眼。

长念鼓嘴:“有啊,在前头的歇脚亭,但这不是还没走到么?”

“出息。”叶将白嫌弃地摇头,左右扫了一眼,招来叶良嘀咕两声。

于是,北堂缪在后头走着走着,就听见前面来人急声禀告:“将军!前方似有埋伏,皇后娘娘的车驾悬在了斜坡上!”

北堂缪一惊,想也没想,带人就往前赶。

沐疏芳正望着窗外发呆,冷不防就听得人来禀:“娘娘,北堂将军求见。”

乍一听见这人,沐疏芳心里还是不争气地跳了跳,然而想起他那日所言,她自嘲两声,捏着袖子想了半晌,才下车去。

没什么,她暗暗想,就当普通臣子对待便好。

北堂缪脸上有急色,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但目光一触及她,整个人就冷淡了下去。

“娘娘无碍?”

沐疏芳茫然:“本宫什么时候有碍了?”

下颔紧了紧,北堂缪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就往回走。

“你站住。”沐疏芳觉得莫名其妙,“本宫做了什么,需要看将军如此脸色?”

“娘娘乃天下之母,做什么都不过分。”北堂缪咬牙,“但下一回想捉弄人,还请娘娘换个人,在下身系保护陛下之重任,没空与人玩笑。”

说罢一拱手,留沐疏芳一人站在原地,扭头便消失在了山路拐角。

第220章 真心

山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旁边站着的侍女采红心疼地望着呆愣的沐疏芳,低声道:“娘娘还是先上车吧?”

沐疏芳摇了摇头,伸手将宽大的藕粉色常服外袍褪下,递到采红手里。

“娘娘,您再难过也不能糟践身子啊。”采红急了,“这到底是山路,凉得很,不穿外袍会染着风寒…”

“穿了外袍不好跑。”沐疏芳面无表情地道。

“再不好跑…等等。”采红愕然,“娘娘为何要跑?”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音,旁边这人已经似风一般狂卷出去,以一种矫健的姿态,朝北堂缪追了过去。

“你给我站住!”

北堂缪正准备下石阶,冷不防肩上一紧,他下意识地就反手抓住那手,要给一个过肩摔。

然而,那手一碰,触感冰凉纤细,他眼神一沉,挥手甩开,回头皱眉。

沐疏芳双眼微红,狠狠瞪着他道:“将军当本宫是谁?任你冤枉了就可以走的?方才的话本宫一个字也没听懂,还请将军明示!要是本宫何处戏弄了将军,本宫这就给将军赔礼道歉,可要是没有…”

她顿了顿,眯眼:“要是没有,以将军北堂家的门风,是不是也该给本宫赔礼道歉?”

四周还有人在往前走,乍一听这怒斥声,众人都顿下了步子满脸惊慌。沐疏芳侧眸一横,喝道:“看什么看?”

“…”原本还想凑凑热闹,但念及沐大小姐一向不好惹,加之这在宫外,规矩礼仪束缚不了她,众人纷纷低头,飞快地越过这两人往前走。

北堂缪冷眼看着她,道:“方才有人传话,说娘娘车驾遇险,微臣才急着上前来看,谁曾想娘娘毫发无损。”

沐疏芳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拱手作男儿礼:“本宫没死没伤,真是抱歉了,但是将军,你从何得知是本宫派人去传的话?”

“不是娘娘,还能是谁?”

“本宫是有多大的闲心,会同将军开这样的玩笑?”沐疏芳忍了再忍也没忍住横眉,“本宫避将军尤为不及,还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吗?您但凡动动脑子,也决不至于在本宫驾前出言不逊!”

北堂缪脸色微沉:“娘娘慎言。”

“本宫可有说得不对?”沐疏芳怒道,“你这武夫,就是没脑子!打仗你厉害,武艺你厉害,可别的呢?”

扫一眼旁边路过都捂着耳朵的人,北堂缪也忍不了了,冷声道:“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不贤淑端庄也罢,怎的还做起河东狮吼的事儿来?叫人看见,少不得议论。”

“河东狮吼是人家妻子吼丈夫,将军与本宫算什么,也能用这样的词?”沐疏芳冷笑,“说将军没脑子,将军还真现给人看。”

“沐疏芳。”北堂缪眼神阴沉,“你别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沐疏芳笑得眼里微湿,咽了两口气才道,“不过是问将军要个说法,上来阴阳怪气说了话就走算什么?”

“方才分明是有人传话。”

“那人呢?”

北堂缪皱眉:“这么多人来往,我如何还能找到那人…”

话没落音,旁边就踉跄出个人来,正是来通禀的小兵。

“将…将军。”那小兵战战兢兢地道,“方才是小的听错了,前头传的消息是有车驾卡着石头了,现在已经无碍…”

北堂缪:“…”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那小兵说完挠挠头,小心翼翼地就溜回了人群,留北堂缪站在原地,一张俊脸发黑。

两厢相对无言,北堂缪垂眸,低声道:“娘娘也听见了,是误报。”

“所以呢?”沐疏芳抱着胳膊冷笑,“是本宫戏弄将军?”

“不是。”

“是本宫闲得无聊?”

“…不是。”

“那将军该怎么说?”沐疏芳抬了抬下巴。

北堂缪沉默,别开头看向一侧。

他不喜欢道歉,也从未有人让他道过歉,这点小事,解释清楚也就罢了,非揪着不放做什么?

可沐疏芳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想走,她就堵在路前。

“有没有人说过,娘娘为人,实在有些咄咄逼人?”北堂缪微怒,“微臣也并非有意,娘娘如此计较做什么?”

“你没听人说过吗?”沐疏芳笑,“我这人就是咄咄逼人,还盛气凌人,若不是遇见陛下,断是没人敢娶的。”

“倒是实话。”北堂缪轻诽。

沐疏芳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红着眼看着他,耸肩道:“瞧瞧,这一闹,本宫又要在将军面前碍眼这么久,将军可亏大了,下回没事别冤枉本宫,你我也就不必相见。”

说罢,提了裙子就往回走。

北堂缪皱眉看着她沾了泥的裙角,心里有种古怪的酸疼,谈不上因何而起,但委实不太舒服。

长念和叶将白一直躲在后头的车驾里看着,见沐疏芳要走了,长念狠掐叶将白一把:“你看看你出的好主意,压根没什么用啊。”

“怎么可能没用?”叶将白摇着扇子道,“两人这不是又说上话了吗?”

“可你看疏芳多难过。”长念很心疼,“她从来没在我面前露出过那么伤心的表情。”

“废话。”叶将白斜她一眼,“陛下又未曾得她真心。”

泄气地抱着膝盖坐回去,长念嘀咕:“兄长是不是眼神不好?这么大个美人儿杵他面前他都没反应,只知道凶巴巴地吼人,他以前待我也挺好啊,拿两分出来,疏芳都不会如此。”

“那不一样。”叶将白眼神微凉。

“哪里不一样?”长念皱眉,心思微动,“难不成兄长他…”

“陛下别想歪了。”叶将白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男人对自己当真喜欢的人是无法温柔的,尤其是没在一起的时候,少不得要惹人生气。你看他就没惹过你生气吧?”

长念点头。

“那是他未曾真心待你。”叶将白道,“不像对沐大小姐。”

好像挺有道理的,又好像哪里不对劲,长念想了半晌,还是决定相信他,毕竟男人才更了解男人么。于是她收回心思就继续苦恼疏芳的事儿。

叶将白坐得笔直,余光瞥一眼旁边的傻子,暗暗吐一口气,眼神里阴翳却是没散。

第221章 没有或许

纸钱洒满了半座山,迁葬的仪式隆重而繁复,叶将白行完礼站在山间沉思,就听得背后来了人道:“你最近,多堤防着些林茂。”

叶将白头也没回就笑:“前些天不是还生我的气?”

风停云翻了个白眼:“我是气你重色轻江山,气你轻而易举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

“那现在呢?”叶将白回眸看他,“现在就不气了?”

“现在…”风停云哼笑,“林茂说,我是替芜儿求到了这一场葬礼,所以不生你的气了,你觉得呢?”

叶将白深深地看他一眼,眼含笑意:“我觉得,你终于反应过来我在做什么了。”

风停云抿唇,别开头道:“你我相知多年,你最信任的是叶良,但你知道,最了解你的人是我。”

“是。”叶将白十分痛快地点头。

风停云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毕竟与他一起长大,两人一起顶风尿过尿,一起爬过墙头,一起在太傅府的匾额上刻过字,也一起谋过江山。

叶将白一早就说过:“此去所求,愿万人之上,为所欲为。”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是想求皇位,风停云也一直这么觉得,所以他后来责叶将白改变初衷,责他不思进取。但后来,当他拿到封赏圣旨,看他好端端地站在新帝身侧替新帝谋划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叶将白依旧在做他想做的事,只是换了个方式而已。谁都没看清,他看清了,可,就算是看清,也不能同林茂他们解释。

“你这个人,就是心思太多,下头的人跟不上你,就难免有误会。”风停云没好气地道,“跟在天上的神仙似的,不肯与凡人多言,泄露天机。可将白,人是相扶而成的,没有人能孤身一人站在巅峰受住风吹,你该同人商量的。”

叶将白但笑不语,只轻轻摇头。

低咒一声,风停云伸手捶他一拳,横眉问:“当真很喜欢她?”

“你喜欢芜儿吗?”

“废话。”

叶将白颔首,轻笑着答:“废话。”

风停云一愣,神色顿时复杂:“可你和她之间…隔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那又如何?”他转头去看林间松树,“想要的,便去要,管那么多做什么?”

有时候风停云是真的羡慕叶将白这性子,横天横地的,分明也生在束缚极多的世家,却分外恣意潇洒。

两人正说着话,叶将白突然侧头往林间看了一眼,道:“北堂家家风严苛,难道没有教过将军,非礼勿听?”

北堂缪侧身从树后出来,面无表情地上前与他平视:“近日我进宫,陛下却总是无空得见。”

叶将白摇扇轻笑:“这话将军该去问陛下,怎的来同在下说了?”

“国公当真要我问陛下?”北堂缪冷声道,“那便同之前的通禀一起问了,看究竟有多少请安折子是被国公给扣下的,如何?”

叶将白看了一眼风停云,后者耸肩离开此处,留他二人对峙。

“国公不觉得这些手段很无耻?”北堂缪睨着他道,“是有多惧怕我与她相见,才出此下策?”

“将军误会了。”叶将白微笑,“在下并非是怕什么,只是觉得将军这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难免惹人非议,更何况,扣下那么多请安折子,也没见陛下问起过将军啊?”

眼神一沉,北堂缪捏紧了手。

“原先听说皇后娘娘还与将军狼狈为奸,探听陛下消息,这可要不得啊,传出去怎么好听呢?就算将军与皇后知道陛下的秘密,可别人却不知道,只会当将军是觊觎皇位的乱臣贼子…”

“用不着你操心。”

“怎么可能不操心呢?”叶将白长叹一口气,“念儿会笼络人心,但政事毕竟生疏,在下身为国公,总不好看着将军给陛下添麻烦,到底是要帮上两把的,还请将军好自为之,别总做些无聊的事。”

北堂缪侧头看着他,笃定地道:“你在害怕。”

“笑话。”叶将白合拢折扇,“在下有什么好怕的?”

“你怕她心里有我。”北堂缪的语气分外肯定,“你怕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比不上我这个多年的兄长。”

下颔微紧,叶将白道:“将军也说了,兄长而已。”

“国公若当真这么觉得,又何必如此防备于我?”北堂缪摇头,满眼同情,“你欠陛下良多,与她之间隔着千山万海,就算如今想着法子时时在她身侧,你心里其实也没底,是不是?”

狐眸眯了眯,叶将白冷声道:“陛下与我的关系,比将军想象中要亲近更多,将军这些话吓不着在下,在下反而想问将军一句,将军对陛下的感情,当真如将军所想那般吗?”

“我的感情,轮得到你来置喙?”北堂缪眼神冰凉,“为她挡刀的一直是我,朝她挥刀的一直是你。”

“是,我不否认。”叶将白颔首,眼里眸光流转,“但将军也无法否认,比起将军,陛下更倾向于在下。”

“胡说八道。”

“之前让人打听过,将军原来是在陛下返乡祭母之时与其相识的。”叶将白摸着下巴道,“让我想想啊,将军这样的出身,又受的是武夫教导,想必对弱者的保护之欲极为强烈,所以在见到当时弱小无依的陛下时,将军定然就觉得自己动心了。”

“可是恕在下直言,这样的感情根本不叫动心,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罢了。将军从小便懂忠诚,一旦将怜悯当了动心,便就忠诚了这么多年,硬生生地将怜悯变成了别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只有在陛下依旧是弱势的时候,将军能维持下去,一旦陛下不再需要将军,将军便会开始茫然。”

“你闭嘴。”北堂缪阴沉了脸,“我的感情如何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来分析。”

“旁观者清啊将军。”叶将白笑,“在下也是不想看将军继续执迷不悟,徒增痛苦。”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增添痛苦?”北堂缪道,“或许将来…”

“没有或许。”叶将白打断他,笃定地道,“有我在,将军就永远没有或许。”

第222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林子里的气氛突然就剑拔弩张,北堂缪盯着叶将白看了许久,冷声道:“国公口才过人,但终究也只是嘴上说说。”

叶将白挑眉:“那将军要付诸行动?”

北堂缪没再回答,淡然收回目光,捏紧腰间佩剑,转身便走。

“喂。”叶将白脸色微沉,“话还没说完。”

北堂缪头也没回,很快就消失在了林间。

叶将白上好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差。

他跟着疾步走出去,穿过漫天纸钱,走过亭台回廊,闯进赵长念临时休息的小院里。

长念正在与沐疏芳说话,冷不防觉得有杀气扑过来,下意识地就起身将疏芳护在身后,戒备地朝门口看过去:“谁!”

叶将白捏着门弦往里扫了一眼。

北堂缪不在。

神色放松下来,他靠在门边懒散地道:“除了在下,谁敢直接闯进来?”

长念微恼:“国公就不能敲个门?”

“下回记着了。”跨步进去,叶将白瞥一眼沐疏芳,稀奇地道,“娘娘竟也会把眼睛哭肿?”

沐疏芳顶着一双红肿的眼,下巴微抬,冷声道:“没睡好肿了罢了,谁告诉国公是哭的?”

“娘娘说是没睡好,那就没睡好吧。”叶将白寻了椅子坐下,眼睛瞧着门口的方向,漫不经心地道,“时候不早了,今日本就说了只出来半日,陛下也该准备早些回去。”

“这里离怀渠较近,朕还想顺路过去看看。”长念道,“听闻最近有一个营军心不稳,出了逃兵不说,还出了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