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哂一声,叶将白摆摆手:“不用管他了,做事去吧。”
“是。”宫人行礼退下。
赵长念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刀山火海,铁索油锅,让她逃无可逃,浑身上下都疯了似的疼。好不容易看见远处有一汪清澈的泉水,她飞也似的跳进去,结果又溺了水,气喘不上来,只能拼死挣扎。
“痛…”
一声呻吟溢出了唇齿,四肢也突然有了知觉。长念动了动手指,隐约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话。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爱卿何罪之有?是念儿身子骨太弱,这孩子是早产,体弱多病难免的。”
竟然是父皇的声音?长念怔了怔,费力地睁开眼侧头。
隔断外头的茶榻上坐着人,透过镂空的花架,隐隐能瞧见明黄色的龙袍。
“殿下醒了?”床边站着的红提低呼一声,欣喜地捏了捏她的手,然后连忙提着裙摆出去禀告。
于是不消片刻,就有宫人来扶她出去行礼了。
屁股疼得已经有些麻木,长念眼睛却亮亮的,任由宫人架着她,脚尖儿使劲蹭地,飞快地蹭去茶榻前头。
“儿臣给父皇请安!”
一个双膝跪地,疼得人龇牙咧嘴的,长念倒吸了两口凉气,才撑着地磕下头去。
叶将白起身在旁边站着,余光瞥她一眼,抿了抿唇。
别的皇子都已经获恩赏行拱手礼了,就七皇子还要磕头,可她偏生一点不觉得委屈,反而磕得很干脆,要不是地上有毯子,怕是要磕出响来。
不过想想也是,除却大场合集体拜见,七皇子应该有小半年没见过陛下了。
惨兮兮的可怜虫。
皇帝儿子太多了,对这位七皇子又没什么印象,自然也没多少怜爱,要不是叶将白说该来看看,他今儿也不会坐在这里。不过皇室最擅长的就是表面功夫,哪怕已经很久没见这个儿子了,他也还是要慈祥地说:
“身子不舒服就别跪着了,起来吧。”
“多谢父皇!”
长念起身,坐也坐不得,就只能被宫人架在旁边。不过她是真的开心,苍白的小脸上都透出了红,眼里亮得像是装满揉碎的琉璃。
叶将白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暗骂一句傻子。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从来不是一个会被亲情打动的人,她表现得再高兴也没用。
“太子这回下手重了些,朕已经让人给他传话了,待会儿他便来赔罪。”皇帝半责怪半安抚地道,“不过你也是,好端端的去招惹他干什么?”
长念眨眨眼,小声道:“儿臣知错。”
知个什么错?太子小心眼在前,他陷害在后,这人还真觉得是她自己的错?叶将白听得心里直翻白眼,忍不住便说了一句:“七殿下这耿直的性子,的确容易得罪人。”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
干嘛啊这是?帮赵长念可对他没半点好处,做什么要开这个口?他是过来吹皇帝耳边风的,可不是来救济傻子的。
皇帝听着他这话也有点意外,看他一眼,摸着胡须道:“爱卿也言之有理。”
长念听着,可不觉得叶将白是在帮她说话,还以为是在指责她呢,小脸一垮,张嘴就想替自己辩解。
叶将白眉心跳了跳,知道这傻子想干什么,连忙赶在她之前开口道:“殿下伤重,还是先去歇着吧。”
“我没事!”一听要让她走,长念立马摇头。
叶将白咬了咬牙,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御医都说您伤重,差点要没了命,您不用硬撑。”
“我…我还能坚持会儿。”长念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父皇来她这儿坐坐,她想多看两眼不成吗?
不成!
叶将白微眯了眼,她脸色已经这么难看了,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似的,说明他的药效很好,足以让皇帝起点儿恻隐之心。可她强撑着说没事是什么意思?拆他台呢?
他扭头,看了红提一眼。
这宫女比七皇子聪明多了,立马扯了扯她的衣袖。
长念耷拉了脑袋,撇撇嘴,沙哑着嗓子朝皇帝行礼:“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去歇着吧。”皇帝摆手,也没多看她。
叶将白斜眼瞧着,就见七殿下跟突然没了力气一样,整个人都焉了,被人架进内室趴去床上,裹成小小的一团。
隔得远,只能瞥见床上被子的形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叶将白有个直觉。
这傻子肯定红眼睛了。
第7章 我一个人骗就够了
过了二十多年腥风血雨的日子,叶将白已经习惯与城府深沉之人过招,每每落棋,都要思量周全,以求万无一失。
但对上这位七殿下,他突然觉得运筹帷幄都是多余的,她有什么心思都直接写在脸上,只一眼就看了个通透。
皇帝坐了一会儿,许是觉得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有想起驾之意。叶将白收回目光,低声开口:“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哦?”看了看内室,皇帝微微皱眉,“在这儿?”
“无妨。”
他都说无妨,皇帝也就把屁股落回了茶榻上,捧着茶杯作倾听状。
于是叶将白就把太后寿宴上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本正经地禀告了一个遍。
赵长念委委屈屈地缩在床上趴了一会儿,耳朵一侧就听见父皇还没走,小声在与辅国公说话,声音低低沉沉的,特别让人安心。
“此事是刑部的过失。”
“寿礼本是不宜铺张,但逢太后整寿,也无可厚非。”
本来身子是极难受的,头昏胸闷,但听着这细细碎碎的对话,长念满足地笑了笑,很快就睡了过去。
梦里长念看见了个农家小院子,院子里坐着父皇和自己的母妃,两人谈笑甚欢,她举着风筝从外头回家,一袭漂亮的百褶裙卷了暖洋洋的春风,明媚地扬起来。
…
皇帝起驾走了,叶将白随之离开,但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去,站在了内殿。
“国公?”红提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恐惧。
这才是一个正常人看见他应该有的反应,叶将白抿唇,挥手示意她站在隔断外头,然后一撩袍子,坐在了赵长念的床边。
床上的人发着高热,嘴唇苍白,脸蛋却嫣红,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傻兮兮地扬着,就差流口水了。
能平顺地活到现在是她的运气,可遇见了他,她的运气也就到这里了。
要是别人,他是不会有半点怜悯之心的,不过看在这人特别傻的份上,叶将白还是摸出了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拇指擦过她的嘴唇,冰冰凉凉的,又分外柔软。叶将白怔了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摩挲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指腹上柔软的触感已经清晰地传遍了全身。
一个激灵,叶将白猛地收手,跟被什么噎住似的站起来,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将拇指擦干净,然后低咒一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果然不该跟那个死断袖风停云来往过多。
“国公…”红提欲言又止,她想护主,可实在不敢上前,只能站在隔断外头小声提醒。
叶将白脸色很难看,掀了帘子出去,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红提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家殿下伤重,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得罪了辅国公了?若是别人还好说,辅国公生殿下的气,那殿下还活不活了?
赵长念什么也不知道,就觉得这一觉睡得很舒服,醒来的时候屁股还疼得难受,但心情甚好。侧头看看,外面已经将近午时。
“红提?”
帘子应声而动,有人进来,给她递了杯茶。
长念顺手接过,撑起身子咕咚咕咚喝完,把空杯子往人手里一塞:“我想吃玉米粥。”
叶将白神色复杂地接着杯子,放在了旁边的案几上:“午膳一会儿就送来。”
嗯?长念一愣,猛地侧头,就见叶将白穿着一身月白常服,玉带束腰,风度翩翩地站在她床边。
“您?”眨眨眼,长念一脸感动,“您守了我一晚上?”
叶将白似笑非笑:“殿下多虑,今日在下休假,去太子宫里走了一趟,顺路过来看看您罢了。”
这样啊,长念收回了差点掉地上的下巴,笑嘻嘻地道:“那也得谢谢您,要不是您,父皇也不会来看我。”
“殿下既然想见陛下,为何不多去养心殿走动?”
摆摆手,长念叹了口气:“走不得,走多了几个皇兄不高兴,要为难我。虽是想见父皇,但也想过安生日子呀。”
“哦?”叶将白挑眉,“那最近几日,殿下看来是不得安生了。”
“啊?”长念没反应过来,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为什么啊?”
叶将白很是耐心地解释:“典狱史死在太后寿宴上,是太子承办寿宴不力之过,一旦禀上,太子必定大怒,亲查此案。而殿下您,是此案的关键证人,少不得牵扯其中。陛下刚因着您这伤势责备了太子,寿宴上您又抢了太子的风头,诸多事一起算来,您能安生?”
本来就苍白的小脸,听着他的话,直接白成了一张纸。长念抖着嘴唇,可怜兮兮地看向他:“国公,我是无辜的啊,这都跟我没关系,不知怎么的就…您能救救我吗?”
温和一笑,叶将白道:“在下若是不打算救,现在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眼睛一亮,长念连忙问:“国公有什么法子?”
“以七殿下如今处境,想躲避是不可能了,不如迎难而上,反而能有一线生机。”大灰狼摇了摇尾巴,诚恳地道。
“迎难而上?”单纯的小猴子皱着眉头思考。
“太子要查,您就只能配合,但您能决定这案子的轻重,自然就有筹码与太子抗争。”大灰狼又挖了个坑。
“怎么抗争?您教教我!”小猴子二话不说“呯”地就跳了进去。
叶将白暗自唏嘘了一番,然后朝她拱手:“殿下若是信得过在下,明日就与在下一并去养心殿禀上命案。”
这个简单啊,就说两句话,然后凡事让辅国公兜着就好了。长念掰着指头算了算,还能赚着一次见父皇的机会,好像亏不了。
“那我都听国公的!”
叶将白满意地点头,又给她递了一盒跌打药:“殿下好生养着,除了在下之外,别人说什么话,您都别信。”
这么好骗的人,他一个人来骗就行了,再给别人骗去就大事不妙了。
完全没注意叶将白的表情,长念很是豪迈地握拳应下:“好!”
第8章 可怜的小狼狗
坚定又决绝的小表情,像极了府里养的狼狗,亮着眼睛吐着舌头,仿佛跟着他就一定有肉吃的样子。
第二天叶将白站在朝堂上,耳边是众臣的禀事声,脑海里却是七殿下的那张脸,不知怎的就有点走神。
对面一排后头站着的风停云扫了他一眼,顿了顿,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扫了一眼。
好像不是他眼睛的问题,一向在朝堂上口齿伶俐的辅国公,今儿什么也没说,就站在那儿傻乐。
“你看上谁家女人了?”下朝的时候,风停云飞也似的跑到叶将白身边,瞪大了眼睛问。
莫名其妙地白他一眼,叶将白道:“胡说什么。”
噎了噎,风停云倒吸一口凉气:“那…看…看上谁家男人了?”
叶将白:“…”
收回心神,他恶狠狠地瞪了这人一眼,怒道:“你有空瞎说,不如早些把案子做好。”
“嗳,我说真的呀。”风停云唏嘘,“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你脸上露出那种表情,好像是…对,少女怀春!”
停下步子,叶将白扭头看他,和善了表情:“京都怀春少女甚多,令尊三日前送了一堆画像过来,让在下替大人斟酌,在下这便去寻个最合适的,让陛下给大人赐婚。”
一听这话,风停云脸都绿了,连忙后退三大步:“我不瞎说就是了,你别胡来!”
冷哼一声,叶将白拂袖就走。他还赶着去看小狼狗呢,哪儿有那么多空跟这死断袖纠缠。
赵长念的伤势不算轻,哪怕他已经给了解药缓解了症状,但挨的二十下板子是结结实实的,少说也得养上一个月。不过为了跟他一起去养心殿,赵长念特地让宫女备了担架,他一进锁秋宫就见她龇牙咧嘴地趴在上头。
“国公,您来了!”长念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又是不请他进去坐,叶将白已经习惯了,站在院子里朝她拱手:“殿下若是方便,这便走了。”
“方便方便!”长念挥手就让两个小太监把她抬起来,看了看,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这仪态差了点,不过实在疼得厉害,也走不了路,等到养心殿再下来行不行?”
“殿下辛苦。”都这样了,也没什么不行的,叶将白引着抬人的太监就往外走。
赵长念趴着,侧头看向走在自己旁边的辅国公,伸手在衣袖里掏啊掏,掏出一个盒子来。
“这个给您。”
叶将白不解,接过盒子来打开一看。
一块品质甚好的白玉,做成了精致的把件,一面雕着猛虎下山图,另一面圆润而合手,握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两头挂了丝绦,一头能系,一头是金穗儿,不想握了还能挂在腰上。
“这?”
看他好像挺喜欢,长念松了口气,笑道:“这是说好的给您的谢礼,谢谢您帮了我的忙。”
叶将白怔了怔,恍惚间想起这个人好像的确说过,她有千儿八百两的家底,要给他送东西来感谢他帮她引见太子。
白玉沉甸甸的,没有瑕疵,雕工也精湛,想来没个千儿八百两也拿不到。七殿下这是真心诚意地在感谢他,完全不知道自个儿是被他害成这样的。
莫名的,叶将白竟然觉得有点心虚。
“这要是被人瞧见,能算做行贿。”他抿唇道,“殿下还是收回去吧。”
挡住他递回来的手,长念撑起小脑袋左右看了看,一脸精明地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就算我行贿了,也没人会知道的!”
说罢,还拿着盒子,一副行贿老手的模样,往他袖子里塞了塞。
叶将白看得好笑,感觉到自己的袖子沉了沉,思量片刻,倒也没再推辞。
给他行贿的人多了去了,就算是个偏远州府来的小县官,送的礼也比这个把件贵重,七殿下是真的穷,也是真的不了解行情。
不过没关系,他心火一向旺盛,有这么个东西捏着消消气也是好的。
扬了扬嘴角,叶将白道:“殿下既然如此厚爱在下,在下也定要好生报答才是。”
“不用啦不用啦,国公帮我的已经够多了。”长念很满足地道,“今日再去见一见父皇,我能开心两个月!”
她说得兴奋,叶将白听着却是有那么一点,就一丁点儿的心酸。
他给别人挖坑,用的诱惑都十分丰厚,而七殿下,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仿佛什么都缺,稍微给她一点甜头,她就摇尾巴了。
倒让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养心殿就在前头,叶将白示意她先在外头等着,然后提了袍子进去。
“爱卿来得正好。”皇帝坐在龙椅上,似是刚刚发过怒,扭头看见他来,招手便道,“你来看看太子办的什么好差事!”
扫了旁边一眼,叶将白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跪得端正的太子殿下。
看来这位主子已经自己来告罪了,倒也聪明。
“微臣此来,也正是有事要禀。”收回目光,他拱手道,“太后大寿本是喜事,但宫闱之中生了命案,实在太过不该。此一事,当从禁军开始问罪,哪怕牵扯之人甚多,也不可姑息。”
太子一脸愧疚地低头:“是儿臣的过失,儿臣只顾着皇奶奶,没管好的手下的人,让人钻了空子。”
皇帝恼怒地看他一眼,又看向叶将白:“爱卿所言甚是,但刑部回禀,说线索极少,刺客也没抓住,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叶将白拱手道:“臣有线索。”
太子一怔,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哦?”皇帝坐直了些,“什么线索?”
“典狱史出事之时,七殿下正好在场,他来与微臣说过两句,微臣便替他拟了供词。”从袖子里掏出折子,叶将白双手奉给太监,然后收拢衣袖道,“也是不巧,七殿下本该早来作证的,但身上有伤,昏迷不醒。”
七皇子当日为什么被太子责罚,皇帝是不知道原因的,现在这么一听,皇帝倒是皱眉看向了太子。
太子一凛,想张口解释,可辅国公也没说什么指责他的话,他这样跳出去反而显得心虚。可要是不解释,父皇难免往他身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