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阶别无可以给的,把自己数年来积攒下的银子用包裹包了,追出门去送到她手中。

姐妹情分,在主子和侯府的规矩面前,如齑粉一般渺小。

红阙当然不肯走,绿阶怕她耽误了时辰,使主子们生气,反耽误了前程。遂下力气硬将她推上车,红阙忽然回头握着她的手:“姐,我走了,你怎么办?”

绿阶一言不吭地将她用力塞入马车内,催着马车夫快走。

等到她眼睁睁发现红阙的车离府门越来越远,觉得她就像是被自己活生生亲手推出去的。

绿阶一个人坐在府中,觉得府里越发空空荡荡没一个说话的人,更不会有人逗她开心了。

红阙体弱,做事不够机灵,个性也过于天真,绿阶和紫云青霜几个大的一向对她多有照顾。不过,绿阶知道,这些年红阙胡说八道的,只是为了让她三个忧心忡忡的姐姐们,能够笑着走过了那些最辛苦的日子。

她的红阙,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妹妹啊!

没有了这个妹妹,她该怎么办?

“侯爷回府——”角楼的铜锣响彻全府。绿阶惊得站起,她有两个多月没见到侯爷了吧?

霍府与别处不同,但凡霍去病回府入住,一切都按军中建制。

只见黑压压一队骠骑营军官纵马而来。这些惯于沙场上千里驰骋的男人们,即使入了长安城,浑身的铁血豪气也不见半分收敛。

官道之上有礼制,他们不便飞奔。到了霍府这一路围墙,则再没有了丝毫客气,放马直泻踏月碎星地疾驰而来,他们马蹄如雷,步伐如山,直将那长安官寺当成了大漠荒野,老远的距离便震得跪在霍府门前的家奴们身心俱跳。

到了门前也不见他们减速,二十余匹健马蹄飞乌光,冲到大门前,几乎撞上台阶才不慌不忙一个个拉缰、回腰、收辔,踢镫下马,位置虽有先后,动作竟整齐划一,数十人如一人。

本就守在门前的数十名霍府军士,与马匹上飞身而下的二十名骑兵,同时两厢分立、后退半步,让出一条道儿来,动作也整齐划一,数十人亦如一人。可以想见,若在战场上,他们必然数百人、数千人,皆如一人!

这些军官中,镇武校尉郑云海、期门官高不识、侍中郑云赫、百夫长许地等等皆在此列,他们大多是霍去病亲随中的亲随,有几张脸连常年在内宅的绿阶都依稀认识。

霍去病一般回府不带军官的,这一次可谓骠骑营的顶级精锐倾囊尽出,似乎这一次回府有着特别的意义。

毋须号令,这些骠骑营的军官士兵们“哗”的一声,战靴向后踏出半步,同时单膝着地。手中的铁器兵戈对准地面,“哐!哐!哐!”三记重响,撞得山摇地动:“属下恭迎——霍将军!”

他们雄壮的声音震得秋叶粉碎,令人气血翻腾。

威风的排场之后,一匹高大的黄骠马,神气活现地载着它的主人踏步而来。

夜未眠

第六章

郑云海今日当值。

此人一双梢长的丹凤眼,黝黑的皮肤,梳紧的发髻,浑身利索地如同一支上了簧的铁箭,随时可击出伤人。

他的父亲是出身细柳营的郑钧老将军,早年便已战死。云海作为军功世家子弟,当初选择跟随内戚霍去病的时候,着实让亲人不甚理解。

不过,他认为自己选择的不是皇上的外甥,而是一个自己看得上的好朋友,并不改初衷,还带上了自己的弟弟郑云赫。

短短几年,他已经有了校尉的军职在身上。他本不必再为霍去病值勤,只是他习惯了为自己的将军站岗,今夜又不同寻常,他不打算睡。

站在另一边的名叫陈焕,是个英俊而沉默的少年人,两年前也跟着霍将军袭杀过籍若侯产。

郑云海看见一个侍妾打扮的女子端着晚饭走进霍去病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郑云海听见里面传来“哗啦”一声,还有霍去病的喝声:“来人。”

霍府内一向被绿阶她们弄得平静至极,霍去病在家里也不差遣军士。郑云海向与他一起站岗的陈焕示意一下,自己走了进去。绿阶跪在一堆漆碗长筷之间,霍去病正慢悠悠地喝着茶。地上竹鸡脯、燎鹌鹑…弄得饭菜狼藉,显然霍去病还没吃上饭就让绿阶给泼在了地上。

郑云海按军礼抱拳:“霍将军。”

“带出去。”霍去病用眼睛示意着地上的绿阶和盘案碗筷。

郑云海遵命请绿阶让开,绿阶固执地推开他的手,自己顺顺气,抢着去收拾。盘盏没有叠整齐,菜盘子又滑腻,刚站起一半又哗啦一声倒在地上,菜汤油浆洒得到处都是。

绿阶知道自己刚才还算是失手,这回真是闯了大祸,三年来,她穷其心血学会的就是这些事情,怎么会做不好呢?不过是红阙走了而已,她怎么会做不好呢?她近乎执拗地端端正正重新跪下来,继续收拾起来。

郑云海看这个丫头固执,他又不能去强扯将军的侍妾,等着霍去病的命令。

霍去病没注意这些,正看着绿阶呢。

她跟着他多久了?

冠军侯府刚建起来的时候,他不喜欢詹事府和平阳府两处的管理风格,但也知自己年纪长大,再带着军士们呼喝来呼喝去的并不合适。眼瞅着绿阶四个丫头不错,就让她们逐渐冒出来。

霍去病对绿阶的了解远远高于她自己的想象。

他天生感觉敏锐,洞彻能力好,不管绿阶如何努力显得与姐妹们是平分秋色的,他仍然很快就能够确定,这四个人中间最管用的,只有绿阶。

平阳府里的老家人们一直觉得她们四个太神奇了,推敲侯爷的事情从不出错。青霜紫云她们也以为是绿阶聪明过人,连绿阶自己也迷糊着。

其实,绿阶当时年纪尚小眼界也不足,霍去病性子又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要让绿阶事事都能摸准他老人家的特殊癖好,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不过霍去病认为,自己待在府中的时间有限,只要她十成里猜中个六七成就算她及格;有时候猜错了只要不很离谱就当它不存在;实在讨厌的,他摆个脸色出来,绿阶能够及时更改他就不跟小女孩子一般见识了。

这些年,他睁一眼闭一眼任她去发挥;有时候遇上他心情好,还会不动形色地替她收收场子。

他纵容着绿阶的自信心和在霍府的威信,而绿阶也确实如他所需,令行罚止不失他的威风;做事有余地不坏他的名声。

她只是喜欢扮演低调,追求和诸位姐妹共同进退的表面效果,凡事也考虑姐妹们的利益多一些。

霍去病眼里揉不得沙子,将她这点小心眼视作瑕疵。

正好他母亲管霍府人员进出的问题,于是,便跟卫少儿提了把几个女人逐步放出去的事情。等轮到绿阶出府的时候,他顺手止住就可以了。

所以,青霜紫云她们三个被放出自由,看似一种来自于卫少儿的恩典,其实是霍去病“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治府手段。让绿阶渐渐失去了那些所谓的姐妹们,从今往后赤胆忠心地只为他一个人服务。

否则,以卫少儿的个性,怎会去动儿子府里的女人。

这霍府上下如今的规矩,基本上都是绿阶揣摩着他的心思逐渐立起来的。既有规矩,则成方圆,以绿阶四姐妹为首,府中家奴也大都能基本按他心意行事,这冠军侯府也就变成了他愿意休息调养的地方了。

只是,他既然从不提意见,绿阶也渐渐有些自以为是。在处理有些事情上,她其实过了头而不自知。

比方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几乎不说话,甚至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不单她自己,连她那些姐妹也被她要求着一个个如出一辙。

虽然挺省心,但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霍去病差点认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

现在她不但失手砸了东西,而且一砸就是两回。她掩饰不住地在颤抖,近乎荒唐地坚持着,那些杂乱无章的动作…

于是,霍去病觉得,今天绿阶砸碗的事情,很有些意思。

郑云海见将军看得专注,他可是一等一的亲随,霍将军什么脾气他不可能一无所知。更何况,他比霍去病年长将近五岁,家中已有妻女,夫妻感情很好,膝下稚女也十分可爱。所以在某些方面,他要比霍去病成熟得多。

郑云海看出来这属于霍将军的家庭内部事务,狭长的丹凤眼微微挑起一点笑意,只作壁上观。

两个大男人直眉瞪眼地看着绿阶收拾,绿阶低着头渐渐将东西叠放整齐。

郑云海看差不多了,蹲下来帮绿阶把东西一起收拾好,按照将军刚才的吩咐,端起来东西来示意绿阶离开。

谁知绿阶一向不出错,这一回闯了祸在身上,心里反而横了下来。她不理会郑云海的示意,鬼附了身一般回过头来对霍去病道:“侯爷…红阙…”

霍去病也注意到红阙不在。他记起来了,在宫里的时候,母亲跟他提过收红阙的事情,他当时回答不必了。

绿阶这么失态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绿阶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侯爷,奴婢想…”她想着也就这个法子了,郑重跪下,“奴婢愿意和红阙一起侍奉侯爷。”这是她好几回想说出口的,红阙的身份曾是侯爷的侍妾,除了像她一样“转正”,并没有其他留下来的理由。

红阙刚走还不足两个时辰,一切都可挽回。绿阶满怀希望地等着霍去病的恩典,跪在他面前不肯动。

她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别说绿阶自己不习惯,霍去病也很不习惯。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品咂出她的意思。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郑云海看着这笑容不好,心下猜度:将军要震怒了…

绿阶的意思其实特别单纯,她只是希望红阙回来罢了。

霍去病误解了,他娶什么女人还要她来指手画脚不成?他顿时觉得今天这个事情没有意思起来了。

转眼看到郑云海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模样,心头无名火烧到半天高:要上战场的人了,怎么处理一个“婢女砸碗”的普通事件都这么不利索?

“云——海!”

他对属下可没什么好顾忌的,这一回他端出了沙场练兵的气势。郑云海见他迁怒于已,以已婚男士的成熟姿态在心里鄙视了他一下,方跪下听令。

霍去病明确一指绿阶:“拖出去!”他的手指如铁剑一般直指绿阶。

他忘了自己是个满身杀伐之气深重,不怒而威的人。这一吼一指没把郑云海怎么样,倒把绿阶吓得面如土色。

要知道,绿阶她们这些年谨慎得很,霍去病对这些小女子们也不屑去认真摆威势,绿阶还从未有幸见过他这付吃人的模样,当下一颗心跳得似要蹦将出去。

郑云海睁圆了眼睛:这是你自己的女人!我能动手拖吗?!

他瞅了瞅霍去病的目光,也顾不得忌讳了,对着绿阶一抱拳,隔着衣袖将她像小鸡一般拖出这个是非之地,漆盘碗盏扔给门口的陈焕收拾,将她远远地带离霍去病的屋子。绿阶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从他的手掌下挣扎起来:“我自己能走!我自己…”

郑云海连忙松手。

绿阶自己爬起来,昏头昏脑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自己屋子的方向。绿阶踉踉跄跄地推门入内,靠在门上,隐忍多日的泪水终于漫过眼睛,如珠玉一般跌落下来。

最后的努力也宣告失败,她知道,她只能一个人孤单地留在霍府中了。

这里霍去病耳根倒是清静了,心里却烦躁起来,又不知道烦躁些什么,只叫:“拿酒来。”

霍去病本来就心中有事,被绿阶这么一闹忘了吃饭的事情,自己拿着银鹤刻丝酒壶,慢慢自斟自饮。

皇上终于决定再次出战匈奴了!

大汉朝与匈奴之间的纠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末楚汉相争,匈奴乘乱南侵,跨过长城危及关中。到高祖刘邦的时候,曾御驾亲征大兵三十多万,却被冒顿单于围于白登七天七夜。

后以和亲纳贡为条件换来勉强的平安。

从此,多少汉家公主远嫁漠北,生死难料;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被搜罗去了大漠,养肥了那些豺狼,又不时健马强弓地来中原骚扰…立汉七十余年,就是一部中原地区向北方蛮族进贡的屈辱史。

刘彻集文景之后的雄厚国力,自马邑之战后正式打响了抗击匈奴的战争。

经卫青大将军数次重创匈奴之后,匈奴与汉朝的战争进入了胶着状态。

匈奴人乃是草原民族,攻则散,退则聚,控弦士有三十万众,马下为民,上马为兵,虽然数次受创,其实力犹存;而汉朝国力消耗严重,仅元朔六年漠南之战就出了十余万骑人马,其间辎重驮运的人力物力更是无法计数。

现在,皇上要的是人轻马快,速战速决。

茫茫大漠中,这无疑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

孰可,孰不可,皇上还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未央宫中,从也漠归来的霍去病获悉了皇上的想法,当即要求参战河西。

他还召来了骠骑营里那些与他一起摸打滚爬的弟兄们,跪在宣室外一次请战,二次请战,三次又请战。弄得皇上烦不胜烦,将他一脚踹出未央宫,命令他“滚”回冠军侯府侯旨。

他这才怏怏不乐地带着高不识、郑云海他们回到了府里。

等到酒喝完了,霍去病想起自己的晚饭被人给泼了不曾补上。

这么看起来,这个丫头真是死十回也不够的。堂堂侯爷,被她饿得前心贴后背,黑夜里爬起来要东西吃,实在是一种耻辱啊!

霍去病听着已经是二更时分,决定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

霍去病带着薄醉走出去,来到厨房里。门一推即开,一阵暖风吹过,深夜的厨房里热气腾腾。再定睛一看,绿阶带着几个家奴站在灶前,似乎还在做着什么,倒搞得霍去病十分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绿阶自立的规矩,她家侯爷年轻精神旺,兴奋起来常常看书喝酒到很晚才睡觉。人非钢铁,岂能无粮?只要侯爷在府中一天,她要求合府上下都有热锅热灶。

今天她确实被侯爷结结实实地吓着了。回到屋里,也确实哀哀怨怨地哭了一回。

可是,又不能一辈子这么哭下去?

她为红阙伤心过了,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努力过了,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扛起来。歇了一会儿,换了衣服重新走出屋子,看到侯爷的房里还亮着灯。侯爷没睡,她也不能去睡。

想起自己刚才把饭菜泼了,她便到厨房里去问了一下,知道侯爷只要了酒,就让值夜的家奴准备宵夜。

她眼角还有红肿,本来想拿冷水敷平了再去侯爷房前听候吩咐,没想到侯爷直接就进了厨房。双方因是意外相遇,绿阶没有及时低头,脸被霍去病看了个正着。

霍去病看到她脸上哭痕深得很,绿阶连忙低下头掩饰起自己的容颜,忙碌着让家奴们把宵夜端到侯爷屋中。

既然有人伺候,霍去病也就理所当然享受了。

他挺满意自己的决定,不能放走绿阶,否则,生活质量必然会有所下降。

霍去病喝完一杯茶,知道绿阶还候在门外,大声道:“进来。”

绿阶垂手而入不知他还有何吩咐,霍去病舒舒服服斜斜靠在漆案上。现在他吃饱喝足,带了三份醉意,情绪很好想搞点事情做做。

期门郎

第七章

绿阶得到的命令是要全体家奴自封门户,落锁安睡,没有传唤,一律不准出来。

霍去病自己来到院中,手往栏杆上一按,一个鹞子翻身便上了房。沿着屋檐走上几步,站到了房梁之上。

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长安的月色了,星光万点,夜色通透。长安已经宵禁,宁静地四下无声。

“郑云海!”霍去病忽然大吼一声。

“属下在!”带着铁血金戈的声音,锵然而起——今夜不眠的人并不止霍将军一个人。

“陈焕!”他再吼一声。

“属下在!”

“郑云赫!”

“属下在!”

霍去病将自己麾下的将领一个个名字叫来,他们也一个个浑厚十足地回应。一时之间,靡丽纷芜的长安繁华渐渐退去,仿佛又重新置身在了豪迈苍凉的荒漠之上。

——他们,都是这个城池拴不住的鹰。

一辆黑色马车在官道上行驶,青铜的车轮在石板路上磕碰出沉重的声音,旁边重甲护卫着足足数十骑兵。

远远一队巡夜军士走到马车前,立刻就有前行护驾的期门官上前示意他们噤声。

巡夜军士明白车里是什么人,拿着火把,无声跪下。

听着车轮辚辚、马蹄得得,逐渐向深处行去。往东南方向一里半,就是大名鼎鼎的冠军侯府。

“元宝啊。”刘彻随意披着一条黑狐裘, “你说说,去病在做什么?”

元宝公公自然猜不出,皇上也不需要他猜。他笑一下,帮皇上滑到肩下的裘衣拢上一些。这早春三月的夜晚,冷得彻骨寒心。

还没到冠军侯府,只见那墨黑的夜空红紫了半边,火光映然,冠军侯府巍巍角楼如剪影一般浓重。

里面喧哗吵闹声隐约传来,要不是侯府深深,只怕近旁的人耳朵都要被震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