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稚重新睁开眼时,鼻中先嗅到了一丝腐臭的味道。他皱了皱鼻子,想起脑中记得的最后的图像是:那江水是流的。

——那江水是流的,不舍昼夜,这时也像要把小稚身上那才绽放的生命在这流动间带走。他最后一下浮出江面,看到的是天空中那绚烂的流霞边上有一只孤鹫滑过。然后,江水浸没了他的鼻——天空不再有翅膀的痕迹,他的心里也好空好空。如果让他再有机会对母亲说一句什么,他想,他会说:“我终于知道这江……是深的。”他四望了下,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个好破烂好破烂的阁楼里。可这阁楼却还干净,四壁都是快要朽坏的木板,屋内的颜色也参差不齐,红绿相撞。他的身上盖了一床破破的棉絮,那棉絮中浸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幽的体味,像是隐有一股香气。他努力爬起身子,只觉,头好沉。

阁楼的一侧开着半扇窗,那丝腐臭的气味就是由那窗子里传来。小稚向外面伸了伸头,只见楼下,是一个好污浊的巷子。巷子不长,两旁的阴沟里满是泥。这时巷子里或站或坐了几个小孩儿,从八九岁到十四五岁不等,有个最小的正把一双脚伸到那阴沟里拍打着那泥。小稚抬起眼,觉得小巷上空的天空都灰得诡异,旁边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丝丝油烟,把那天都涂得污浊了。底下的小孩们用一种他不太懂的方言吵闹着。这时,已有个孩子看到阁楼里他露出的头,只听他叫道:“你醒了?”

小稚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地方,那孩子已踢踢踏踏地跑了上来,一张小脸上鬼样的黑,有十三四岁年纪。只听他笑道:“肚里是不是饿了?”

小稚点点头。那小孩儿笑道:“那跟我来。”说着他一转身,先又踢踢蹋蹋地跑下楼去。小稚只有在后面跟着。出了巷子口,小稚惊讶地发现,这破败的巷子外面居然是个闹市。那孩子领了他向一个小棚子里坐下。这是个卖烧饼汤水的地方,棚子主人围了个油渍麻花的围腰,怒眼看向那孩子道:“泥猴儿,今天又想来赖些什么!”

那小孩儿把眼一翻:“赖?大爷今天不赖!”说着,掏出几文钱往桌上一拍:“给我六个烧饼两碗胡辣汤!”看着他大剌剌的样子,小稚不由好笑。只见那小孩儿往他脸上望了一会儿,嘻嘻笑道:“那么深的江居然还没把你淹死!你好端端地跳个什么江?是不是有了后娘,被打骂不过?还是偷了东西被人追得跳进去的?嗯,裳儿姐又救了一个了,你好叫小十七儿了。”

小稚愕道:“裳儿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孩子笑道:“裳儿姐就是我们的姐姐呀,这里——就是泥足巷了。”

小稚摇摇头,看见外面一个店的招牌上有“汉口”的字样。烧饼和汤这时却已都端到了桌上,那孩子就不再理小稚,先饿鬼一样吃了开来。小稚怔怔地望着身外这一切,唇角微瘪,发起呆来:娘和余爷爷这时到哪里了?还有五剩儿、二炳——这还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离开亲人的照顾,心里一悲,有一种好凄凉好无助的感觉。他肚里虽饿,看着那些吃食却吃它不下,木木地呷了两口汤,嚼了几下烧饼,却见旁边桌子上好特异地坐着两个人。先引动小稚偷看向他们的,是他们两人那两双特异的眼,一个黑多白少,一个白多黑少。那白多黑少的人喝汤的姿势更是奇怪。这时正是下午,这小棚子里没什么客人,只见那一双眼珠白多黑少的人,捧着他手里那碗胡辣汤凑在鼻下,口里与同座之人说着话,手里的汤碗上只见热气腾腾,那热气扑进他的鼻子里,碗里的汤就见少——这一碗汤他竟似用鼻子吸进而不是用嘴来喝的!见他如此异象,小稚心里就不由一惊。他脑中不期而然跳起的两个字居然还是:东密。

那眼珠黑多白少的男子却用一双手斯斯文文地掰着手里那烧饼,口里淡淡道:“白哥,你练功夫也不至于勤快到拉着我特意跑到这鬼巷子里来练吧?你的‘鼻饲’之术我已见过了。这小巷子除了这碗胡辣汤,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特意把我远从长沙招来要看的?”

那白哥手里的一碗汤却已见了底。他闭上眼,脸上有一种又痛苦又陶醉的神情,半晌道:“阿青,哥叫你来,可是为了一桩大功劳。”

那阿青哂然而笑,一副不太当回事儿的样子,那白哥这时像已缓过神,低声道:“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他说这几字时脸上神情大是诡异,语意悠悠的,话中文意与他的装扮极不相称。果然,那阿青神色就变了,一扯他袖子:“你是说……”

那白哥的脸上换了副矜持的表情:“我是说……”小稚正要认真偷听他们的对话,身边的小孩儿泥猴儿忽向棚外一抬眼,张口就叫了一声:“裳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