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晴垂下眼睛,眼眶四周隐隐发青。郑捷捷深知她和外婆的感情,看着不忍。

“他知道你到英国了么?”

“不知道。”

“那你一会给他个电话回去。”

“恩。”

车子在康河边的一栋三层西式小楼停下。楼里有司机保姆,见郑捷捷都叫“二小姐”,礼仪一丝不苟,屋子的摆设精致而典雅,一派地地道道的西式风情。徐晴看得目瞪口呆的,踩上地板都不敢。

郑捷捷看到徐晴的样子,拉着她走进屋,笑说:“这是我叔叔的一栋房子,他自小长在资本主义国家,规矩很大。”

徐晴环顾四周,“你叔叔在么?”

“没有。他满世界跑,就算到了英国一般也不住在这里,这里常年都是空着的。”

“只有你住?”

“对。”

徐晴的房间在二楼,阳光充足,窗户在大门一侧,站在窗口可以看到寂静的康河。房间布置精美,为了迎接她而精心设计的。徐晴抓住郑捷捷一条胳膊,想说句谢,话没有出口,郑捷捷就预料到她说什么,伸手捂住她的嘴,然后把电话递给她。

打电话到姜洛生家,他父母得知是徐晴,不甚惊讶,说“他不是到学校去了么?今天一早的飞机。现在恐怕都到了好几个小时了”。徐晴胸口一热,拨通姜洛生的手机。他很快接电话,首先问:“是晴儿么?”

徐晴忽然觉得喉咙干涩,说话声音不住发颤,两个字也说的不甚清楚:“是我。”

“你在哪里?”

说完地处何处,姜洛生沉默一下,但听上去语气非常轻快:“那你好好玩。多看看外面吧,总比闷在心里强。”

徐晴讲不出话,她觉得鼻酸。好容易忍住不让泪滚下来。

听起来姜洛生声音带笑:“那就这样吧,现在一分钟价值不菲。”

徐晴捧住电话,迟迟不肯挂掉。徐晴不放,姜洛生也自然不先放下。不论何时,只要是跟徐晴通话,他永远都是最后挂掉电话。

“我……”

“什么事情回来再说,我在学校等你。”

这句话让徐晴无限安心,她合上电话,抬头看到郑捷捷美丽的眼睛里藏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谓神情,两人的对话她全都听到,故而微笑:“瞧你多幸福。”

剑桥风景如画,树木郁郁葱葱,建筑古朴自然,行走其中,有一种气韵自华的感觉。郑捷捷带着徐晴逛大街小巷,照下许多照片。郑捷捷在学校似乎大大有名,不论走在城内何处,都有人与她招呼,什么肤色都有,并且都略为好奇的看着她身边的徐晴。

两人转到一座教堂,紫酱色的屋顶,墙壁上爬满常青藤。徐晴尤为偏爱此处,照了许多照片后,徐晴想起一桩事,问她:“这两天你都陪我,难道没有课?”

“下周开始有课。不过课不多,一天两节。你不如跟我一起上课。”

徐晴吓一跳:“听你们讲课的内容,可不是对牛弹琴啊。”

郑捷捷笑:“其实也未必,老师上课很幽默,你权当普及文学知识吧。”

晚上徐晴检查邮件,发现一封是苏海写来的,问徐晴能否早点到学校,有一个紧急的项目需要做,徐晴复信说自己身在英国,恐怕不能很早回来;苏海飞快复信,言语高兴至极,连忙让徐晴帮他去剑桥的图书馆查几分资料带回来。

郑捷捷得知,哭笑不得:“原来你到英国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居然是来帮老师干兼职。”

徐晴笑:“闲着也是浪费粮食。”

“浪费粮食?你是我见过的最不浪费粮食的人,”郑捷捷笑到直不起腰,“不过话说回来,有件事做也不错。”

徐晴于是每日每日的向图书馆跑,郑捷捷有时候上课,就请数学系的同学把徐晴带入数学图书馆去,那名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对神秘的东方女孩抱着特殊的好感,他问徐晴:“你们东方女孩都这样迷人么?”

徐晴被问的头疼无比。起初她回答“不是”,那名英国人怀疑的对徐晴上下左右的打量,在她身边左窜右跳,说她不讲实话;后来回答“是”我,他更是得意,一幅“我就知道你没有说实话”的表情,更是让徐晴窘迫得不行。

不过总算把资料全都查全了。

那日徐晴带着资料沿着康河返回住处,却在大门处撞见郑捷捷从一辆林宝坚尼的豪华车中走出来,她俯身在开车人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直起身子,对着车里的人微笑,笑容美丽之极,让四周所有美景都黯然失色。

随后徐晴把目光转向汽车前排的那个男子,瞬间呆若木鸡。因为太惊讶而回不过神,以至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男子发现徐晴,坐在车子里向她打招呼,“小徐晴。”

徐晴定定神:“孙闻哥。”

此时郑捷捷也发现徐晴一脸平静的站在那里,于是上前拉住她进屋,走两步又扭头灿然一笑:“孙闻哥你回去吧。”

“那我明天来找你。”

“好。”

他们对话动作无不坦荡荡,完全不觉得什么不好意思,不对的地方,徐晴惭愧,觉得自己过于敏感,进入房间,徐晴打开电脑查收邮件,半句也不提刚才见闻,好像没有发生刚才的一幕,连个梦境都不算;郑捷捷也是一样,对牢电脑用英语写论文。

第10章

10

直到有人叫她们去吃饭。

徐晴站起来,路过郑捷捷身边,看到屏幕上满页满页的英文字,先笑了。她俯下身看了几行,钻入眼里的都是深奥费解的英文单词,单个看每个都认识,凑到一起则完全一头雾水。徐晴感慨:“隔行如隔山啊。”

郑捷捷打字的手没有停下,朝桌上的茶壶努嘴,徐晴会意,起身到一杯茶水,放到她手边,想想又拿起茶杯,直接送到郑捷捷唇边。光落在郑捷捷脸上,在眼皮下投下一块阴影。

郑捷捷喝一口水,清一清嗓子后说:“论文是关于德摩斯蒂尼的。”

“不知。”

“你应该知道的,古希腊哲学家,便是他最先提出原子的概念。”郑捷捷抿嘴笑,“初中学过的。”

徐晴在记忆中搜索一下,隐隐约约有个印象,于是无奈的自嘲:“原来真有这回事。可我全还给老师了。”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一些无关的话题,嘴角始终带笑。

待敲完一长段话,郑捷捷终于停下手,转头看徐晴,用手托腮,眼底带着狡黠的光亮:“够了够了吧。真不知道咱们之间演的是哪出戏,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可忌讳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徐晴默认般一笑,干脆利落的问:“你跟孙文是怎么回事?”

回答坦坦荡荡:“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徐晴像翻书一样翻着自己的记忆:“我记得,他已经结婚。”

“一年多前就已经离婚了。”

徐晴蓦然松口气。

郑捷捷见徐晴如释重负的样子,甚是感动,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偷袭般的在她脸上狠狠亲一记。徐晴捂着脸,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故意板起脸:“你跟西方人学坏了。”

郑捷捷不理睬这句,径直说:“孙家在英国也有公司,一年前派他过来打点,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离婚。”

“为什么离?”

“不大清楚,大约是因为感情不和。”

感情不和?徐晴看向郑捷捷,无声的问。孙闻那样的人物,只要有心,随随便便就可以赢得一大堆女孩子的爱慕。她还记得,他的未婚妻是用怎样爱慕的眼神看他的。

郑捷捷读懂她的心思,摇摇头叹气:“孙闻哥一直不曾喜欢她。两人结婚,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

徐晴看着郑捷捷,两人相望无言。只要两个眼神,想说的话顷刻说尽。

许久徐晴才出声:“他大你十多岁,你父母绝不会同意。”

“可能是。但我顾不了这么多。”

“你……”

想说的话被郑捷捷不容分说的语气打断,“我等他多年,好容易成人,终于有资格跟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他说他站在原地,等我长大……我们走到这一步,实在没有什么退缩的后路。乔治桑怎么说的,与其永远得不到爱情,毋宁得到爱情再失去……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担心……”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对待感情,我比你清楚的多。”

说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徐晴苦笑,不答。多年前自己的想法还是太幼稚。

回学校后,徐晴把事情叙述给姜洛生听,他听后不对郑捷捷的行动加以置评,深深看着徐晴,说话的语气跟郑捷捷的一模一样,内容也大同小异:“你自己都理不清感情这根线,给她意见岂不是可笑?”

知道自己理亏,徐晴本想借此说开,为寒假的事情道歉,可被这么一句给刺痛,扬扬头,一句话顶回去:“难道不是旁观者清?”

干脆自己拖着行李返回寝室,把姜洛生甩在身后。

姜洛生追上来,在徐晴身边不紧不慢的走。一路上两人均没有说话,一路遇到许多熟人打招呼,两人同时摆出微笑且彬彬有礼的样子,很有分寸的说话,徐晴听到他们在背后说“多漂亮的一对儿”,心里翻上一股要命的苦味——殊不知两人已经貌合神离。

校园里薄有春意,树枝上缀满绿点儿;风一过,带来泥土的气味。眼看着宿舍在望,徐晴猛地站住,姜洛生没有料到,脚步没有收住,两人几乎撞上。向后小退一步:徐晴垂着眼睛开口:“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以为姜洛生在讲反话而诧异的抬头,殊不知看到他眼里悠然深远的神色,一愣,咬咬牙说:“我缺点太多,你我心里都了解得很……你还这么容忍我……老实说,倘若我是你,是绝不能忍受这样不可爱的女孩子太长时间。”

姜洛生伸手把徐晴的几丝散落的头发挑到她耳后,再笑一笑,笑容毫无芥蒂,“你我认识多长时间?”

“快六年了。”

“那你还不知晓我这个人?我一路追你至此,倘若你把这个叫做容忍……”

“我清楚,我怎么会不清楚,”飞快打断他的话:“可是你知道……”

猛然顿住不言。

姜洛生看着她,一点不想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扳过她的肩头,“别说了,回去休息吧。”

室友们都回来了,各地的美食在寝室的桌子上铺一地,就像聚餐一般热闹,明明只有三个人给徐晴的感觉却像是一屋子都是人。见徐晴回来,室友们都说“来尝尝”,随后见到徐晴一脸的疲惫,就像是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于是很快止住了话头。

她们是多好的人。

徐晴打强精神对着热情的室友们招呼,把从英国带回的礼物分散给同学,爬上床就睡。

晚上接到郑捷捷电话,先问她是否一路顺风,几时到的,然后很快切入正题:“跟姜洛生解释了没有?”

深深叹气:“就算解释也没用。我跟他芥蒂已生,只有尽力修补。”

“你啊你啊……”

“你也未必比我聪明。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遇到感情问题就成了傻子……”

“你自己愚,我可不是的。”

“你呢,我行我素,未见得高明。”

两人笑呵呵的互相指责,到最后都是一脸泪花,像两个孩子。

大二的暑假时徐晴留在学校跟着老师作课题,没有回家,她自己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可寒假却不行,就算为着外婆也应当回家。

春来秋去又是一年。

回到市内,才发现一切压根都没有变化,栋栋高楼依然立在原来的地方,行人依然忙忙碌碌,道路上车来车往,城市的泥土味汽油味融合在一起,依然如故,道路两旁的小店依然卖着各式各样的零食,邻居的教授们依然在每天的下午到院子喝茶谈天……总之,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的,似乎只有徐晴。

难怪有人说:你知道这样一种感觉么?当一个人离家很远,再回来时——令他迷惘的往往不是事物的改变,而是它们的一如往昔。

这次姜洛生再让徐晴去他家吃晚饭时,徐晴没有再拒绝。

一年里,两人的关系一直似有若无的维系着,平平淡淡,极少出现争执,同时也极少出现真正开心的时候,在一起时话都不多,晚自习室常常有一方搁下笔,出神的看着对方,目光牵绊,问及怎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在别人眼里,未尝不是和谐的一对。

徐晴很早就知道姜洛生家境非常好,父亲是银行领导,母亲是建筑师,父母的学识丰富,家教十分开明。这个观念在徐晴见到他们之后有了更深的印象。他们以前听儿子说过女友,也看到她的照片,对这个聪明美丽的女孩颇有好感,绕是如此,见到本人时还是暗暗惊讶了一番,顿时明白儿子为何从初中一直追到大学。

见面一番客套问候之后,各自坐下。

徐晴则是前所未有的拘束,生怕那句说的不得体,每开口前都考虑三秒钟。姜洛生哭笑不得,事前已经再三叮嘱她不要担心,可她还是这么拘谨。这次拜访的含义实在是不言自明。姜洛生的父母见状了然的互看一眼,只说让姜洛生带她到书房呆一呆。

书房外的阳台上置放着许多钵花,大多数徐晴都不认识。姜洛生指着一盆盆花介绍,米兰,栀子花,君子兰等等,那一大钵栀子花开的尤其好,香气溢满整个书房。徐晴蹲在花边,诧异的问:“你父母那么忙,还有时间种花么?”

姜洛生顺手拿着放在地上的长剪拿起来,边将几只干枯的茉莉枝剪下来,边悠闲的说,“多漂亮,不是?费点心也是值得的。”

“这倒是。那你父母一定非常细心。”

“是啊。工作性质决定的。”

回到客厅吃饭,电视里正放着新闻。几分钟内,居然没有听到一个让人觉得愉快些的新闻。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就算天灾大部分也是人祸所致。

姜洛生的父亲姜长源对国内外新闻很关注,每一条都很留心,看问题也准确深远,对新闻作出的评论很有远见。徐晴在一旁听着,觉得颇受启发。

正说到国际形势时,徐晴忽然听到新闻里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惊讶之下,刷的回头,筷子也来不及放下,夹着的菜一下子落到碗里。紧接着就是关于这次调任的一些说明和专家的分析。

“怎么了?”

姜洛生推一推徐晴,徐晴惊魂未定的转身,意料外的发觉一桌子人都惊讶的看着自己,蓦然意识到失态,于是脸刷一下绯红。

“没事。看到新闻有些奇怪而已。”

几个人不再问,姜长源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新闻中,也是很惊奇费解的样子,“怎么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这次任命到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太意外了。”

姜洛生眼睛扫过屏幕,笑着点头:“新上任的部长倒是相当年轻。不过看起来总有些眼熟。”

姜长源瞪一眼儿子:“当然眼熟。以前省里的新闻你从来没有看过么?既年轻又有为,确实做了不少实事。”

“不,我不是说的这个……”

徐晴埋头吃饭,难怪郑捷捷许久也没有给她来信了,或许正在忙家里的事吧。

晚上姜洛生送徐晴回家时,提到这件事,笑着问了句“怎么刚才那么吃惊”,徐晴也没存心瞒他,将原委说了。姜洛生听罢先吓一跳,然后气息很快恢复,感慨远大于惊奇,连说了好几个“郑捷捷实在难得。”

“不怪我瞒你许久?”

“怪什么?怪你么?”姜洛生笑着摇头,“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再说,朋友就是朋友,无干身世家境的。”

徐晴挽住他一只胳膊,整个人靠上去。姜洛生身上始终有一种清淡且独特的味道,闻起来清爽干净,有点像温暖阳光的味道。尤其是在寂静的晚上,那种气息更明显。

良久开口:“看完外婆,我就先回学校了。”

“好。”

“你不怪我?”

“怎么会,我家毕竟是我家,你觉得拘束,也是难免。”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徐晴复言,“不知道为什么,起初我害怕回家里去,害怕一开门就见到一片空寂……不过现在不一样,我却盼望回去。一年多来,外婆竟从不曾入梦。我其实并不贪心,哪怕能做一个梦也好……”

“那也说明她走时非常安心。”

“有时觉得,和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好像是上一世的,一切恍如隔世般……倘若能够再活一次……”

姜洛生胸口一阵发凉,他摸到徐晴的手,纳入手心,塞到自己外衣兜里。

“你我都是学理的,都应该知道,时光怎能从来。还是现在的时间最要紧。”

大三下学期的课程格外多,许多人开始准备考研或者出国,见到系里的同学忙碌筹备的样子,徐晴感到一片茫然。她的成绩直升研究生一定没有问题,可有老师同学纷纷劝她出国念书,说在国内太可惜。

问姜洛生如何办,他淡淡笑着说“随便你决定”,徐晴感觉气馁,赌气说:“建筑系学制五年,你还暂时不必担心。到时候轮到你,难道也是这样没主意。”

姜洛生目光深邃,却不言。

于是不欢而散。

把抱怨递给郑捷捷,得到的答复只有几行字“你这个笨蛋。他怕你离开,又怕耽误你前途,让你心有不甘,所以不敢轻易发表意见。”

徐晴大悟。短时间内不再提这个问题。姜洛生也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郑捷捷训斥她说:我从不知道你这样会做戏的,明明吃着苦果子偏偏还笑。有什么事摊到桌面上说岂不是利索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