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生与风夙都略有疲态,两人你来我去地袭击楠止,不是被他躲过,就是被他借银镜之力化解。

“我呸!”冥生已然不耐,几万年了还未曾遇见过这样的对手,“你们神界出的什么怪胎!灵力惊人也就罢了,居然能驾驭银镜之力!”

银镜乃上古神物,自身灵力放眼六界无人能及。但银镜不可自行修行术法,因此空有力而无法可施。能借银镜之力者,绝非普通的神。

这不普通的神堕魔,便更可怕了!难怪当年将神界封了个无声无息!

风夙抿唇不语,攻势不减。

青奎抱着灵夕上沧迦山顶时,三个人正斗得热火朝天。青奎找了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撑起结界,小心地推着灵夕道:“灵夕,到了!灵夕,睁眼!”

灵夕吃力地睁眼,侧目看向光源的方向,见到不停旋转的银镜便湿了眼眶,“哥哥……”

琴翎曾与她说,她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若再受重创,她知道,她真的再也活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折腾。

只是身体的疼痛她似乎感觉不到了,灵魂越来越轻,就快被体内的其他灵魂排挤出去。她瞥见楠止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随即将银镜对向她的方向。

体内破碎的灵魂越来越强,有一股力量正在将它们凑拢。它们一旦成形,灵夕虚弱的魂魄便再也争不过了。

青奎眼见她眼中的光泽渐渐涣散,苍白的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楠止正在用银镜对她施法,却无能为力,他的结界对银镜根本不起作用。

他紧紧地抱住灵夕,将她的脸埋入他怀中。

就如七月十五的那个夜晚,他抱着灵夕的尸体不肯松手一般。

“灵夕……”他低声喃喃道,“你不能死。”

灵夕听得见他的话,却无法回答。脑中隐隐呈现那些年,她心智未开,在天迈峰打青容树叶有意整蛊青奎的场景,嘴角微微勾起。

她短暂的生命里,还有许多值得珍藏的温暖,多好。

“灵夕,你不会死的。”青奎的声音低哑而坚定。

灵夕渐渐飘散的意识重新回来,身子温暖,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抵触似乎也不再那样难受。

“灵夕,青凤从前常常找我要‘爱’,我虽疼她,却不知‘爱’为何物,该如何给她。青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低迷,“或许是那年接你出虚妄崖的初见,或许是多年陪你练剑的无数次惊鸿一瞥,恍惚中,我有些明白了……”

灵夕觉得自己的灵魂不再轻盈,渐渐充满力量,暖流从身边人的手心一股股地流遍她全身。

“灵夕,我不知道为何你成为碎片的灵魂在银镜中还能恢复,重新回来。但是你不能因我而死……”青奎的声音越来越远,灵夕想要抓住他,摸索四周却是空空如也。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次死在我面前,灵夕,那样的痛我无法再承受一次。”

青奎的声音明明还在耳畔,可她却摸不到,也看不到……

她的灵魂,一旦回到这个身体,少了哥哥的灵力相护,便再度开始衰弱么?不,她分明觉得有一股力量正在体内滋长。

“青奎师兄……青奎师兄……”灵夕在心中急唤,挣扎着启用那股力量,蓦然睁眼。

银镜的光芒仿佛驱尽世间黑暗,天空呈现诡异的靛蓝色,随着银镜的旋转,那蓝一会深一会浅,使得整个世界都在一片光影变幻中模糊难辨。银色光芒下,那一抹绿色的青衫却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他如同闪电般急速奔向光源所在,狂风刮散他的发髻,吹乱他的衣襟,项引剑仿佛在哀嚎,酒圣在放声大哭。

青奎几乎燃烧了全部生命,撞向银镜。

灵夕浑身都要爆裂开一般,不能哭,会看不见青奎最后的模样,不能喊,他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不曾散去。

“灵夕,原谅师兄的自私。我不能再看着你死……银镜让你复生,所以只要有他,你还会再活下去吧?”

“灵夕,我给你千年功力,你一定要拿回银镜,好好活下去。”

“灵夕,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丑的女子了……”

“但是阿丑,我……喜欢……”

嘭!

青奎的身子穿过银光,直直撞上不停旋转的银镜,血似浪花一般飞溅。那一下仿佛正正撞在灵夕脑中,撞得她眼前一片空白,尖锐刺骨的耳鸣声之后,青奎的声音没有了,四周斗法的打斗声没有了,银镜的光泽没有了,身上的疼痛没有了。

整个世界,被青奎的鲜血洗净。

他被击到地上,血肉模糊。

他给她千年修为,带着自己的元神阻止银镜施法。

他让她活着,他却死了。

有谁知道,她生不如死呢?

风夙静立在空中,再也没有向她伸出温润如玉的那双手。冥生面色沉郁地盯着她,再也不是普通孩童的顽皮表情。楠止手里拿着恢复原形的银镜,神色莫测地睨着她。

怎么他们都看她呢?

青奎师兄明明说,她很丑啊。

青奎师兄还说:“阿丑,我喜欢……”

他喜欢什么呢?

他喜欢什么她都会帮他拿到的,只要他活着。

哦,青奎师兄好像还说一定要拿回银镜,银镜……

灵夕眼神空洞,蹒跚着一步步向前,仿佛随时就会摔倒,但她没有,她固执而缓慢地走到黑衣男子的身前,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把他还给我,好么?”

她指着楠止手上的银镜。

楠止的眉头微微蹙起,举起的手似乎打算擦去她面上的血迹,却最终止住,握成拳放在身侧。

“你……是谁?”楠止问,声音里有莫名的沙哑和颤抖。

“我是镜颜啊,魔君陛下。”灵夕歪头一笑,天真无邪,无邪到眸子里没有任何色彩,“你把琴翎还给镜颜好不好?”

“你——到底是谁?”楠止几乎是咬牙问道。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呢?”灵夕笑得两颊殷红,眸子里明明是空洞无光的,脸上却莫名有一股媚气,她勾住楠止的脖子,欺近他,温柔的气息喷在他面上,“好吧,我是尘夕。你把琴翎还给尘夕吧,楠止。”

她吐气如兰,突然吻住楠止,她的气息,他的气息,一并纳入嘴中。她的舌添到他冰冷的唇,伸入其中挑拨吮吸,捕捉那份清冽的凉意,再轻磨慢吮,让灼热取而代之。她的齿不管柔软或是坚硬,不顾一切地啃噬吞咽,唇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血腥夹杂着绝望的味道,在其间蔓延。

楠止僵硬的身子,渐渐松软,心跳一点点加速,那熟悉的唇舌,熟悉的吻,似是一把烈火,将全身点燃。

他慢慢有了回应,他面对这张脸时好不容易筑起的冰冷被这样的烈火尽数融化,他无法拒绝,不忍推开,这样疯狂而绝望的唇齿交接,几乎将他埋藏与心底的情愫尽数唤起。他不愿再保持理智,不愿再想眼前人是谁,他只知道他搂着她,她活生生的,他吻着她,她回应着他,仿佛从不曾离去……

从不曾离去,只要在他身边便好。

他狠狠将眼前女子拢入怀中,忘情地回吻,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二人,血也好,泪也好,只要是她的,他都要。

女子喉间却响起咕噜的低笑,猛然推开他,擦去嘴上艳红的血,面上扯出一抹讥笑:“果然,还是尘夕管用呢。”

他手上的银镜不知何时离手,已经到了风夙手中。灵夕突然拉出挂在胸口的镇魂石,笑道:“我若扔了它,尘夕在这身体里的魂魄是不是就会滚出去呢?”

楠止身上的火热气息迅速褪去,凝视着那张带着陌生笑容的脸,眸底一寸寸冰冷。

“我把它扔了,你就当我是尘夕,在你身边一辈子,好不好?”灵夕的笑愈加肆意而邪戾,与她那张苍白干净的脸分外违和。

说着她便已经用力,下拉的手却被楠止制住。

他扣住她的手腕,眼里像是生了刀片,冰制的刀片,看到哪里,哪里便被割出一片冰凉。此刻他正盯着灵夕的脸,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顿道:“出、去。”

霸道的气息涌入灵夕体内,要将她的两魂三魄赶出这具身体。她本是抵抗不住的,就算有了青奎的千年功力,在楠止面前也不堪一击,但她不愿意出去,她咬着牙燃尽最后一份力气也不愿轻易离开,固执地抓住体内所有的羁绊,固执地盯着楠止冷然的脸。

楠止的力度越来越大,体内的灵魂刚刚已因银镜愈合,汹涌着要将她挤出去,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额间的十字伤口寸寸裂开,渗出殷红的血珠。

“楠止,你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地爱过我呢?”灵夕猩红的眼仿佛要落下血泪来,稳住灵魂的同时,几乎是用尽全力才从喉间挤出这句话来。

楠止冰封的眸光只在这一瞬碎裂,各色情绪溺在其中轮番浮现,惊诧、犹疑、喜悦、疼痛,甚至是惧怕……

不等他眼中情绪变幻完,他的手已经先思绪一步,放开灵夕。也就在这一瞬,灵夕忽然放声大笑,飘然后退:“哈哈……就因为这张脸……就是因为这张脸对么?就是这张脸!楠止,你为了这张脸赶我出去,一次又一次!”

楠止脸色大变,眸中掀起骇然大浪,翻身便追向灵夕。

“哈哈……”灵夕正面楠止,却不断后退,速度奇快,笑声怅然而痛快,道,“既然你这样爱这张脸,我便毁给你看!”

灵夕双眸布满血丝,苍白的脸如同飘零欲散的白色花瓣,在凄迷的夜色中抢占了所有目光。她的手抚过脸颊,五指抓住了什么,决绝地往下拉,苍白的脸瞬时血肉模糊,白骨隐现。她拿着自己撕扯下来的面皮,随手丢弃,那张脸又重新愈合,恢复成原本苍白的模样,她便再次抚过脸颊,向下撕扯,再一次鲜血淋淋。

她正对着楠止,御风后退,楠止近乎疯狂地追着她,眸子里疼痛覆盖了苍白的脸。

灵夕灵夕……

他追过去,以为就要追上了,她却又更快的后退。

她当着他的面,大笑着一次次撕下自己的脸,那张脸一次次地愈合成最初模样,愈合一次,她便再撕一次。

“灵夕……灵夕……”

或许穷尽此生,他都不曾叫得这样仓惶而恐惧过,或许至此永世,他都不会疼得这样刻骨而绝望。

她的泪水混着面上的淋淋鲜血,飘落在空中好似血泪,在一片银光中勾勒出别样色彩。她的笑声响彻苍穹,传遍六界,她声声质问,伴随着从未有过的痛快大笑:“哈哈……疼吧?楠止你疼吧?看到心爱女子的脸在你面前撕毁,很疼吧?”

一声声“灵夕”尾随而至,但她却听不见一般,猖狂大笑,直至楠止再也喊不出声来,喉头一口鲜血与灵夕面上落下的血融为一体,染红了整片靛蓝天空。

“我不给你!毁了这身体我也不给你!”灵夕似要燃尽全身灵力,御风而行,她身子一个旋转,周围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刀片,刀片仿佛盛开的花朵,围在她周身,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割去。

天空仿佛落下一场血雨,灵夕所到之处,鲜血淋漓而落,滋润了沧迦山顶一地灵石。

银白色的刀片不多时便被染作血红,夜空中仿佛绽放一朵血铸的花朵,灿烂而妖娆。笑声不止,血雨不停。

黑色的人影再不复往日潇洒利落,混杂着恐惧与绝望飓风般侵袭而入,裹住那血花中的人,随即落叶般飘落。

“灵夕,灵夕。”他抱着她,浑身抖瑟不停,双唇颤动,却发不出声来。

她身上没有伤,伤口与脸上一样,割破之后自己愈合。但他还是不敢用力碰触,他用结界将她护住,望着她惨白的脸,泪水汹涌而出。

她在他怀里哭,在他怀里挣扎:“我不是尘夕……我不是尘夕……我不是尘夕!”

他吻去她的泪,自己的泪却又落在她脸上。他擦去她面上的血,自己身上的血又沾了上去,他沙哑着嗓音地一声又一声喊她“灵夕”,她却仍是哭,哭着说她不是“尘夕”。

冥生见二人的阵势,吓得面色苍白,呆立在一旁出了神。风夙手持银镜,敛目叹息道:“楠止,要么你自行解除神界封印,要么,交出真元。”

楠止置若罔闻,只是抱着怀里的女子,仿佛余悸未消,身子仍在微微颤抖。

风夙拈花袭去,楠止竟也不躲,任由自己被袭中,任由风夙加大施法力度。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真元,修为,记忆……仙?神?魔?什么都不重要了。

怀中的人气息渐无,仿佛下一刻就要气绝身亡。

再一次,她要再一次死在他手中了。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听不见她的声音,没有人唤他“乌龟”,没有人偎在他怀里熟睡。

倘若如此,这个世界是黑是白,与他有何关系?

他是生是死,又有什么所谓?

他将她的脑袋紧紧按入自己心口,低声道:“要死,我们……一起死。”

他的手指点过灵夕额间,拿出魂引,轻动薄唇。

灵夕体内破碎的灵魂此前已被银镜缝合,云朵般缓缓从她额间飘出。一边的魂引,一缕魂魄围绕着嬉笑,正要说话,便与另一股魂魄纠缠融合。

风夙在对他施法,想取他真元,他却在对尘夕施法,想重聚她的魂魄。

沧迦山的夜晚终将过去,东方天际,晨光微露。

楠止闭眼施法,所以不曾见到灵夕身上的宫翎,突然间大放异彩,飘出三枚真元,而她的额间,再次飘出一缕魂魄,那缕魂魄迅速与那三枚真元融为一体,凝成五彩光团。

怀里的人蓦然没了气息,楠止倏然睁眼,便见光团银芒刺眼,以雷霆之势冲向天际。

轰隆——

银白如同破晓朝阳,照亮整片天地,空中不知有何物什片片碎裂,巨响之后,是一片细密的噼啪声,随之破碎的,还有刚刚那蓄满力量的光团,化作点点流星,陨落无声。

日头正好东方破土,阳光普照,万神苏醒。

沧迦山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错愕而立,一男子跌坐在地上,怀中抱着的女子气息全无,绕在他身边的两缕魂魄已然融合,就近落入女子额间。

尾声

琴翎镜颜,原是两面银镜,上古神物。

在我许下承诺,重新拥有灵魂的那一刹那,我记起了一切。

为救风夙时,曾听沧瞿提过,银镜本有两面,一面聚魂,一面引魂,沧迦山那面为聚魂镜,剩下一面引魂镜不知所踪。

其实不然。

我与哥哥,皆可聚魂与引魂。

自我有灵识一来,就与哥哥一起。他聚魂,我便引魂,我聚魂,他便引魂。

上古神物,灵力非凡,且与神族一样,有七魂七魄,然,不可修习术法。且,银镜之力,神族天脉方可催动。

记不得与哥哥沉睡了多久,那一年,天帝令我下人界,护佑一男子左右。

他便是楠止。

原来我与他相识,并非短短八、九年光景。

从他还是襁褓婴儿,我便在他身边。我随他走过二十年人间岁月,我伴他渡过百年修仙时光,我携他同返神界,千年来寸步不离。

我知晓尘夕的存在,她是陪在楠止身边时日最久的女子。

我羡慕她。

我祈盼有朝一日,我也能化身为女子,日日伴他左右。

然,我只是一面镜子,没有天帝允准,我不可在他面前化出人形,甚至不可说一句话开一口声。

我曾有七魂七魄,与天地齐寿。

楠止为人时,曾被妖物偷袭,我护他,去了一魂。楠止由仙飞升时,天劫异常,我替他受下,去了三魂三魄。楠止惹怒天帝天后,被囚禁,那时我已被天帝收回,不知发生何事,忧他安危,偷偷潜回他身边,将毕生灵力尽授予他。他召集众魔,天帝大怒,我挡过天帝一击,损一魂一魄,他亦借机封印神界。

是以,我七魂七魄,最终只余两魂三魄而已。

尘夕并非在神魔大战前夕殒命,而是神界将封时替楠止受了天后夺命一掌,魂飞魄散。

我不及敛她魂魄,恐楠止伤心,随她肉身而去。

哥哥说,我化银镜之身试图保住尘夕肉身,结果解她浑身妖气,与她一道化作婴儿沉睡。

这一睡,便是万年。

万年以后,我以两魂三魄之躯苏醒,为灵夕。

直至记起这些前尘,我方才明白,为何我会那样无悔地爱着楠止。

沧迦山的风那样冷,一次次撕下那张令我厌恶的脸是那样疼,我恨我自己,却无法恨他。他抱着我,恐惧得发抖,我甚至觉得他或许在落泪,但我见不到,亦听不清。

我只闻得一个“夕”字而已。

我拼尽力气与他说,我不是尘夕,其实我想说,我亦不是灵夕,我只是镜颜。

但我没有力气了。我以为我会就此沉睡,哥哥说过,只要尚存一丝生气,沉睡许多许多许多年后,我们自会恢复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