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沉思间,两人靠着的大树突然躁动,树枝变成柳条般柔韧,将二人的手脚牢牢捆住,同时大树发出尖细张狂的大笑声。

糟糕!竟然忽略了处在妖界,身边任何物事都有可能是妖的真身!

二人几乎同时暗呼,亦同时拔剑施法。

但这一施法,马上漏了仙气,惊动附近的一众妖物,全部向这边聚拢。

夕阳已然落下,傍晚的妖界树林里,阴气愈盛,妖气暴涨。

青奎与青莲眼看着自己被数之不尽的妖孽包围,还在琢磨如何脱身,便见到西方天际骤然被淡紫色的光芒点亮,一眼看去,巨大的光圈结界一般将那块地方包裹,白色与紫色的芒光交替,天空一会白,一会紫,一会黑,阴晴不定。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翠鸟此时回来,叽叽喳喳地嚷了几句便消失不见。

“有人偷袭王女!”妖物中不知何人一声大喝,接着整个妖界都沸腾起来,叫嚣着冲向西方。

一时间无人顾及青奎与青莲,二人赶紧借机施了个隐身术,隐匿气息跟在众人身后。

妖王所居的宫殿并非富丽堂皇,而是一处极不起眼的山洞。

洞中空旷,一眼见不到底端,夜明珠芒光幽幽,洞内阴气森森,忽明忽暗。

青凤白色的衣衫染了微薄尘灰,因着施法的关系,翻飞如同白蝶的双翅。她面有薄怒地盯着对面同样穿着白衣衣裳的女子,嗤笑道:“妄想取我内丹?信不信我剥了你这身不知哪里偷来的皮囊!”

洞穴中除了夜明珠,一方水池占去了一半位置,而水池中浸泡着各式人皮,看起来诡异而惊悚。

白衣女子不曾答话,只是加强了手中力度,洞内银光大作,那一方水池都几乎要激起浪花来。

“镜颜你快些,天黑了,哥哥我要睡觉了。”突然响起男子慵懒声音。

“哥哥,这妖王好生难缠!”镜颜咬牙道,“青凤,你六百年前便死了,到如今还寄居在妖物身上,以女子皮肤为食,何其无趣?”

青凤微微诧异,一来刚刚说话的男子,她见不到身影,二来眼前这女子,也不知哪里来的野魂,占了个已死的肉体还有这样大的灵力,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认得自己,知道她名为青凤并且死于六百年前!

“要不哥哥来帮你?”那男子的声音又道。

“不要。”镜颜倔强道,“大不了抓了青奎来,看她给不给我内丹!”

青凤呼吸一滞,紫色芒光倏然大亮,她怒道:“你究竟是何人?”

居然连她最大的死穴是青奎都知道!

镜颜弯眼一笑,转身间巧妙地躲过青凤一击,掌风劈向那一方水池,嘴唇微动,池中水高高掀起,如同海浪般,带着池内的人皮袭向青凤。

青凤一时怔住,那术法,分明……是沧迦山的水系术法。

也就在这一怔忪间,水势落下,砸在青凤身上变作银白色的芒光,她被击倒在地上,大吐一口绿色妖血。

镜颜的眼角弯得愈甚,拍拍两手高兴道:“总算是赢了。”

青凤眸光一凛,毫无预兆地化身为狐向镜颜扑了过去。

镜颜显然未料到还有这样一个后招,一时间只是下意识的拿双手挡住,与此同时,她腰间光芒大作,拉住一道结界,将白狐阻挡在外。

青凤重新化作人心,擦掉嘴角的血站起身,诧异地盯着眼前一男一女。

女子她不认识便也罢了,可这男子……

东华上仙?

不,东华上仙从来都一袭红衣嘴角带笑,妖艳不似仙人,这男子虽与他长得一模一样,面上亦带着不羁,但形容神色间还是与他差别极大。

“哥哥,早便说过让你换个皮相,你看,果然把旁人吓着了。”镜颜皱着眉头嗔怪道。

“哦,习惯了。”男子笑吟吟地摇身一变,换了副清俊公子哥的模样。

青凤不再琢磨,见势就想逃,还未逃开几步便见那男子正在她身前,不容她抗拒地扼住她的咽喉,“镜颜,动作快些,有人来了。”

他声音平和,听在青凤耳中却有一股别样的冷意,那双看住她的眸子,虚无得让人觉得不似六界之物,只泛起森森骇然之感。而他扼住她的那只手,带着强大到无法反抗的力量,让她生生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名唤镜颜的女子眼中划过一丝狠戾,结印施法袭向她小腹,欲要逼出她的内丹。

青凤被两股力量牵制住,只觉得腹中一阵冰凉,又一阵火辣,而蓄着她元气的内丹缓缓向上,渐渐脱离她的掌控。

她看着这对来历不明,莫名诡谲的兄妹,脑中一时纷乱复杂。

酷似东华上仙的男子,会沧迦山水系术法且灵力不弱的女子……

青凤心中一顿,脱口问道:“灵……灵夕……?”

镜颜眼神微闪,加大了施法的力度。

青凤的脸色愈渐苍白,眸中透出乖戾的恨意,“灵夕,是你对不对?”

是的,必然是她。

前阵子魔君突然不在人界流连,回了魔界。倘若灵夕还在他身边,必定受不了魔界的邪魔之气。而灵夕,听闻曾经在四仙会上对着东华上仙喊“哥哥”。

她不知道沧迦山发生了什么,也不知灵夕为何会变成这种形态出现在妖界,转念之间,心头所想的只是青奎。

他那样喜欢灵夕,知不知道灵夕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连她妖王都敢杀?沧迦山若是生了变故,他是否也遇到危险,如今可还安好?

“青奎……灵夕,你……让我再见青奎一面可好?”青凤神采渐失的凤眸里漫布凄迷,声音低若蚊蚁,“灵夕,只再见他一眼……我便……将内丹给你……”

镜颜不曾答话,面上表情纹丝不动,施法力度更是不减,冷冷地盯着青凤。

眼看透着紫色芒光的内丹就要从青凤嘴中吐出,镜颜手上蓦然一痛,结印一松,内丹又滑了下去。瞥见来人,她拉开扼住青凤的紫衣男子,退了两步。

普通的妖物都被结界隔离在外,闯入的正是青奎与青莲,而刚刚打到镜颜手腕的,是青莲的心印钗。

心印钗已经自行飞回青莲发间,她与青奎诧异地看了看无力瘫坐在地上的青凤,警觉地扫过那一男一女。

“在下琴翎,舍妹镜颜。”紫衣男子落落大方地自报姓名,再指了指一旁的女子,笑意妍妍,看向青奎与青莲的眼神却是别有深意。

青奎与青莲面上的敌意不加掩饰,一面将剑警惕地举在身前,一面小心地看青凤的伤。

青凤一见到青奎,便落下泪来。

“青、青奎师兄……”青凤尚未恢复,声音仍旧虚弱,哭道,“我不曾想过……你竟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来救你。”青奎蹙眉,回头看了看青莲。

青凤的泪仿佛断了线的线珠,就势倒在青奎怀里,青奎的身子一僵,却不好将她推开。

“青奎师兄,我以为你们再也不会认我这个小师妹了……”青凤嘴角还有绿色的妖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你……你再抱一抱我可好?”

虽说她现下正在他怀里,但青奎只是僵直着身子撑住她。见青凤满脸是泪,虚弱不堪的模样,青奎不忍拒绝,便拢了拢手臂。

青凤哭得更加厉害,“青奎师兄,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六百年。”

六百年前,是他在乱葬岗找到她,说小丫头不许哭鼻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六百年前,是他带她上沧迦山,日日喊她小师妹,见她哭便逗她笑,见她不会的术法,便耐心地教。

六百年前,是他取笑若不快快修地仙身,便成老姑娘就不好看了,所以她日夜不分勤学苦练终于保住了十八岁的容颜。

三百年的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心生依恋,心生爱恋,心生痴恋。

她以为他待她终究是不同的。

但她不得不承认,他待其他同门一样好,他有了一壶好酒便可忽略她的存在,她期盼从他眼底找到男子面对意中人时该有的色彩,却始终不果。

她尚是人的时候,娘亲曾与她说,男子最好美色。

她深以为然。

她无数次揽镜自照,找出她面上各式的缺点。

她想,倘若她拥有这世上最为出众的容颜,他看她的眼神便会不一样了。

所以她禁不住诱惑,开始窃取美人皮,吞食之后皮肤细如凝脂,五官更是愈发精致。

不料东窗事发……

“青奎师兄……”青凤面上带泪,如雨中桃花,“上次我便想这样躺在你怀里,那样……死也无憾了。”

她的奢求不多,只想像普通恋人那样,抱一抱他,窝在他怀里躺一躺,哪怕只有一次便已足够。

可即便她死在他的剑下,他也只是惊惶地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小师妹,你不该堕入魔道。”

那时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靠入他怀里,亦没有力气求他抱她在怀里了。所以她不甘心,她无法安然地放弃今生再入轮回,他说她不该入魔道,那她入妖道。

总有一天,她等得来他看她一眼,等得来在他怀中感受一次期盼了几百年的温暖。

瞧,就像现在这样,她等到了。

青凤的唇角微微上扬,笑了起来,温柔而惬意的笑了。

“青凤,你在做什么?”青奎见青凤的内丹又从腹部渐渐上移,连忙给她渡了些仙气。

那内丹却仍旧向上,从她嘴中吐出,漂浮在空中,散发幽幽紫光。

“青奎师兄,我知道这些年我做了许多错事。”青凤面色如纸,虚汗淋淋,“我杀了那么多女子……你看,我这洞穴里,不知有多少女子的皮骨。”

青奎闭上眼,不想去看这属于妖王的洞穴,也不想看青凤萧索的面色。

“我早便该死了……”青凤轻吐一口气,“我做这样多的事,只想让你多看我几眼,想有朝一日向现在这样躺在你怀里……”

青凤的眼里又渗出泪水,莹润洁净,她抓住青奎的手臂,哽咽问道:“青奎师兄,你、你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喜欢过我?不,不是喜欢,是爱……你有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爱过我?”

青凤的身子已经愈渐轻盈,急切而期盼地望着青奎。

青奎的指尖冰凉,双手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亦不敢看青凤的眼。

青凤了然地闭眼,泪水打湿了衣裳,“灵……灵夕呢?”

青奎的身子微微一震,双眼便红了一圈。

“灵夕呢?”

青凤是想问灵夕在哪里,抑或问青奎是否爱过灵夕,不得而知。对青奎而言,他的理解是前者,所以少许沉默后,他才低声道:“她……不在人世了。”

这是青奎第一次直面灵夕的死。

之前他都是不信的,整个沧迦山的人都活了,她怎么会死?

但他去魔界找过,去冥界找过,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灵夕半点痕迹了。

他亲眼看着她的灵魂被赶出身体,成了碎片。他无法护住她的尸身,任由她被人劫走。他甚至连存着她灵魂碎片的银镜都弄丢了。

灵夕,不在人世了。

青奎眼神混沌,仿佛一瞬被人摄去魂魄。

青凤缓缓睁眼,看向镜颜的方向,面色因为突然急促的呼吸而变得殷红,断断续续道:“青、青奎师兄……她……她是……”

她用尽力气想抬起手臂指向镜颜,只是见到青奎眼底的泪,眼角莫名又掉下泪来。

多么希望,那眼泪是为她而流。

不等她话说完,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的镜颜突然翻身,迅速将青凤的内丹捞入手心。

青莲被青凤分散了注意力,眼圈还是红的,未待反应过来,镜颜已经拿着内丹消失不见。而自称琴翎的男子动作更快,几乎不曾看到他离去的身影。

青凤的眼神尚还停留在青奎脸上,手臂突然垂下,身子便化作白狐。

外面的结界消失,大批妖物瞬时将洞穴围得水泄不通,无不痛声嚎叫。

妖界的天空,今夜无星无月。暗黑的空中突然出现两个人的身影,女子娇笑道:“还是哥哥的隐身术厉害。”

“下次教你。”

“说话算数!”

“你为何不肯承认自己是灵夕?”

“哥哥不是说,我叫镜颜?”

“那接下来去哪里?”

“唔……冥界那个小冥王好麻烦,先去仙界罢了!”

第四十三章

与魔界相比,妖界就算得上山清水秀了。

魔界的天仿佛常年都是墨泼的,不透天光。树丫干枯,花草萎败,除了一个个魔物的黑色影子,几乎见不到其他声色。

这魔界有些地方也与人界相似,有酒馆,有店铺,有化作人形的魔物,最近众魔物聚在酒馆,讨论得最多的话题便是这黑蒙蒙的天色。

魔界的天当然并非常年如此,它也曾有过碧蓝如海,白云朵朵的时候。魔界的花草也并非生来枯萎,一个月前,它们也是脆嫩如新,花开繁茂。而造成魔界近日花败树颓,暗无天日的原因,乃是魔君心情欠佳。

众魔等了万年的魔君终于苏醒,并且再次回到魔界,本应该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但自魔君回来那日开始,众魔开始担心,魔君会在带领他们横扫六界之前,先把魔界扫了。

“听说魔君从人界带来一个女子的尸体,啧啧,抱在手里寸步不离,谁敢靠近必死无疑!”马面魔物喝了大口酒,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虎头魔物一听,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那哪里是具尸体,虽无气息,但分明是有魂魄的!”

“不过是被魔君强压在体内的残魂罢了,活不过来,跟死了有何区别?”马面魔物不服道。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虎头魔物感叹道,“好像当年魔君也是因为女子才入的魔界?”

“那可不是!”马面魔物说起这个,浑身一震,兴致勃勃道,“当年我祖祖祖父还是魔界的一个小头领,只说那日神界的魔气势压山河,魔君召唤众魔,一夜之间令众魔俯首称臣席卷神界!你想想啊,那九重天上的神都怕了魔君,我们魔君厉害到了何等程度!”

虎头魔物听得摇头晃脑,忽然道:“这与女子有何关系?”

马面魔物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魔君曾身居神位,结果那群神把他心尖尖上的女子打了个魂飞魄散。呐,就是那只剩残魂的尸体,魔君恐怕在想法子如何让她复生。”

“胡说八道!前段时间那女子还是活生生的!你又不曾亲眼见过魔君为那女子堕魔,更未见过那女子相貌,如何知晓今日这女子便是万年前的女子?”

“这还不简单!”马面魔洋洋得意道,“猜的呗!戏折子都是这么演的!”

虎头魔物瞪他一眼,只摇头感叹道:“这天,不知何日才可见天光哟……”

魔界内的一处深宅,黑雾弥漫,光影朦胧,方圆百里静无人烟。

宅子的院落里有一张藤椅,两人宽,椅上躺着一女子,坐着一男子。

女子的脑袋枕在男子腿上,仿佛沉沉睡去。男子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唯有眼底光泽清涤,他微微垂首,墨发垂下,掩住散碎眸光,一手放在女子后脑,似乎怕她睡得不够安慰,一手细细摩挲她的长发。

不远处亮着一只画面灯笼,画上的女子巧笑嫣然,许是因着烛光的关系,面色明媚,眸光闪烁。灯笼边,白色的光影围绕盘旋,随即,深宅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咯咯……你把灵夕画得真漂亮。”

笑声一止,院落便重新陷入沉寂。尘夕拖着白色的尾巴晃到女子身边,围着她的全身绕了一个圈,“为何灵夕还不醒来?她都睡了一个月了,你快快让她起来与我说说话可好?”

男子纹丝不动,仍旧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地抚过女子的长发,仿佛时光静止,万物殒灭,只有他二人而已。

“你何时在她身边?”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楠止突然问道。

尘夕停驻在空中,“嗯……在北镜的时候?好像我去找灵夕那夜,你不在。”

“你为何去找她?”楠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咯咯……她身上有吸引我的那粒水珠呀,我还想念她,咯咯……”尘夕又在空中画圈,绕来绕去好不惬意,“不过她让我乖乖在镇魂珠里,我就听她的话了,咯咯……”

楠止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才问道:“她与你说过什么?”

尘夕绕到灵夕身侧,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咯咯”笑道:“她与我说让我在里面待几个月。说她舍不得楠止,几个月后她就把楠止还给我,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多在楠止身边待上几日了。”

夜风阵阵,清寒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