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静谧,没有回应。

“无论如何,莫要伤及沧迦可好?”灵夕轻言细语。

她很庆幸此时自己看不见,却听得清楚,无论是近在耳边的风吹草动,还是隐在暗处的妖魔叫嚣,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楠止那一声“好”,入耳甚为清晰。

也就在同时,耳边响起一声高呼:“灵夕!”

是青奎的声音,不记得有多少次危急中,总会听到他这样唤她。

三股气息从不同的方向迅速袭来,灵夕直觉是青奎青莲和青念,眼底涌起一阵温热。事到如今,还是有人这样护着她,担心她,愿意为她舍身犯险,何其有幸?

然而,三股气息还未来得及靠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夕以为自己的五感再次消失,但她分明触得到四周空气骤然冰冷,杀气弥漫。

她的心跳亦随着暴涨的杀气而加速,尽力地睁大眼,眼前却始终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楠止,楠止……”灵夕急唤,“你不要伤他们!”

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没有答复。

灵夕心下一横,蓄起仅剩不多的全部灵力,汇聚在双眼。

她想要看见,看见发生了什么事,看见楠止的脸,看看今夜,会不会当真如那幻境里那般,被楠止撕碎灵魂,赶出这具身体。

眼前黑色的瘴气终于渐渐消散,重现斑斓的世界。

圆月如同古铜色的玉盘高高悬挂,少见的清亮月光将沧迦山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下,树影如梭,风似残云。

她所在的山顶被结界笼罩,如被银白色的光圈团团圈住。青奎青莲青念被隔离在外,不停施法试图打破结界,但徒劳无功。

灵夕见她三人无碍,方才舒了口气。

那……刚刚暴涨的杀气?

她抬眼看前方。

楠止黑色的发黑色的衣,在疾风中肆意飘扬,如同一块黑色天幕,遮住他身后星光。他举剑,银白的剑光冰冷而犀利,刺破夜色的暗沉。

剑尖直指她的眉间。

只在看清这一切的瞬间,灵夕的鼻尖蓦然酸涩,剑气冰凉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她的眼底却是温热。

原来……竟是真的。

她想到那日再次看到楠止画的她。

十八岁的她。

画中的她明眸浅笑,面颊上一对梨涡随着笑容展现,愈显明媚。但再过明媚的笑容,也比不上她发间那一朵蓝花楹。妖艳的蓝紫色,绽放得霸道而肆意,轻易夺走了整幅画的色彩。

那是她,却又不是她。

楠止的画笔曾停留在她发髻,说缺了点什么。

楠止的手曾拉着她的放在他心口,说缺了一块。

原来画中缺的是蓝花楹。

心中缺的是蓝花楹妖。

早在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明白了楠止的意图,明白了他与尘夕的过往,更明白……她在楠止心中真正的低位。

她与他深爱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尽管曾经在幻境里亲眼见她被逐出这个身体,尽管已经无数次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真正望着他持剑指向自己,印证她此前的猜测与怀疑,掐灭她悄然滋生的微弱希望时,她的心仍旧是止不住地疼了,疼得瑟瑟发抖。

但她不能哭。

她目光灼灼地凝视持剑人,只见他眼神略略一闪,剑光便又逼近几分。

她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试图从那双熟悉的眼里看出些许破绽,然而,往日含情的眸子,今夜只有“寒凉”二字而已。

“楠止……”灵夕终究没能忍住唤他的名字。

往日她会在想念他时唤他,会在遇到危险时唤他,不想有一日,会在刀剑相向时唤他。

“楠止……”她想说什么,却又顿住,她记得那个幻境里,楠止也是这样持剑对着她,说,“今日,你非死不可。”

还好,今夜她不会亲耳听见了。

她将灵力全部灌输在双眼,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楠止的双唇似乎动了动,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冰冷的剑尖毫不犹豫地刺入她的额头,划开,一下,两下。

灵夕知道,那是划出一个十字,方便灵魂出入。

稍后他便会催动灵力来施法,撕碎她的灵魂从那十字伤口中赶出去。他会以尘夕那一缕魂为引,用魂引和锁魂水唤回尘夕的魂魄,再用镇魂石将她封入这具身体。

从此,存活于世的便是与他相恋千年的心爱之人——尘夕。

他的心就此完整,而她的心,就此遗失。

灵夕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是的,她恨她。

恨她自己。

为何自己要与尘夕长得一样?为何她要爱上尘夕爱过的男子?为何明知这男子会杀她驱逐她,她却连逃跑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灵夕突然用双手抓住那柄剑,正在抽离的剑身划破手心,蓦然停下。

鲜血已然染红双眼,她能看到的,不过是一片血红的世界,和自己凭空勾勒出来的楠止。

“楠止,我不想死。”她声音哽咽,融着血的泪不停落下,“楠止,我不想死。”

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她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不想就此离开这个世界。

“楠止,再等一等……等一等可好?”灵夕紧紧握住那柄剑,好像不让它离开,楠止就不会施唤魂之术,“等我彻底看不见你了,听不见你了,感觉不到你了,等我的魂魄衰弱致死,我将这个身体还给你。”

她终究是自私的。

在看到被魂引引来的尘夕时,便隐隐预测到了今日的结局。所以她自私地说服尘夕,让她待在镇魂石内。

她想,再给她多一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她装傻充愣地忽略自己愈渐衰弱的身体,无视夜夜在梦中重现的那个幻境,假装不知尘夕的存在、不知楠止与她的过往,她只想珍惜与楠止在一起的日子,安然地走过余生,最后她会放出尘夕,拿出镇魂石,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已经等了一万年,就再等等……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等、等我死了……楠止……你再等等可好?”

灵夕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声音来说这番话,她听不见,她只能看见眼前的血色,能感觉到这个结界里入骨的寒凉,她也不知道楠止的回答是“好”,还是“不好”。

从前他只会对她说“好”,但那是从前而已。

或许,她的楠止在两年前的东华山便已消失不见,再也不会回来。

如今这个楠止,是尘夕的楠止。

但是……

“楠止,我——舍不得……”

灵夕感觉自己的泪水滚烫,灼得她双颊温热,尽管她连骨头都是冷的,冷得浑身颤抖。她又冷又怕,不是怕死,而是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他。

她舍不得他偶尔含笑的侧脸,舍不得他略带温情的眸子,舍不得他清冷厚实的胸膛。

这样的舍不得在她意识到楠止真的要杀她时,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整个身心,所以她请求楠止,再等一等……

尽管她很清楚的明白,他与她的七年时光,比不上他与尘夕的千年相守,或许最初他对她的好,也仅仅因为她与他心中的影子重合罢了。

但无论如何,于她而言,七年是她生命的半数,楠止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只想这样的半数结束得晚一点,再晚一点,哪怕只有分秒。

她舍不得这样一个男子,尽管这个男子,心中住着别的女子。

鲜血顺着她的手心往下滑,手臂上一片濡湿,突然一阵巨疼,长剑划过手心。红色的血光中,她隐约见到自己被银色的光圈萦绕。

狂风大作,如鬼哭狼嚎。

她应该是听不见的,但长剑离手那一瞬她却听见了,楠止说:“我等不了了。”

心底仅余的那根弦终于“嘭”的一声,断了。

他已经等了万年。

漫长无边的万年间,她与他少少的七年,犹如沧海一粟,微不可见。

是的,她怎会如此痴傻?让他再等一等,他如何等得了?

灵魂离体的时候,灵夕并不疼,五感已失,她看不见,听不到,嗅不了,摸不着。

随着灵魂抽离的,还有她珍藏多年的回忆。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趴在变作雄鹰的楠止背上,让他去救青奎师兄,骂他乌龟乌龟大乌龟没用的大乌龟!

在虚妄崖时,他冲破结界,带着她看日落游东海,她在他背上高声叫大声笑。

在东华山时,他依窗看片片飘落的蓝花楹,问她爱情是什么。

在冥界时,他在忘川河底替她去拿锁魂水,离去前轻吻她。他被忘川水灼烧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她在地狱的夹层哭天求地。

在人界时,他陪她看戏,说要修成人,陪在她身边,说成魔,锁她在身边。

他们看过云起云落,见过花开花败,尝过甜蜜辛酸。

或许,这样便够了。

终究是她太贪心,奢求过多。

灵夕觉得身子很轻,仿佛被风一吹即散。黑暗的尽头,她似乎看见细碎的光束,明亮而美好,她向着光亮的地方飞去,隐约听到谁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灵夕”。

又是青奎师兄呢。

青奎师兄,对不起。

青奎师兄,保重。

第四十章

灵夕从未想过,魂飞魄散之后还会有意识。

她于一方天地中醒来,身子轻盈,脑袋清醒。她看得清楚,听得真切,感知得到这个世界。

自从被抽去一魂四魄来,她从未觉得这样轻松过。

她……还活着?

不,她看不到自己,她没有可以活动的双手双脚,她不过是一缕残魂,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能看能听也能动,却不能说话。

她估摸着,自己或许就如尘夕一般,变成一团白色云朵般的存在了。

然而,并非如此。

她发现自己处在两方天地的交界处,左边暗沉无光,看不见底端,右边是星空璀璨,月如圆盘。

古铜色的月亮,清亮的月光,如此眼熟。时间仿佛从未流逝,尽管她觉得已过万年。

她犹豫了一下是往左或是往右,最终向着光明的方向飞去。

那样长的时间里,她都生活在晦暗中,时时担心有朝一日,永不见天日。

她向往光明,渴望温暖。

于是,她发现隔离这两个世界的是一面镜子,那镜子颇为眼熟,她仔细瞧了瞧,居然是银镜。她再瞧了瞧,镜中没有自己的影子,连白色的一缕烟,都没有。

灵夕这才明白,她不过是一抹灵识。不是魂,不是魄,所以,可以自由进出银镜。

而下一刻她还明白,她不仅能看,能听,能感觉到阴冷,而且,居然还会疼。

至灵之地沧迦山,至阴之地沧迦山,这夜如同人间炼狱。

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她从未见过这样妖艳的沧迦山,白骨作皮,鲜血为染,七大副峰一主峰,如今只剩下主峰尚有生气。

那人黑色衣衫如同不断生长的发,没有边际的张扬,邪魔之气吞噬了整张脸,黑沉的眼眸本身就似利器,所望之处寸草成灰,沧迦弟子无不大退三步。

沧迦山亦从未这样冷过,若是有雨水,此刻定然会飘下雪花来。而那冰冷的源头,便是那魔气冲天的男子。

偏偏他那张脸净白如玉,完美堪比天神,黑衣上甚至一滴血渍都未沾染。他一步步地走近,轻而易举就杀掉一名沧迦弟子。

一名,一名,再一名。

就如捏死一只虫蚁那般容易,那般毫不犹豫,那般冷血无情。

她明明只是一个虚无的灵识,明明没有心的 ,但她看着那男子翻云覆雨,看着沧迦弟子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她便如同被千军万马同时碾过,密密麻麻的疼痛钻心刺骨。

楠止,住手!

她漂浮在他手边,试图拦住他不停结印的手,却连他的手指都触不到。

“魔头!我沧迦助你,你竟恩将仇报屠我满门!纳命来!”

沧羽沧海,青莲青念四人同时向他发难,他却是躲,并不反击,只对普通弟子下手,且一招毙命。

沧海一边不停攻势,一边破口大骂,沧羽镇定许多,但面色黑沉,眼底沧桑。青莲青念则是红着双目愤怒不已,但无论蓄起多少功力,用上多有杀伤力的术法,不是被轻易躲过,就是被那人的黑色结界吞噬。

楠止如同睥睨天下的战神,披着魔的外衣,生杀予夺,只在翻手间。

“灵夕已死,你究竟还想怎样!”青莲浅碧色衣裳上沾满了血迹,苍白的脸上尽是泪水。

楠止没有表情,血红色的唇忽地勾起一抹笑,邪肆如夜空绽放的血色花朵,阴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陪葬。”

灵夕停下徒劳的“阻拦”,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得所有思绪都“轰的”一声炸开。

陪葬……

陪葬?

招魂未果,尘夕未归,所以将她赶出那具身体后还要她整个师门陪葬?

灵夕几近崩溃地冲到楠止身前,想要拦住他袭向青莲的手,但他那只手穿过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扼住青莲的脖子。

“放开她!”

青念与沧海一声大吼便袭了过来,楠止另一只手推出黑色的掌风,将二人反击在地。接着他掀起唇角,鹰似的眼找到雪染所在的方向,拈指间弹出黑色的光雾。

雪染躲无可躲,苍白的面上还未来得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便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消散在天地间。

青念乍然双目通红,似要掉下血泪来,哭喊着“姐姐”,扑过去却是一团空气。

“我杀了你!”

青念蓄起全部灵力,浑身上下仿佛燃烧的烈火,拼尽全力最后一搏,熊熊击向楠止。楠止不躲不闪,睨着他,嘴角挂起冷笑,倏然将手中的青莲扔过去。

灵夕听见自己在心底大喊一声,随之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