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说:“你不必明白。龙状元郎眼看就要变成新的龙将军了,还是好好回去去养养身体吧。宇国近日,不会很太平。”

龙辰咬牙看着我,最终还是一甩袖,撑着伞离开了。

我看着龙辰的背影,还有这四周阴冷淅沥的雨,深深地打了个寒噤,转身回屋,再次缩进被子里。

第八章我这一辈子,只爱过许碧昭

坠儿的预测果然没错,龙辰那日来跪没两天后,便开始下雪,起初还是小小的雪絮,到了下午便忽然变大,宛如鹅毛,我披着厚厚的大氅,将窗户支起一个小小的缝隙,透过缝隙看着外面一草一木逐渐被染成白色。

没一会儿坠二端着热汤过来,见我还在窗边边,将汤一放,咋呼道:“娘娘!您怎么能坐在窗边呢,会冷的!”

我摇了摇头:“下雪的时侯,反而不怎么寒……你把汤端过来吧,我喝了,就更不怕冷了。”

坠儿没办法,只好嘟囔着嘴将药汤给我,我接过,一口口抿下,胃里暖呼呼的,手也热了些,而窗外景致也白得更加厉害,坠儿担忧地说:“娘娘别一直盯着窗外,太白了,看久了眼睛吃不消的。”

我道:“知道,我在努力找有其他颜色的地方看呢……嗯,是有些乏了,算了。”

我叹了口气,将窗户放下,坐在椅子上发呆。

坠儿道:“娘娘很喜欢雪吗?”

“是呀,我以前去过边塞,那里很早就开始下雪,雪比现在还大。”

我很有些怀念,“天总是阴阴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晴,什么时候会又再次下雪,但是边塞那些树很厉害,再冷的天,都不会枯萎,永远立在那里。”

坠儿捧住脸:“哇,听起来好特别……那……那绛穆也是这样的吗?”

我一愣,摇了摇头,“绛穆并不在极北边,虽然也有雪,但没有那么夸张。”

其实我对绛穆也知道的很少,只有一些残存的记忆,和吴姨的描述。

“绛穆在如今宇国西边,绛穆比较干,不过草却挺多的,如果到了雨季,到处都绿油油的,绛穆族人,便在上面放牧,晚间点燃篝火,唱歌跳舞喝酒。”

坠儿一脸向往:“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

“你……生下来就在宇国?”

“是呀。”坠儿点点头,”但是我父母都是绛穆人。我是宇国长大的绛穆人。”

我疑惑道:“那你父母呢?”

她父母怎么会让她这样一个没长大的、像孩子一样的女孩子来宫中服侍我呢?在我身边,一点也不安全,反而很危险。

坠儿道:“我父母很早就病死了,是吴姨收养我的。”

我点头:“原来如此。那……坠儿,我问你,既然你是在宇国长大,年纪有这样小,想来是对绛穆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必须报仇的理由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来呢?”

坠儿道:“虽然我对绛穆没什么感情,但我对吴姨有感情呀!何况,吴姨从收养我之后,就一直告诉我,一定要报仇,听久了,也就这么想了,哪里要什么理由?”

她说得坦然,我听得却是想摇头,吴侯有时候做事,未免极端了一些。

和师父他们希望我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知道不同,吴姨是希望所有人都一腔心思报仇,我无法指责她的行为,但看着坠儿天真的脸,还是有几分不赞同。

也罢,不必让坠儿涉及太深的事情,她就陪在我身边,偶尔装扮成我躲避视线,接个信就行。

坠儿却不知道我想这些,只有些期待地道:“娘娘,等下您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出去一会儿吗?”

我道:“你要去做什么?”

“隔壁宫的莲香她们喊我去打雪仗、堆雪人!嗯,我们一定会躲在角落里偷偷玩的,不会让别人发现的!”坠儿眼睛亮晶晶的。

“嗯,去吧,小心些。”宇国不常下这么大的雪,她会兴奋也是理所当然。

之后坠儿就眼巴巴看着我等我午睡,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先去午睡,没一会儿倒也真睡着了,而且睡得颇好,没有什么奇怪的梦,然而最后却被殿外的通报声给惊醒。

外面一片“皇上万岁”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中还有些迷茫,钟尘怎么来了?

钟尘推开门,没有带任何下人进来,大概见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有些不解,皱着眉道:“你的贴身婢女呢?”

“我让她出去帮我准备吃的了。”我扶着额头想坐起来,钟尘越走越近,我竟闻到一股酒味。

钟尘……喝酒了?

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发现的确如此,他平素白净的脸颊上染着淡淡嫣红,我道:“皇上,您喝酒了?”

钟尘看起来倒是很清醒:“小酌而已。”

钟尘并不爱喝酒,他不爱一切会让他不够清醒冷静东西,比如酒,或者,现在可以包括一个我?

我道:“臣妾身体不好,无法行礼,请皇上见谅。”

钟尘今日却很好说话,微微点了点头,道:“无事。”

他心平气和,我却很觉得更加奇怪,疑惑地看着他。

钟尘在我床边坐下,看起来有些乏,将背懒懒地靠在床边,忽然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下意识一缩,他却握得更紧,我道:“皇上在做什么?”

钟尘道:“离你题梅妃换血都过去这么久,怎么身体还没好起来,手这么冰。”

我好笑道:“这不正是皇上想要的吗?还特意将暖炉都搬走,为的不就是让我身体越来越差,没能力做一些您不想看到的事情吗?”

钟尘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眼中有些醉后的迷茫,但眼中一直有的清醒和犀利却未曾褪去。

他伸手拨了拨那些被坠儿挂着的小暖炉,道:“你的小丫鬟倒是挺机灵,这种办法都想得到。”

我道:“聊胜于无,坠儿也是怕我冷着。”

钟尘道:“也罢,再这样下去也不行,等会儿我就让人给你把暖炉都放回来。”

我越发觉得奇怪,道:“皇上,您到底想做什么?”

钟尘看着我,淡淡地说:“我对皇后好,不是天经地义吗?什么时候起。连皇后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了呢?”

我道:“皇上何苦说这些?那些暖炉难道不是皇上您自己当初大发雷霆后让人撤走的吗?如此反复,难道是一国之君该有的行为吗?”

“皇后原来是这样想,难怪会频繁出宫和我弟弟见面。”他似笑非笑,“看来皇后是觉得,就连那个疯疯癫癫的福王,也比朕当皇帝来得好。”

我故作疑惑道:“我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我已经很久没离宫,何来’频繁‘之说?至于福王,我更是从未见过他。”

钟尘并不与我争,他看着我的手,低声道:“上次不是说过了吗,皇后的指甲不该涂得这样红。”

若是我不涂得这样红,岂非轻易让人看出我指甲中泛白,轻易让人看出我……命不久矣了吗?”

但我没什么力气和他解释,只道:“人没什么精神,手涂得红些,看着也好点。”

“马上就是太庙祭祖。”钟尘缓缓道:“还是换个颜色吧。”

我终于明白过来。钟尘忽然又是来看望我,又是关心我的身体、又是给我恢复暧炉,是为的什么。

字国毎年开春之时,皇帝与皇后都要去玉山之上的太庙祭祖、祈福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民泰国安,是极为重要的仪式。我现在好歹还是个皇后,祭祖之事绝对要參加,不只要参加,还必须风风光光健康地参加,若是我一病病到祭祖时,那就有些麻烦了。

我道:“原来是这样,皇上放心,祭祖的时候,我会打起精神来的。”

祭祖前后,是民众最为敏感的时候,若能制造一些不好的“天象”,说成是上天对钟尘这个皇帝不满意,就再好不过。

我当然要打起精神。

但我又很有些担忧,只怕我这副身体,拖到开春的时候,就基本全废了,连走路都走不了,谈何登山……唉,眼下还是只能等着,看师兄是否真的有办法,起码让我能在某段时间恢复点体力。

我道:“皇上,正好您来找我了,我也正想去找您……我明日想出宫一趟。”

钟尘皱眉道:“出宫?不行。”

我道:“皇上,您别误会,我出宫不为其他,只因为是师父忌日。”

钟尘沉默片刻,道:“可你的身子……”

他似乎对师父还是有愧意的,但我不明白,既然是这样,他当初,又为何要狠心那么做呢?

我道:“不碍事的,师父的坟虽然在岩溪镇,但京城郊外也有个衣冠冢,我去那里就行,来去很快。”

钟尘道:“若皇后执意要去,便去吧。”

我松了口气,醉后的钟尘,倒是好说话一些。

过了一会儿,钟尘道:“前两日龙辰来过了吧?皇后消气了吗?”

我道:“本来也就不生气,何来消气之说。”

钟尘半真半假道:“皇后大人大量,自然是不会生气。但龙辰却是个小孩子,他从你这里离开之后,衣服都没换,就跑去找我,还问我,到底龙将军是不是皇后杀的,若不是,为何他查到那下药的人和你有关。若是,为何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既没有能力下药,也没有能力,和任何人联络去谋害他人。”我根本不想多说,只敷衍着道。

反正钟尘什么都知道…

钟尘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跟龙辰说的,你猜他问我什么?他问我,如果皇后娘娘,真的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都没做,朕又这么偏袒皇后娘娘,二人本该和睦恩爱,为何却疏远至此?”

看来龙辰还是没什么长进,居然当面问钟尘这样的问题,但另一方面看来,钟尘也真的对龙辰很不错,龙辰这都问了,他居然也没对龙辰怎样。

我道:“皇上怎么回答?”

钟尘道:“我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皇后知道啊。”

边说着,他便俯下身,酒气与淡淡的茶香一并扑面而来,却并不难闻,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睑越靠越近,他道:“皇后,我们二人,本该和睦恩爱,为何却疏远至此?”

我道:“梅妃年轻貌美,皇上宠爱她,并不为过。”

钟尘笑着摇头:“梅妃?”

我不语。

钟尘问:“皇后,你爱眹吗?”

我看着他,依然不说话,他却自问自答道:“当然是爱的。”

他继续问:“那,你恨朕吗?”

我知道我不用回答,他已说出答案:“当然是恨的。”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因为我对皇后,也是如此。眹常常想,为何世间恨与爱,不是绝对的对立?朕……甚至分不清,哪一面多一些。”

他并没有在看我,眼神有些轻忽,带着两份疑惑,忽然间有了十余年前的稚气,我听着他这么说,居然有几分想哭的意思。

我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爱与恨不是对立?为什么爱与恨这么和平的共处?我也无法……分辨出,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啊……

“梅妃哪里都像你,不像你的地方,她也尽力学着你,只有一个地方,她和你截然不同。”钟尘终于看向我,定定地与我对视,“就是……她爱我,是纯粹的爱。”

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开口:“那皇上对梅妃呢?”

“曲魅哪里都像许碧昭,但许碧昭,哪里都不像曲魅……我这一辈子,只爱过许碧昭。”钟尘看着我,眼神一如当年那样深情。

我终于确认他一定是喝醉了,因为清醒的钟尘,不会放任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曲魅哪里都像许碧昭,但许碧昭,哪里都不像曲魅。

我想,反正钟尘都喝醉了,那我还怕什么,想哭就哭吧。

一边想着,一边眼泪就疯狂地落了下来,顺着眼角缓缓地流下,炙热的眼泪居然让我觉得两颊生痛。钟尘伸手,小心翼翼地替我抹去眼泪。

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我来宫中之后,就是个爱哭包,哭了之后,钟尘总替我抹掉眼泪,轻轻抱着我,我也就乖乖地不哭了……

我哭了一会儿,实在觉得自己不能这样示弱,吸了两口气,强忍住泪水,道:“皇上还有事吗?”

钟尘也仿佛愣了愣,随即坐直身子,道:“没事了。”

我有些吃力地坐起来,道:“那恭送皇上了。”

钟尘一直没有反应。

我疑惑地拾头,钟尘却忽然道:“我多么希望,你只是许碧昭。”

他回头,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嘴角,随即再不留恋,大步离开,一如来时。

我又……何曾不是呢?

如果我只是许碧昭多好,不是绛穆的公主,不是要为师父复仇的皇后。

只是那个十六岁的许碧昭,不懂爱,不懂恨,更不懂,爱与恨并存有多么折磨。

钟尘走了之后没过一会儿,就有许多人端了很多暖炉进来,数量比之前好多许多,一时间整个大堂内烟雾袅绕,我咳嗽更加厉害。那总管见了,赶紧又吩咐人撤了几个,又派人端了几个小屏风挡着,以免我被熏着。

不知道钟尘吩咐了什么,自从曲魅来了之后,这些下人看我都像看透明一般,如今却又恢复到以前狗腿的样子,我看着无趣,索性翻个身继续发呆。

又过了好一会儿,坠儿才回来,她表情很是担忧和急切。道:“皇后娘娘!听说,听说皇上刚刚来了?他没……他没对您怎么样吧?哎,都是我不好,打什么雪仗,都忘记时间了!”

她一边说,一边丧气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大概是因为刚打过雪仗,她的手还是红红的。

我道:“没事,皇上什么也没做。”

坠儿道:“真的?还好、还好……咦?怎么多了这么多大大的暖炉!比之前还多呢!我都有点热了……”

我道:“皇上让他们送回来的。”

坠儿开心道:“是吗?难道,皇上终于回心转意了?感到抱歉了?娃,太好了!”

我好笑道:“你还挺能想,只是快到祭祖大典了,皇上要我快些养好身子。”

坠儿:“呃……是这样啊。”

我道:“你一脸失望做什么?来,扶我起来。”

坠儿扶着我起来,我坐在桌边,写了封信,大致内容是说马上要到祭祖大典,这是个好机会,问师兄是否有办法,如果能在此之前将身体弄好些就再好不过,若是不行,也要另想办法。

我将信递给坠儿:“等会儿晚些人少的时候,送到太医晚,你知道我师兄是谁。”

自从给吴姨的信被拦截下,我就对写信很排斥,但我自己去不了太医院,我这边把守也越来越严格,师兄也过不来,只好出此下策,但我信中内容写得十分含糊,若是旁人看来,也只会觉得我是在为祭祖大典关心自己的身子,就算怀疑起来,也不会知道信将要送给什么人。

坠儿晚饭后便溜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告诉我说师兄说没什么问题,明日就可以先拿颗丹药让我试试,这药吃了之后,精神和力气都会恢复很多,但一颗药只能保持一天,而且第二天会更虚弱,只有有急用时才能吃,不然对身体损害比较大。

坠儿交代完后,疑惑地说:“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庭柯大人,要明日就给娘娘您服用?”

大概是因为坠儿很尊敬吴姨,对与吴姨一同出谋划策几乎是精神领袖的师兄也十分敬重,总是喊他庭柯大人,听着有些不伦不类,师兄纠正过她,见改不过来,也就由她而去了。

我道:“因为明日也是个大日子,师兄那么了解我,当然知道我一定会去的。”

“咦?什么日子?”

“我师父的忌日。”

坠儿一愣,道:“这……对不起,娘娘。”

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的?皇上已经答应让我明天出去了,你晚上收拾一下,明天与我一起去。其他祭祀的东西我师兄还有吴姨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