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玄却突然闭嘴不说了。

窗外雪落如霰,噼里啪啦地打在厚厚的窗纸上。

声音越来越重,猛地一下,外头刮起大风,将门口垂着的厚帘子都吹得扬起来。

焦玄摸出颗带壳的干胡桃,在书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起来。

这胡桃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东西,看起来黑漆漆,不像是平日用来吃的那些。

他“叩叩叩”敲了半天,清清嗓子道:“皇上留下靖宁伯,给他荣华给他富贵,只因为靖宁伯识时务懂进退,又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看起来不是很聪明。”

“可要我说,靖宁伯绝对是个顶聪明的人。”

“有趣,又有分寸。这样的人,放眼天下,恐怕也并不能找出几个。”

焦玄摩挲着胡桃上的道道纹路,轻笑一声:“他这回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又是这样果断。那洛邑说大不大,可说小绝对不小。慕容一族在洛邑盘亘多年,如群山连绵,日渐壮阔,寻常人岂能这般果决,说不要这门婚约就不要。”

“可落到他手里,便是快刀斩乱麻,丝毫不见犹豫。”

焦玄仰头看了一眼薛怀刃:“他有一群的女儿,留一个拿来跟慕容家结盟,有何不好?偏偏他不干了。”

“可见信陵王潜藏在洛邑的消息一出,不论真假,都让他不想再跟慕容家牵扯上一点关系。”

焦玄道:“也真的难怪皇上喜欢他。这样识时务,谁不喜欢?连我都喜欢。”

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通话,脸上笑意渐渐淡去。

薛怀刃道:“慕容家如今瞧着尚可,但慕容四爷一老,权柄交接,那个慕容舒可不像是能护住洛邑的人物。”

焦玄听到“慕容舒”三个字,又重新笑起来:“要不说靖宁伯识时务知进退呢!那未来姑爷一看就不中用,还留着做什么。”

言罢,他忽然问:“不过这么看,你是打定主意要娶靖宁伯的女儿了?”

如果只是喜欢,不会特地去查人家的未婚夫。

如果不是一直在留心,方才听到他说靖宁伯退了慕容家的婚约时,不会一点也不惊讶。

焦玄定定看着身旁的年轻人。

又问一遍:“果真想娶她?”

前一句问的是靖宁伯的女儿,这一句问的却是祁五那个人。

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但内里全然不同。

薛怀刃简短而笃定地说了一个“是”字。

焦玄道:“我听六殿下的意思,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喜欢罢了。”

喜欢,中意。

和嫁娶,可是两回事。

“没想到你竟然真想娶她。”

焦玄眯了眯眼睛,眼角出现的皱纹,像是一道道刀痕。

薛怀刃往后退了一步,跪下去道:“儿子生平第一次喜欢人,是以并不知道这份喜欢有多重。可儿子心里清楚,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遇上第二个这样喜欢的人了。”

大致卡出来了!明天继续见~

第232章线索

焦玄闻言怔了一怔,随即伸手来扶他:“傻孩子,你有了合心的姑娘,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一笑,眉眼舒展,看上去又年轻了两分。

“快起来!”手下并未用劲,焦玄虚虚搀了薛怀刃一把,“地上这般冷,跪什么,回头腿疼可怎么好!”

他笑微微的,一副慈父口气。

“既如此,过了年便去提亲吧。”

言罢又道,“你也的确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话语里隐隐带着两分感慨,像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孩子长得也太快了。但他似乎又颇有些骄傲于自己养大了一个孩子,言谈神色都同方才不一样,说着说着便连眼睛里都带上了笑意。

老人的眼睛,本该浑浊黯淡,但他的眼睛依然很亮。

里头的笑意如同晴空上的烈阳一样灿烂。

这明明就是年轻人的笑。

薛怀刃从地上站起来,道了谢。

焦玄笑哈哈地打趣道:“不知那祁家五姑娘生得是何等仙人模样,竟然叫你这个冷情冷性的小子都动了凡心。”

薛怀刃半垂着眼睑,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地道:“只是中人之姿。”

焦玄老得都要成精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一听他说中人之姿便乐上了:“即便真是中人之姿,落在你眼里恐怕也是绝色了吧?”

他肆意打趣。

薛怀刃终于微微红了耳朵。

焦玄因而大笑,似乎十分开心。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旁人看他的孩子,看到的是镇夷司年轻狠辣的指挥使,可在他看来,这个行事狠辣的镇夷司指挥使,仍然还是当初那个雪地里的孩子。

开怀笑了半天后,焦玄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一旁的蛇头拐,越过宽阔书桌向前走去。

地上被薛怀刃的湿底靴子踩出来的脚印已经全干了。

他走到书房正中央,拿拐杖敲了敲地砖。

敲击声清脆而响亮。

焦玄背对着义子道:“第三块地图,终于有眉目了。”

薛怀刃正打算选把椅子入座,不想突然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当即站定不动了:“当真?您前阵子不还说线索断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眉目?”

焦玄拄着拐杖慢吞吞转过身来,笑了下道:“柳暗花明啊。”

找了那么久,总算真的有了线索。

他心里的欢喜和激动,实在不足以言喻。

就像脸上五官,摆出的神情再如何生动,也无法展露他内心半分喜悦。

真到了快乐的时候,人的语言、文字、神态…都不中用。

焦玄听着屋外落雪声,觉得那原本恼人的声音都变得美妙起来。

他依然笑着,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如无意外,再拿到复国军手里的那份,我便能有三块地图了。”

他真情实感地高兴。

仿佛周遭天地全部刻满希望二字。

他一早便知道,想要找齐这些地图,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到的。是以他殚精竭虑,寻找能够给他足够力量的人——

一个帝王。

放眼天下,唯有皇帝才有他想要的力量。

所以那一年春天,他曾想方设法,试图面见嘉南帝。

彼时襄国犹盛,嘉南帝坐拥天下,是手握磅礴力量的真龙天子,也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可嘉南帝对术士嗤之以鼻,对他所擅长的东西亦丝毫不感兴趣。

以致于引荐的人最后对他连连摇头,直说皇上永不可能见他,让他趁早死了心。

一个草民,为什么要做如此春秋大梦?

什么仙人,什么地图宝藏,全像是疯子说的疯话,没有半点可听可信之处。

听他这样的人讲话,等同于白费光阴。

嘉南帝看他,恐怕如看蝼蚁。

蝼蚁自然是不必见的。

于是蝼蚁焦玄心知此路不通后,便当机立断渡过笠泽前去夏国了。

如今的建阳帝,当年还是个皇子,看起来一点不像是能称王称帝的人。老夏王后宫佳丽三千人,各个能生,给他生了成群的儿子。

因而不论是看生母的身份地位、家族势力,还是论长幼论被器重的程度,都轮不上现在的建阳帝。

可焦玄偏偏就押对了宝。

吃过嘉南帝的教训后,他便决定从长计议。

找一个现成的,不如从头养一个更可靠。

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步步走上帝位,再拿下襄国,建立新朝。建阳帝这一路走来,都离不开他的扶持。他和建阳帝,互相成全,是最佳伙伴。

如今建阳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手里有了绝对的力量。

他想要的东西,也逐渐随之而来。

那座塔,和剩下的地图,若没有建阳帝,一定不会成。

焦玄盘算着,拿拐杖尖尖的那头在地上画了个看不见的八卦。

薛怀刃扫了一眼,皱眉道:“说起来,您似乎从来没有提过那张地图一共有几块。”

焦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举起来,竖着手指一根根比划:“我手里有一块,复国军手里也有一块,如今出现了第三块,那么…”

“至少便有三块。”焦玄语气微沉,“可至多…我也无从得知。”

如果不是他手里的确有一块地图在,恐怕就是他,也不会全然相信那些遥远的传说是真的。

毕竟往事不可考,传说太古老,谁也没有真的集齐过那些地图碎块。

可一块到手,便忍不住想要第二块、第三块,便忍不住相信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焦玄道:“不过若能拿到三块,便可以推断还差多少,不像如今手里只有一块,剩下的看不到摸不着,连猜都无法猜。”

薛怀刃到底还是坐下了:“复国军手里那一块,恐怕并不容易拿到手。”

焦玄点点头,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口中道:“一日找不到信陵王,便一日找不到那块地图。”

偏偏信陵王生死莫测,不见踪影。

的确不容易。

焦玄叹了口气,又笑起来,缓缓道:“慢慢来吧,我若活不到那时候,也还有你在呢。”

外头风大雪大,响动惊人。

薛怀刃想说一句长命百岁,可话到舌尖便散了。

他家老爷子今年几岁,他根本不知道。

他甚至疑心世上无人知晓,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两天后,雪停了。

国师去看他的塔。

薛怀刃便逮了太微去落山别院。

第233章算账

山上冷,雪化得慢。

树上地上,仍全是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太微来了两回,越看越觉得这地方冷冷清清没有半点人气,活像要闹鬼。她双手缩在暖袖里,小声嘟囔了句:“算账便算账,非来山上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打算上山杀人埋尸呢。

太微腹诽着边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连忙抓住了他的手。

这路实在不好走。

上回来时虽然天黑,但天气好。

不像今日,到处白皑皑,又湿又滑。

她叹口气道:“你倒是气性大,过了这么久的事,还惦记着要算账。”

薛怀刃回头看她一眼,将她拉到自己身侧,眉目冷冷地道:“你还敢嫌我气性大?你夜闯侯府行踪诡秘,我没当场杀了你,便是手下留情了。”

太微后颈隐隐有些发凉。

寒风吹过来,真像是闹鬼了。

她心知他说的不是假话,可他们之间每回剑拔弩张,都成了干柴烈火…

想想也是面热。

太微讪讪而笑:“我这般喜欢你,想来你是舍不得杀的。”

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薛怀刃猝不及防,面上冷意应声而裂。

太微继续道:“旁的不敢说,论喜欢,定然是我喜欢你多过你喜欢我。你要是杀了我,便永远无法得知我到底为什么这般喜欢你。依你的性子,怎么杀的了?”

她似乎坦荡荡,大无畏。

顶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说的却是爱与杀。

看起来狡诈又笨拙,仿佛集单纯与复杂于一体。

她走在林间,像个神女,又像引人堕落的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