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肢并用,姿势难看,然则十分见效,等人靠近时,他已经端坐在了桌边。呼吸声慢慢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叩门声。
下人在门外说话,要送吃食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进来吧。”伴随着话音,他站起身往灯盏所在方向走去。
身后“吱呀——”一声,门扇大开,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慕容舒点亮了灯,转过身看向她们。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一个白些一个黑些,一个陌生些,一个熟悉些。
他抿了抿嘴唇,让她们将东西放下。
高个白肤的婢女一面从食盒里往外拿东西,一面环顾四周,奇怪地道:“公子,您方才怎地不点灯?这黑乎乎的,您看得见?”
慕容舒有些窘迫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少顷饭桌摆得,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提着空了的食盒要退下去时,他却开口了。
他轻轻唤了一声“宛桃”。
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高个白肤的先出去了。
留下来的丫鬟放下食盒,叹了口气:“您没有胃口?”
她生得样貌平凡,声音却很动听,黄鹂百灵也不过如此。是以短短一句问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便莫名得让人熨帖。
慕容舒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满桌吃食却没有一丝一毫要动筷子的意思,他的确没有胃口。即使食物滚烫,香气扑鼻,他的胃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看着这些吃的,只觉得恶心。
但这恶心也是干巴巴的,颇有些空虚。
他轻声道:“你给我盛碗汤吧。”
名唤宛桃的婢女应了声是,一边取来碗勺盛汤,一边道:“四爷训您了?”
慕容舒摇了摇头:“四叔什么时候训过我呀…”
宛桃把汤碗放到了他手边:“既然不是因为这个,您为什么看起来一脸难过?”
慕容舒扯了扯嘴角,试图笑给她看,可笑起来还是一脸伤心不安样。
宛桃看着,倒是先笑了:“奴婢听说,今日靖宁伯府来人见了四爷?”
慕容舒抓着调羹在碗里舀来舀去:“是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全无力气。
宛桃听出了不对。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来过京城,可靖宁伯府的名号她一直知道。那府里有位姑娘,是慕容二公子未来的妻子。
她也知道,自家公子对那位姑娘根本谈不上喜欢。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约在,将来就还是要成亲的。
“靖宁伯府的人来见四爷,不是好事吗?您怎么不高兴?”
宛桃提着筷子给慕容舒夹菜,夹的都是他素日喜欢吃的东西。
慕容舒放下了手里的调羹,转而去拿筷子。
他还是没有胃口。
可事已至此,不吃难道要活活饿死吗?
若是那样,他又何必多活这几年,不如当初便死了。
他吃了一筷子菜,低低道:“靖宁伯想要退婚。”
宛桃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大,惊讶地道:“那、那四爷便答应了?”
慕容舒脸色难看,口气低落:“没有。”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去靖宁伯府拜访姜氏…
既然靖宁伯铁了心要退亲,他去见一趟姜氏又能有什么改变?
慕容舒后悔极了。
当日四叔说要带他进京的时候,他便应该装病的。他就应该永远也不靠近京城。
京城的冷,着实令他骨头疼…
他看着灯下的宛桃,露出了无助之色。
窗外夜色渐深。
靖宁伯府上空的天却还是很亮。
祁家的晚饭,从暮色四合便开始吃,吃到这个时辰也仍然不见散。
祁远章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下首依次坐着祁家的几个女儿。
二姑娘祁樱和四姑娘祁茉坐在一道。
缺了三娘,中间没了隔断,两人就靠在了一起。
太微则坐在另一边,边上是四娘同母的妹妹六娘。
剩下个小七,被祁远章安置在了另一头,他的对面。这样的位置,小七原本不敢坐,可他说“坐坐坐,让你坐就坐,不坐我可生气了啊”。
小七只好一屁股坐下了。
猜慕容舒是信陵王的朋友们,你们都不考虑年龄差的嘛
第226章家宴
满桌都是菜,全是祁远章爱吃的。
他同女儿们一道用饭,却只顾让人做自己喜欢的,至于孩子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皆不问不管,一副爱吃便吃,不吃拉倒的模样。
四娘祁茉眼前摆了一道煨猪蹄。
酱香扑面而来,她嫌恶地别开了眼睛。
她平生最讨厌的便是猪蹄,看见就难受。
可头一转,她又看见了身侧的二姑娘祁樱。祁樱筷子也没拿,只端着杯茶在小口地喝,喝了半天仍不放下,仿佛杯中茶水无穷无尽,永远不会喝干。
她忍不住嗤笑了声。
三娘不在,她就得挨着祁樱落座。
靠得这样近,真是让人不自在。
她过去不喜欢三娘,觉得三娘样貌平平又不伶俐,不配叫自己当个角看。可若是拿祁樱和三娘比,她又觉得三娘实在太好了。
她宁愿天天和三娘坐在一起,也不想和祁樱一道用饭。
祁樱生得比她貌美,仪态比她高雅,就连那冷眼看人的架势都比她厉害。
随随便便一举手一投足,便能衬得她一无是处,活脱脱像个废物。
祁茉受不住了,视线一收,头一转,又看向了前方。
可前方坐着的人,比桌上的煨猪蹄还要讨厌!
她木着脸看太微,越看越想把身前的这盆煨猪蹄泼到太微脸上,但当着父亲的面,她什么也不能做。一口气憋在心头,憋得她双眼泛红。
近些日子,为了让祖母重新看重自己,她一直安安分分,半点是非不敢生,可没想到她老老实实待着不动,祁太微却风光上了。
父亲去替国师监工十二楼,竟然也要带上祁太微。
凭什么?
为什么?
她哪点不如祁太微?
是因为姜氏重新掌权,能在府里说上话了,还是因为祁太微和慕容家的那门婚约?一个不日便要嫁进慕容家的女儿,在父亲心里一定和她们不一样吧。
祁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
太微吃菜,她看着。
太微喝汤,她也看着。
好像这般看着,便能把太微看死一样。
桌上的氛围,实在不算好。
六娘祁栀人小小的,坐在太微身侧,悄悄地动来动去。就好像椅子上有针在扎,扎得她怎么也坐不安稳。
一不留神,动静大了。
对面的祁茉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六娘连忙端端正正坐好,再不敢乱动。
自家姐姐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万一惹恼了,便是生母崔姨娘来劝也没用。
要骂要打,她可捱不住。
她低头去夹菜,筷子老长,用起来一点不趁手。
往日用饭的时候,身边都有婢女伺候,可今日父亲和她们一桌用饭,却一个下人都不留。她艰难地抓紧筷子,哆哆嗦嗦地夹起一块肉,“啪嗒”一声,肉掉了。
桌上原本就安静,一点声音便很响。
肉摔在桌上,就像心摔在地上。
六娘急忙丢开了筷子。
对面的祁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好在祁远章埋头大吃,根本没在意。
六娘边上的太微倒是放下了筷子。
她掏出帕子,慢慢擦了下自己的衣袖。那上头红红的一点,是六娘溅上去的酱汁。
六娘见状有些发慌。
她长到这个岁数,和父亲同桌用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是以来时崔姨娘耳提面命,不许她生事,也不许她吵闹,一定不能惹得父亲不喜欢。
可她显然不能像自家姐姐那样完美…
她甚至,还不如小七那只猪来得镇定自若。
六娘竭力不去看太微,就当太微衣裳上的肉汁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对面的姐姐她亦不敢看,便只好去看独自坐在一边的小七。小七和父亲一样,上桌便开始吃,吃得一板一眼,仿佛吃便是世上最要紧的事。
六娘在心里恨恨地想:臭丫头,生得同猪一样肥。
她咬了咬牙,忽然听见父亲说话,急忙将脸转过去面向父亲。
上首的男人咬着筷子,含含糊糊地道:“怎么都不吃呀?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得多吃点肉啊。”
六娘闻言,看看对面的两个姐姐,又看看边上的五姐太微,心道父亲怪不会说话的,瘦骨嶙峋那是骷髅。
她轻轻掐了下自己的腰。
然而冬日衣裳厚实,一掐二掐,还是没能掐到肉。
桌上的菜渐渐有些凉了。
祁远章终于停箸不吃,倒茶漱口,伸了个懒腰。
像是吃饱便犯困,他打着哈欠道:“见也见了,饭也吃了,是时候该说正经了。我今日寻你们来,是有件事要知会你们。”
祁茉和六娘一齐看向了他。
小七嘴里还叼着半块吃的,闻言也抬头望向他。
只有二姑娘祁樱和太微,原来做什么,现下仍做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倒也不在乎,自顾自说他的:“小五和慕容家有婚约,你们都知道吧?”
六娘年纪小藏不住话,高声回答:“知道!”
祁远章冲她笑了下:“那门亲事,不会成了。”
话音未落,桌上气氛已是一凝。
祁茉惊讶地看向太微,却见太微面无表情,不觉更惊。
祁远章道:“我要留小五继承家业,你们有没有不满?”
除了太微,桌上其余人都愣了一下。
祁茉的脸色更是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六娘惊呼出声:“五姐不嫁人了?!”
伴随着话音,二姑娘祁樱放下茶盏,说了一句“没有”。
小七抓着筷子,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写满疑惑,但她还是立刻举起筷子道:“我也没有!”
四姑娘祁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六娘没有得到答案,忍不住又问一遍:“五姐真的不嫁人了?”
祁远章神色莫测,笑微微的,又像是没在笑:“大可以招赘嘛。”
太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一天天说什么招赘,真给他招一个回来,看他乐意不乐意。
她站起身来。
对面的祁茉紧跟着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