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春闻言只好作罢:“薛指挥使有差事在身?”
薛怀刃微微颔首,边往门口去:“得空再聚吧。”
“好好好,得空再聚。”霍临春人精似的,一听便知薛怀刃这是说来敷衍的客套话,但还是笑着附和起来,“往后多的是机会,不差今日。”
薛怀刃脚下不停,已经出了门。
他先前的话倒是没有诓杨玦。
义父的确派人给他传了话,要见他一面。
只是说的是今夜,距离此刻时辰尚早。
薛怀刃下了楼,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色还很明亮。
他抬起手,朝远处招了招。
斩厄和无邪立马一前一后飞奔而来。
“主子,回镇夷司?”无邪手里抓着一支箭,像孩童把玩拨浪鼓一样晃动来晃动去,“还是回侯府?”
不论去哪,只要不同六皇子和那死太监霍临春混在一道,就是神清气爽的好事。
无邪看着自家主子,想要看进他的脑子里。
然而他家主子看起来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实在是看破了天也看不穿。
过了好一会,薛怀刃才开口道:“去义父那吧。”
虽然时辰还早,但早些过去也无妨。
他今日突然有些想念自己旧时居住的那间屋子了。
屋子里的东西半点未改,依然是他当年生活的痕迹。那些陈设、书籍、乃至窗纱的颜色,都让他内心平静。
因为那间屋子里的东西,一切有迹可循。
因为那段时光,完完整整,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他事无巨细,全部记得。
仅仅只是“记得”这一件事,便足够令他长夜安眠。
他小的时候,夜里总是无法安睡。
浑浑噩噩的梦境,除了混沌还是混沌,连可以拿来拼凑的碎片也找不到。他从梦里惊醒,又陷入,来来回回,反复不断,什么都记不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应该记得。
他就像是溺水的人,在冰冷的水里起起伏伏,呛得肺里火烧一般难受,却始终无法逃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
他是那样想要找回缺失的部分,那样渴望完整的自己。
因此义父说建造“十二楼”可以见到仙人,解开世间所有秘密,他不信也会强迫自己信。
那些流落在外的神秘地图,他也会一片一片拿到手。
他究竟是谁。
他一定会想起来。
那个完整的他,早晚会回来。
到那时,生也好,死也罢,都好过如今这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车平缓地行进在大街上,距离国师府越来越近。
亲自驾车的无邪眯着眼睛朝前方看了看,忽然看见迎面驶来一架四轮马车。那马看着又高又壮,绝对是好吃好喝悉心养大的。
穷人家,决计养不出此等好马。
寻常人家,也一定不会用四轮马车。
四轮的车,一贯少见,饶是无邪自诩见多识广,也并没有见过几回这样的马车。
他不由得朝迎面而来的这架马车多看了两眼。
骑马跟在一旁的斩厄见状,视线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飘了过去。
这一看不得了。
斩厄有些惊讶地喊了一句:“是玉楼春!”
他一向寡言少语,沉默得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何尝有过这样惊呼出声的时候。
于是马车内闭目养神的薛怀刃,也叫他惊动了。
薛怀刃睁开眼睛,伸手撩开帘子,透过窗格往外看。
正巧那辆马车同他们擦肩而过,离得颇近,他一眼便看到了那朵花。
那朵被斩厄叫做“玉楼春”的花,似雪如玉,生在车壁上,像是活的一样。
难怪斩厄会惊讶。
这样的画功,这样的花。
这样得显眼。
盛开的牡丹,莹白光洁,是斩厄只在书上见过的样子。
这种花,离了它的家乡水土,便十分难以成活。纵然他让人前去洛邑挖了土回来栽种,也还是不成。
薛怀刃望着远去的马车,慢慢冷下了脸。
能以“玉楼春”做家徽的,除了洛邑慕容氏还有谁?
可慕容氏本家的人远远躲在洛邑,鲜少靠近京城,京里的那些旁支也一向很少在外走动,这样驾着马车在路上疾驰,真是稀罕。
薛怀刃屈指敲了敲车壁。
“叩——叩叩——”
敲门一般,车外的人急急来应声。
“主子?”无邪的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有些模糊。
薛怀刃道:“调头,去万福巷。”
第207章失踪
无邪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凭声音又无法分辨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觉愣了愣。
万福巷有什么?
有靖宁伯府。
靖宁伯府里有什么?
有给自家主子“下了蛊”的祁太微。
无邪回过神来,无声叹口气,向边上策马同行的斩厄喊了声:“调头!”
斩厄用力一勒缰绳,低头问道:“不去见国师了?”方才薛怀刃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仍定格在远去的那辆马车上,一时未曾留心,便漏了消息。
无邪见状,又叹一声,叹得眼角纹路丛生,藤蔓一般往他脸上爬。
他实在捉摸不透,自家主子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怎么就瞧上了祁远章的女儿。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祁远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由此可见,人的眼睛果真说瞎就瞎,连他素来英明神武的主子也不能逃过。
无邪在心里唉声叹气,一面驱车赶往万福巷,一面给斩厄比了个手势。
斩厄心领神会,立马跟上。
绘着玉楼春的那辆四轮马车原本同他们背道而驰,如今却到了正前方。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半路,竟然还在一条道上。
无邪不觉有些纳闷。
这辆马车难道也往万福巷去?
他身后马车里坐着的薛怀刃,听着车轱辘滚动的响声,脸色越来越冷。
不过是慕容家的一辆马车而已。
不过是都往靖宁伯府去而已。
他有什么可在乎,可不痛快的?
这路又不是他开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这,听着一轻一沉,一远一近两重马蹄声,只愈听愈不高兴。
马车到了万福巷入口处,他忽然让无邪停车。
无邪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抓着根马鞭不敢动弹。
车里的薛怀刃伸手撩开了一角帘子:“你去给祁五姑娘递帖子,就说是帝姬要见她。”
无邪差点听出一身白毛汗:“借帝姬的名头,是不是不大妥当?”
虽说这种事主子不是没干过,但总归不太对…
薛怀刃却像是没有听见,又或是听见了也并不在乎,只是道:“说帝姬派人在巷口等候,让她不要耽搁。”
无邪放下马鞭,摸了摸头:“由头呢?”
薛怀刃抓着帘子的修长手指慢慢松开:“帝姬召见,要什么由头。”
话音落下,帘子也重新落回原处。
边上的斩厄下了马,凑过来看看无邪道:“走呀!”
无邪闻言,老气横秋地骂起来:“臭小子,让谁走呢!你怎么不走?”但骂归骂,他的两条腿还是老老实实朝靖宁伯府迈了去。
那辆画着玉楼春的马车已经远远消失在拐角处。
等无邪赶到靖宁伯府时,马车也已停在靖宁伯府门前。
车里不知坐着什么人。
无邪去时,车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十有八九进了府。
他没有多想,照薛怀刃的话给靖宁伯府递了帖子。靖宁伯府的人原就见过他,又听说是帝姬的命令,立刻便将话传了进去。
没一会,消息就传到了集香苑。
可集香苑里的丫鬟婆子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太微。
管事的刘妈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丫鬟长喜也不知道。
她们只知道清早起来后,自家姑娘便去了夫人那,但这会儿去夫人那一寻,也不见人影。
长喜连忙又派人去七姑娘祁棠那找人。
自家姑娘和七姑娘一向要好,兴许是去了七姑娘那。
可七姑娘那也没有人。
七姑娘祁棠说,她早些时候的确和五姐在一道,但她后来回房练字,便再没有见过五姐,五姐之后去了哪里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派去问话的小丫鬟一听,面露急色,急得要哭。
这帝姬要见人,人却不见了,怎么是好?
她匆匆忙忙赶回集香苑,同刘妈妈和长喜回话,说七姑娘知道五姑娘不见了,眉头皱得像山川,可拼命想也没能想出什么。
每个见过太微的人都说,五姑娘看起来没有一点不对劲。
长喜和刘妈妈互相一对,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五姑娘总去紫薇苑对着阿福说话不假,可这在旁人看来古怪,在她们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们真正担心的,是五姑娘没有把她的行踪告诉任何一个人。
这委实说不通。
长喜又差人去藏书阁,去花园…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但不管她怎么找,都依然不见人影。
阵仗一大,姜氏被惊动。
她思来想去,忽然道:“伯爷呢?”
一群人又去找祁远章。
祁远章自然不在府里。
小厮说,伯爷带着五姑娘出门了。
姜氏闻言长松一口气,心里却忍不住暗骂了祁远章两句混账东西。他带着人从侧门走,正门口的人丝毫不知情,去做什么,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都没人知道。
若不是知道这是亲爹,说是绑票也不为过。
姜氏又气又恼,终于明白女儿平日为什么那般嫌弃父亲。
这样的爹,换给她,她也不想要。
她气完了,又没法子,只好亲自去见人,说明原委,请帝姬见谅。
无邪本来就是揣着谎话来的,见姜氏赔罪,只觉面热,再不敢久留,急忙告辞。谁知没走多远,他忽然发现有一道炽热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他背上的衣裳,似乎都要烧起来。
猛地一回头,无邪一眼便看见了躲在花丛后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生得白白胖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眼熟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