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商郎!您都不可怜我,我可真没活路了!”

“你没有活路,我也没有钱。”

老的没个正形,小的是个倔驴脾气。商细蕊被逼得犯了拧。这么磨叽下去,几时算个完。程凤台上前插在他们一老一少中间,劝道:“好啦好啦,听着还是旧相识。商老板,要尊老嘛!”

商细蕊哼一声:“你有钱你给他。我没有钱!”

程凤台看看老弦儿,掏出支票簿打开夹层,里面放着薄薄一叠钞票。老弦儿眼里死死盯着钱,嘴上不停地奉承他:“爷,您是好人,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好人!老弦儿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啦!就瞧出您眉毛尖儿里透着股慈善和义气!他日必定逢凶化吉,心想事成,多子多孙,发一辈子财!”

程凤台常听人骂他流氓混球,乍听此言,居然有几分高兴。微笑着捻开钞票,不待他抽一张出来,老弦儿眼明手快地从他手里抓了几张卷了卷压在帽子里,一面说着恭维的话,一面倒退着跑了。

为这两个钱,程凤台不见得再去抢回来,望着老弦儿的背影干笑:“这还真是打劫啊!”

商细蕊愤然道:“他老这样了!过去还抢走我一只手表。他是拿钱去赌了!”

程凤台拍拍他的背:“商老板,咱不和他置气,又不是大钱。”

商细蕊皱眉道:“不是钱的问题。我最讨厌为老不尊的!”

两人一径回到了车里,这时候已经将近五点了。老葛枯等了几个小时,然而精神抖擞,整装待发,丝毫没有不耐或者松懈,真是个称职的司机。

程凤台问:“去清风大剧院?”

商细蕊点头,他今天唱的是夜戏。

第24章

老葛把车停在老地方,程凤台带着商细蕊从小黑巷里进后台,商细蕊笑道:“我进后台从不走这条路,您比我还熟呢。”两人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化妆间里头大人叫,孩子哭,女人们在哇哇大吵,肯定又不知为的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打起来了。商细蕊习以为常似的,也不见他着急,叹了口气,道:“二爷,里头乱着呐。您怎么样?”

程凤台最好看个热闹,笑道:“我等你唱完夜场,送你回家。”

商细蕊就爱听他这么说,一听就笑了:“您这个身份,在我后台干坐着等呀?”

程凤台道:“不干坐着,开了戏我就到座儿上去看。为了商老板,我在清风订了个包厢呢。开戏前商老板就收留我一会儿,行吗?”

商细蕊笑着点点头,慢悠悠推开门,态度轻巧地问道:“怎么啦?你们又在吵什么呀?”

程凤台跟着就进去了。商细蕊掌权之后只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开戏之前必须比他到得早,此时拉琴的缝补的整个水云楼的人都挤在化妆间里大眼瞪小眼。程凤台有阵子常常没事去后台坐着与商细蕊聊天,水云楼里的人都认识他,见到他也没有什么拘束或者收敛。而且几个泼货都是不要脸的,当着外人只有更来劲,把一个呜呜在哭的女孩子往前一推,道:“您自个儿问她!”

商细蕊低下头,很和气地问:“二月,你说,怎么了?”

这一个唱小旦的二月,艺名二月红,是商细蕊来京后亲手买下来的。因为买她的时候正是二月里,就顺嘴给取了个这么个窑姐儿似的名字。同年买下的她的几个师弟师妹们,依次是三月红、五月红、六月红、七月红、腊月红……一顺嘴就顺到底了,商细蕊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心思。

程凤台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沙发上有一卷报纸,后台当然是没有人要看报纸的,只因这一份周报印了商细蕊的轶闻连载。商细蕊每期都要买,然后着人念给他听。程凤台抖开报纸就看见那一篇以商郎为主的梨园传记,一边读报,一边旁听文中主角处理内务。

二月红哭成这样,究竟也没什么大过错,都是他们戏班子的旧规矩,唱旦的不能动朱笔,动了就是对祖师爷不敬,要挨打的。二月红今天头一回亮嗓子就得了个满堂彩,直到下台后还很激动。一个师弟对着镜子学描花脸,招手叫她过去帮帮忙,两人说说笑笑,二月红一时大意,拿着了朱笔,不巧被几个刁钻婆娘看见,就喊打喊杀闹起来了。又有几个更刁钻的婆娘为了寻衅吵架,硬是护不叫打,两方把水云楼都嚷嚷翻了。

程凤台听着就知道,除了派系之争,二月红新秀试嗓,恐怕还引起了女人和同行之间的嫉妒。翻报纸的间隙看了一眼二月红,可怜姑娘看个子才十二三岁,妆还没卸,脸上哭得一道红一道白的。她还那么小,在这样邪性的戏班子里讨生活,可不容易了。

一个叫沅兰的女戏子是吵架的头儿,尖声道:“班主!旦角儿不准动朱笔可是祖师爷定的规矩,按规矩办事儿怎么不对了?偏还有人拦着!这不是存心要坏了规矩吗!”一面说,一面对二月红推推搡搡的,二月红脚都站不住地。这时候一个更小的男孩子上前来格开女人的手,把二月红拉到一边站着,目光刺辣辣地扫视着周围。

商细蕊道:“腊月,你又怎么了?”

腊月红对着商细蕊跪下来,道:“师姐没有动朱笔,她是拿着我的手画的!”

沅兰大叫:“胡说!我亲眼瞧见她拿了的!”

腊月红脖子一梗:“没有!就是拿着我的手画的!”

沅兰把别的人一指:“你想替她开脱,没门儿!可不止我一个人瞧见嗬!他们也都看见了!”

另一派护着二月红的领头人叫十九,望着沅兰冷笑道:“可我也看见二月拿着腊月的手画的呀!也不止我一个人看见了呀!你们说是不是啊?”她身后自然有人应声作证。

沅兰和十九就这样一赶一声地吵起架了,当然她们是吵不出结果的。沅兰急了,拉过二月红打了几巴掌。二月红哭着往商细蕊身后逃,腊月红见师姐吃了亏,那怎么行,冲起来就去踢沅兰。他们闹得一团沸水,几个唱老生和武生的男戏子却很淡定,揉核桃的,嗅鼻烟的,还有玩蛐蛐儿的。叫骂声里夹着蛐蛐儿的叫,助威一样。

沅兰叫道:“了不得!养的狼崽子还动了手了!这是要造反!”

十九拍手笑道:“有的人着实就该打!”

但是这以下欺上,确实不像话。司鼓师傅厉声呵斥:“腊月!跪下!”

腊月红依旧梗着脖子跪在商细蕊跟前,二月红拽着商细蕊的衣裳,哭道:“班主!您救救我!别叫他们打我!”

商细蕊看看二月红,又看看腊月红,不知怎么的眼神有点呆。

沅兰对二月红怒道:“你别往他身后躲!没用!他还是在我裙子底下钻大的呢!如今成了角儿,也得听师姐的!”

程凤台听见这话,从报纸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商细蕊。商细蕊听见这种摧毁他班主威信的话,还是默默的没有什么反应。

十九轻飘飘插言道:“他的师姐可多着了!谁的裙子没钻过?谁不是一样的疼他?这也值得你夸嘴?再说了,师姐也分什么样儿的,跟汉子跑了的那位也是他师姐!”

这显然是在说蒋梦萍。程凤台立刻抬眼留心商细蕊的表情,商细蕊眼神一动,皱眉说:“说一个事就一个事,不要扯那么远好不好!”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居然开始化戏妆了,小来立刻从人群缝隙里钻出来侍候。

“班主!这事儿您管不管了!”

“你们各有各的说辞,我辨不出是非,你们自己商量。”

“您可是班主!您什么事儿都不管,这水云楼还能怎么着啊!”

商细蕊嘀咕道:“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你们又不是才认识我。要这么说,这个班主我也不要当了,谁爱当谁当好啦!我不管的……”

于是两方撇开商细蕊,又开始了一场持久的叫骂,骂得那个寒碜,程凤台听着直摇头,而报纸上恰好写到这一节内情——传言说商细蕊接掌水云楼,纯粹是为了挤兑蒋梦萍,和蒋梦萍赌气,他根本就不是个经营的料。过去蒋梦萍掌管戏班时,曾订下不准私赴堂会,不准拉党结派,不准行贿司鼓,不准将戏服头面带出后台等等大小巨靡十来条规矩。虽然有人对她不服,但是戏班在这些规矩的辖制之下,倒也是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然而等到了商细蕊手里,戏班里大多都是他的师兄师姐,从小疼他到大,纵使犯了规矩,商细蕊抹不开这份人情,也不好对他们怎样处罚。加上商细蕊本身就是个糊涂无能的人,心不在俗事上头,不发疯的时候,就是个软蛋,随他师兄师姐怎么捏巴。除了戏,他一律的不留心不关心不上心,甚至连戏班的账本都没查明白过。逢到神诞祭祀,还要司鼓师傅三催四请,把香火点好了塞进他手里,他这个班主才懒洋洋地给祖师爷磕上两个头。久而久之,原来的规矩含含混混全都废了。戏班里妖孽横行,滋事生非,全依靠商细蕊一个人的声望在那儿维持着。文尾还说:“观今水云楼之经营管理,恐非商氏班主能左右。水云楼虽则姓商,实则大权旁落。”程凤台看今天这出,也就知道报上所言非虚,水云楼前途堪忧了。只不过这大权是商细蕊拱手让人,弃如敝履的,而不是报上推测的被某个野心家篡权。

沅兰和十九吵了半天吵不出头绪,最后由司鼓师傅站出来主持公道,问二月红:“这事再闹下去也是没个分明,你是个好孩子,别撒谎,究竟有没有动朱笔?”

二月红被她们吵得方寸大乱,低下头不答言。这似乎已然是个答案了。沅兰得意洋洋瞟一眼十九,十九寒着脸瞪了瞪二月红,恨她个不争气的,把戏服一甩,也去上妆了。闲杂人等看完了热闹应完了卯,除了有戏的,其他都散去了。二月红就要被拖去打板子,腊月红大声喊住他们掌刑的,给商细蕊砰砰磕了急响头,道:“班主!求您发句话,让我替师姐挨罚!她都是为了我!”

商细蕊手里的妆笔一顿,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说:“不行。谁的错谁受着,你凭什么替她挨打?”这个时候,他倒难得给了句准话。

“因为师姐待我好!这世上只有她待我好!别说替她挨打,就是替她去死我也甘愿!班主您就行行好吧!”

腊月红又跪那里磕头磕个不停。程凤台放下报纸从镜子的角落里看着商细蕊,神情先是有点错愕,接着便是怜惜。商细蕊被腊月红的话说呆了一阵,司鼓师傅唤他一声,他才慢声道:“其实这事也没个定论,各有各的理,谁也没看真了。大家在一个戏班子里,何必撕破脸呢。”

他这么一说,就知道事态有变了。十九呵呵一笑,悠悠哼起曲儿来。沅兰生气地把茶杯一磕:“谁当的差事!越来越懒了!茶呢!”

商细蕊转身对二月红说:“去给你沅兰姐敬个茶磕个头,说你年轻不懂事,叫你沅兰姐多担待着点儿。”二月红依言办了。十九护着的人果然没挨着打,觉着很有面子。沅兰被二月红磕了个头,找补回面子,也没有再为难她。这么处理实在非常妥帖,程凤台发现商细蕊并不像看上去或者报纸评论的那样无能,就不知他犯的什么懒。

腊月红还跪在原地,商细蕊认真看着他,道:“别人对你千好万好都不算真的好,只有自个儿好好对自个儿,才是真的好。懂吗?”

腊月红愣了愣,点点头。商细蕊知道他还不懂,他还小,没有经过什么事情,没有吃着亏,伤着心,他怎么会懂。

商细蕊道:“好了。你起来吧。带你师姐回去。”

商细蕊有点不开心,他只要回想到过去的有关蒋梦萍的事情,就要不开心。谢幕之后,程凤台先回化妆间等他。商细蕊在戏里走过一遍,下了台,脸上才有点高兴的样子。两个人聊着闲话,直到把众人都熬走了,程凤台站到商细蕊背后冷笑道:“啊?别人对你好,都不是真的好,是吧?”他还记着这句话呢。

商细蕊笑道:“可二爷不是别人。”

程凤台也笑了:“商老板其实很会调节人际,为什么不管事儿?”

商细蕊道:“我才不管呢!当年那个谁——”商细蕊顿了顿,程凤台恩了一声,表示明白那个谁指的是谁,“那个谁做班主的时候,哈!她什么事儿都要管。人家夫妻吵架她也要管,结果越管闹得越厉害,越管越结仇。我有她做前车之鉴,索性就什么都不要管了。有热闹只管看,有八卦两边听。”

程凤台道:“你这个是矫枉过正。”商细蕊的为人行事就是这样偏激和极端,“那你不怕他们闹着闹着,终有一天散了伙?”

商细蕊微微一昂头:“有我在就不会散!”

“你就这么笃定啊?”

商细蕊当然很笃定,他管戏班手头松得很,像沅兰十九这些有地位的师兄姐,与戏班七三分成,私赴堂会的收入也不用劈账,这是哪个戏班都没有的。而且他们是仗着水云楼的名号才有人听他们的,没了水云楼,商细蕊还是商细蕊,他们可就一文不值了。但是这些事情商细蕊懒得与程凤台细说,只把眼睛笑得弯弯的,说:“因为商老板实在是很可爱的,他们舍不得我。”

程凤台拨过他的脸左右端详,点头道:“唔。确实是很可爱的。”简直是越看越可爱,程凤台忍不住低头亲亲他的面颊。与商细蕊吃过夜宵之后,才回家了。

第25章

程凤台成天在外面玩,二奶奶在家里也有自己的娱乐,她的娱乐就显然安静单调很多了。即使在嫁人之后,二奶奶也恪守古训,从不轻易会见外姓男子,与她取乐的都是家里的姑娘媳妇或者别人家的太太小姐。

程凤台这天回到家里得有十点多钟了,内院的堂屋还灯光通明,笑语盈盈,炭炉烧得热烘烘的。两个儿子和四妹妹脱了鞋,趴在一张炕桌上丢豆包玩儿,炕桌上洒满了蜜枣花生水果糖,还是四妹妹赢得最多,她奶娘坐在炕边给她剥战利品吃。二奶奶和范金泠,蒋梦萍,以及程家的四姨太太坐了一桌在打牌。她们都是家常的打扮。四姨太太旗袍外面围着一条白狐毛披肩。二奶奶还穿旧式的玫瑰色旗装,头上一对金凤盘尾的掩鬓。范金泠烫的卷头发扎成一把辫子,穿洋装裙子,脖子耳朵上一套粉红珍珠镶的首饰。蒋梦萍只穿一件长袖绸袍,就足够显出她的娴静美丽了。真个儿是锦缎珠钗,粉麝脂香,各有各的风韵。在这扎堆的温香暖玉里,察察儿面无表情挨着二奶奶坐着,侧着身牢牢地望着二奶奶,仿佛在求告什么,二奶奶只管摸牌,并不理睬她。

程凤台向来自在宽松,大人孩子都不怵他,见他回来了,叫哥哥叫姐夫的纷纷招呼一声,玩着手里的东西,屁股都不带挪窝的。只有二奶奶冷眼瞧了瞧程凤台,不吱声。察察儿只顾盯着二奶奶,也不理哥哥。

程凤台笑道:“今天怎么这样热闹?过年啦?”

蒋梦萍觉得很不好意思,欠身羞赧道:“我可打搅一晚上了,真是……”

程凤台见到这一位美人就觉着亲热,抬手不迭地往下按:“您坐!您坐!表嫂是稀客!这才几点,还早着呐!您只管玩得尽兴,晚了我让车送你回去。”

“用不着姐夫的车。”范金泠仰脸道:“我二哥晚些来接我们。”

程凤台心说,你二哥要是被女人绊住了,被窝里一钻,哪儿还记得你们是谁。一面站到范金泠背后看了看她的牌,俯下身子道:“打红中嘛!”

范金泠推走他:“姐夫!你别跟我捣乱!牌都被你叫出来了!”

程凤台便坐到一边去喝茶。二奶奶看看程凤台,向蒋梦萍笑道:“反正表哥不在家,我倒有心留表嫂住一晚,打打牌,说说话——有别人乐的,咱们不会乐吗!”

蒋梦萍没有听出来二奶奶话中所指,愣了一愣,方才笑道:“之新现在倒不是取乐的人了,他今晚是去天津办案子了。”

二奶奶说:“表哥是很好的。不像我那个弟弟,家里弟弟妹妹老姨太太一家子老少,他什么事儿都不管,就喜欢在外头乱玩,也不知外头有什么好东西这么招人。”她嘴上说弟弟,却横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暗想被你说准了,还真是有一件招人的好东西呢!

二奶奶本来是不大管他的,但是他最近出去的确实勤了一点,二奶奶有所不满,又不方便当面讲。这话里的意思,四姨太太和范金泠都听出来了,连屋子里的佣人奶娘都听出来了,只蒋梦萍迟钝不觉,这一点上,她和商细蕊真是同门的师姐弟。

蒋梦萍笑道:“涟弟弟还小,心不定。等赶明儿娶了媳妇就收心了。”

二奶奶道:“这可未必,也得是个有手段的,辖制得住他的媳妇,要不然只有受气的份。他是自小家里宠惯了的啊!自小就是个爷啊!除了吃喝玩乐,眼里还有什么!”

程凤台心想再说下去可就没完了,二奶奶能这样指桑骂槐地说两个钟头呢!打岔道:“哎!察察儿怎么了?不高兴啊?告诉哥。”

察察儿偏着头,不回答程凤台。

二奶奶脱口道:“你才想起来问她!”一说发现口气太冲了,当着外人,不太合适,便又放软些声调说:“三妹妹要去上学,我没答应她。”

正说着这事儿,察察儿皱眉道:“嫂子,我两个侄儿都能去学校……”

二奶奶道:“他们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不一样的。你要念书,不是给你请了先生吗?要是嫌先生学问不够教不起你了,给你换。”

“金泠姐姐是女孩子,不是也上学堂?”

“金泠是十五岁才进的学堂,你还差两年呢。”二奶奶朝范金泠看了眼:“何况那是我出了门子,她二哥偷偷摸摸背着家里把她送进学校的,也没同我商量。我要在娘家,她二哥也不敢做这个主。”

范金泠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暗想我要是不念那么点书,也成了一个亭台楼阁中的旧式女子,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

察察儿扬声说:“老葛的女儿比我小四岁,都上学了。”

“老葛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咱们是什么样儿的人家?这也能打比?”二奶奶语调缓缓的,坚定道:“这事儿,过两年再说。”

这一桌子人,蒋梦萍是客,不好置喙别人家事。范家弟妹素来是怕姐姐的,也不敢说。四姨太太唯二奶奶马首是瞻。察察儿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情势。这时候四妹妹从炕上爬起来喊道:“嫂子,我也想跟三姐一起去念书!”

程凤台幸灾乐祸地一笑,想不到居然还有个敢造反的。

四姨太太立刻喝止女儿:“美音!坐下!”

二奶奶转向四姨太太,很和悦地微笑问道:“姨娘,您怎么说?”

这个四姨太太虽然是程凤台父亲的妾,在程家辈分最长,然而现在把持家计的是二奶奶。二奶奶身为娘家嫡长女,天生一种权重威仪的强势。四姨太太寒门小户里出来的,比二奶奶还小两岁,平时有点畏惧着她似的,在二奶奶面前,脸上总是恭维地笑着。她也知道程凤台的新派想法,但是更怕得罪二奶奶,当然只能说:“我们家的小姐娇娇嫩嫩的,美音吃饭还要奶妈喂呢!怎么能上学?我的意思也是等两年,身体长结实点了再说,不要连笔都拿不稳。”

二奶奶很满意地点点头:“姨娘想的和我一样。”又对察察儿说:“你看到了,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心。可怜你没爹没娘的孩子,又是在我身边长起来的,长嫂比母,我大概还做得了你的主。上学的事儿现在就不要谈了——在我这儿不能够。姑娘家在外面,倘或不妨出点岔子,我怎么对得起你程家祖宗?不然你自己去和你哥哥说。他答应你,我就不管了。”

察察儿一回头,大声叫道:“哥!”

程凤台笑笑,心想斗不过你嫂子才想起来有我这哥呀?

“我早说了过两年再讲,还问我什么?我们家一早定下的规矩,我只管挣钱,别的事情都由你嫂子做主。你要听话。你嫂子像娘一样带大你的,还能害了你吗?”

程凤台如果挤眉弄眼的,一准儿就要被二奶奶察觉到了。他只能看着妹妹,目光定定的,很用力。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察察儿和范涟能领会他这个眼神的用意。察察儿当即就不说话了,又坐了一会儿,告辞去睡觉。

二奶奶发话道:“孩子们也都去睡吧。是不早了。”

程凤台站起来冲孩子们招招手:“走!爸爸送你们回房间。”大少爷和二少爷听见这话,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的父亲可是很久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了,连忙穿好鞋跑到父亲身边,二少爷刚要去牵父亲的手,不料程凤台把身子一蹲,道:“美音来!哥背着你!”美音欢呼一声趴到程凤台背上,胳膊搂着他脖子,手上的蜜枣汁抹了他一领子,程凤台一点儿也不在意,二少爷失望极了,咬着下嘴唇快要哭了似的。他哥哥拉了拉他的袖子,不叫他闹别扭。

程凤台驮着妹妹,对范金泠笑道:“泠姑娘,你好好陪着表嫂玩啊!你二哥那混蛋东西要是不来接你们,就派人去叫老葛,千万看着你表嫂进门才走开。其实还是住下来的好。”

范金泠现在和蒋梦萍可亲了,比亲哥哥亲姐姐还要觉着亲,她自然万事体贴,何用程凤台罗里啰嗦操闲心。

程凤台又向蒋梦萍道:“表嫂,失陪失陪。改天等表兄回来了,告诉他我请他吃饭啊!”

蒋梦萍笑道:“哎,我一定转告他。他是真忙。”

程凤台道:“以后表兄不在家,您就上我们这儿来,多陪陪我们家二奶奶,你们谈得来。”

二奶奶稍微被他一体贴,心里就软和了,嗔笑道:“快去睡吧你,又婆婆妈妈的。”察察儿从二奶奶身边起身要走,二奶奶拉了一下她的手腕,眼光里暖暖的:“好姑娘……”

她们姑嫂感情非同寻常,简直近乎于母女,不见得为了这点事情就有龃龉了。察察儿拍拍二奶奶的手,柔声道:“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程凤台绕过一个走廊,把小妹妹从背上卸下来放进奶妈怀里,再把两个儿子一赶,准备与察察儿谈话。美音扑棱着手脚还没叫哥哥背够,不肯下来,噙着泪水扁着嘴,奶妈打起十分精神哄着她把她抱走了。二少爷绕着程凤台脚边转了几个圈,还依依难舍,程凤台道:“咦,快回房去,你跟着我干嘛?”在二少爷哭出来之前,大少爷把他拉走了。

第26章

程凤台一手搂着察察儿肩膀,在回廊里边走边说话。因为今天家中有牌局,佣人们都醒着侍候,院子里也比平常明亮一些。廊檐下一排鸟笼子罩着黑布,程凤台揭开一只,里面是一只橘黄色的芙蓉。鸟笼一晃它就醒了,在横杆上跳跃两下,很警觉地转着脑袋。

程凤台逗着鸟,道:“妹子,今年得有十四了吧?”

察察儿倚着廊柱坐着,淡淡地恩一声:“有的。”

“那么,哥哥有些话也该和你说说了。我和你嫂子的结合……当年你还小,现在总该明白,我和你嫂子不是常之新和蒋梦萍那样的婚姻,我们是父亲和姨娘那样的。”

察察儿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想说,你和我嫂子是两个时代的人,你们的结合是被迫的?可是这为什么要与我说?”她真是个冷心冷面,直截了当的小姑娘,和程凤台一点都不像。美音还小,看不出性情。只说程家上面这三姐弟,相互之间实在是一点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的。

程凤台放掉鸟笼子坐下来道:“我是想告诉你,对你嫂子我们只能迁就,很多新兴的道理,是休想与她说通的。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免得她生气。她的那套老式思想我也不赞同,时代不同了啊!女孩子不受教育,没点眼界,结婚了还不是受丈夫摆布吗?也不能良好地教育子女,是吧?可是你看我与她争吗?我从来不争一句。”

刚结婚那会儿程凤台争得可多了,常把二奶奶气得不理他,他都忘了。

察察儿皱眉道:“这么说,我就这样被牺牲了?”

“那也不是。”程凤台嘴角一翘,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我是让你别和你嫂子当面争执。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们可以背着她来嘛是吧?哦!就许他范涟把妹子偷偷送学校,不许我也暗度陈仓一个啊?哥已经给你打听到了一个教会学校,都是女孩子,你嫂子总没话讲了。等我找机会送你进去。”

察察儿得了许诺,脸色好看多了。程凤台摸了摸她脑袋送她回房间,笑问道:“过去不是不爱和同龄孩子一块儿相处吗?怎么忽然就闹着要上学了?”

察察儿道:“我也不是想上学。我只是不想总待在家里,到了年纪再由兄嫂许配一个丈夫,然后还是待在家里——不过是换个家待着——哥,我就想出去看看。可是除了上学,我还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走出去?”

程凤台有点被震惊了,他最心爱的妹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真的已经长成有思想有见解的大姑娘了。至少有一点他们兄妹是很像的,都不爱在家待着。

送回察察儿,程凤台到卧室才脱下外衣,范涟就来了。范涟西装领带梳的奶油头,这样一丝不苟,倒不像是从女人被窝里爬出来的,也不像是专程来接妹妹的。他进门就喊:“姐夫,给我十五万。”

程凤台脱下一件羊毛背心,气得笑道:“你打哪儿来的?《百家姓》去掉赵,开口就是钱啊?哪儿我就得给你十五万?”

范涟一屁股坐床上,佣人给他端来茶杯茶壶,给程凤台端来一小盅酒。范涟拿过他的酒盅闻了闻,惊讶道:“你睡前还喝烈酒呐?这是你们上海人的习惯?”

程凤台也好奇:“我以为这是你们关外人的习惯呢!你姐姐规定我,入冬以后每夜睡前喝一杯。”

“哪有这习惯。关外人也不至于这么酒鬼的吧?”范涟又闻了闻:“怎么一股药腥气,泡的什么?”

程凤台说:“谁知道那个。总是人参鹿茸虎骨什么的吧……”说到这里,程凤台忽然就知道这睡前一杯酒的效用了,过去仰头就喝,从来没细想过。范涟也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很猥琐地笑起来。

程凤台拿起酒盅感慨道:“我想呢,怎么外头来两回,家里还能来两回,儿子嘛一个接一个生不停。我当我是天生神力呢!原来就这玩意儿闹的!”

范涟夺过杯子道:“这是好东西啊姐夫!壮肾益精。你不喝我喝!”

程凤台立刻抢回来一干而尽:“这是你姐姐专门给我的。你要自己问她讨。”

范涟颓然坐下,苦笑道:“我哪儿敢啊?回头她得说啦:‘你又没个媳妇,又不传宗接代,喝了这酒干嘛使?劲儿都用在婊子身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