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可您为什么这么说呢?”主持人追问道。
“生命源于太空是唯一合理的答案。我们已经掌握了无可争辩的证据,表明在行星之间物质是可以交换的。我们已经获取了火星和金星的碎片,以及数百个来源不明的样本。这些碎片和样本会支持这种观点,那就是:生命是以微生物的形态、借助太空陨石来到地球,最终进化成地球上的生命的。”
主持人专注地点了点头。“但这个理论,即从太空中来的微生物——不是已经存在几十年,但一直没有证据证明吗?您觉得像埃德蒙·基尔希这样的科技天才会如何证明这样的理论?因为这样的理论似乎更多地属于太空生物学领域,而不是计算机科学领域。”
“哦,这个理论背后有坚实的逻辑支撑。”贝内特博士说,“几十年来,顶级天文学家一直在警告我们,地球的生命周期已经过了一半,太阳最终将膨胀成一颗巨大的红火球,把我们吞噬掉。人类要长期生存的唯一希望就是离开我们的地球——前提是,我们躲过了巨大小行星撞击或大规模伽马射线爆发所造成的更迫近的危险。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我们已经开始设计火星上的前哨,以便我们最终能够进入外太空,寻找新的宿主行星。不用说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更简单的方法以确保我们的生存,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去实施。”
贝内特博士停顿了一下。“也许有更简单的方法。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把人类基因组打包装进小胶囊里,然后把数以百万计的小胶囊送入太空,寄希望于其中一个胶囊能在某个遥远的行星上落地生根,播下人类生命的种子,那会是什么情景?虽然这样的技术目前还没有,但我们正把它当成人类生存的可行性选项拿来讨论。如果我们正在考虑‘播种生命’,那么某个更高级的生命形态自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此刻的兰登不知道贝内特博士究竟会把他的这套理论胡扯到哪里去。
“考虑到这一点,”他继续说,“我认为埃德蒙·基尔希可能已经发现了外星人的某种明显特征——不管是物理的、化学的,还是数学的——来证明地球上的生命是依靠太空播种产生的。我必须指出,几年前我和埃德蒙曾就这个问题激烈辩论过。他从来不喜欢太空微生物理论,因为他跟很多人一样,认为在到地球来的漫长征程中,遗传物质要经受致命的辐射和高温,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但我个人认为,为了在宇宙中繁衍人类,借助某种技术辅助胚种论,把‘生命的种子’装入防辐射的保护舱内密封起来,再把它们送入太空是完全可行的。”
“好吧。”主持人有点儿心神不定地说,“不过如果有人发现证据证明人类源于太空发来的种子舱,那就是说宇宙中就不只是仅有我们人类了。”她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有更难以置信的…”
“什么?”贝内特第一次开口笑了。
“也就是说,发送
种子舱的不管是谁,都必须…像我们…人类!”
“是的,我最先得出的结论也是如此。”科学家停顿了一下,“后来埃德蒙纠正了我的结论。他指出了这种想法的谬误所在。”
这让主持人颇感意外。“这么说埃德蒙的观点是,不管发送这些‘种子’的是谁,肯定不是人类?既然种子是人类繁衍的‘配方’,这又怎么可能呢?”
“埃德蒙的原话是,”科学家说,“人类是半生不熟的。”
“对不起,是什么?”
“埃德蒙说如果种子舱理论是正确的,那么被送到地球上的配方,当时很可能只是半生不熟的,还不是成品。就是说,人类并不是‘终端产品’,相反只是一个过渡性的物种,朝着某种别的…某种异形物种进化的物种。”
主持人一脸困惑。
“埃德蒙认为,任何高级生命形态与其发送黑猩猩的配方,倒不如直接发送人类的配方。”科学家咯咯笑着说,“其实埃德蒙是在拿我寻开心,说我是个躲在衣柜里的基督徒。他还开玩笑说,只有信奉宗教的人才会认为人类是宇宙的中心。他还说外星人干脆把‘亚当和夏娃’已经成熟的DNA航空邮寄到宇宙中去算了。”
“呃,博士,”主持人说,显然访谈的方向让她很不自在,“跟您交谈真是让人眼界大开。感谢您百忙中参与我们的节目。”
视频到此结束,安布拉立即转向兰登。“罗伯特,如果埃德蒙发现证据证明人类是一种半进化的外来物种,那就会引发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究竟会进化成什么?”
“是的。”兰登说,“我认为埃德蒙对这个问题的措辞稍有不同,那就是:我们要往哪里去?”
原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让安布拉很吃惊。“埃德蒙今晚演讲的第二个问题。”
“完全正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很显然我们刚才看到的国家航空航天局的这位科学家认为,埃德蒙仰望着苍天找到了两个问题的答案。”
“你怎么看,罗伯特?这就是埃德蒙的发现?”
琢磨着这些问题,兰登困惑地皱着眉头。这位科学家的理论虽然让人兴奋不已,但在思路敏捷的埃德蒙·基尔希眼里似乎太过笼统,太不食人间烟火。埃德蒙做事喜欢简单明了,凡事都靠技术。他是计算机科学家。
更重要的是,兰登无法想象埃德蒙怎么去证明这样的理论。考古发掘出古代的种子舱?检测出外星人的传输方式?
这两种发现理应瞬间获得才对,但埃德蒙的发现却耗费了不少时日。
埃德蒙说过,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忙这件事。
“我搞不清楚,”兰登对安布拉说,“但直觉告诉我,埃德蒙的发现与地外生命毫无关系。我打心眼里认为他发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安布拉一脸惊讶,然后好奇地说道:“我想只有一个办法能找到答案了。”她指了指窗外。
在他们面前的是圣家族大教堂若隐若现的尖塔。
第64章
欧宝轿车疾驰在M505高速公路上。胡利安仍盯着窗外发呆,巴尔德斯皮诺主教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他在想什么?巴尔德斯皮诺心想。
王子坐在车里沉默不语已经快三十分钟了,只是偶尔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手机,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手机锁在壁式保险柜里了。
巴尔德斯皮诺心想,我必须让他蒙在鼓里,时间再长一点儿。
虽然巴尔德斯皮诺很快就会告诉他,王子的行宫根本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但坐在前排的侍僧仍驱车朝着王子屋方向驶去。
胡利安突然从窗口回过身来,拍了拍侍僧的肩膀。“请打开收音机,”他说,“我想听听新闻。”
年轻人正要遵命去做,巴尔德斯皮诺俯身向前,把手有力地放在小伙子的肩膀上。“还是让我们静静地坐着吧。”
胡利安扭头看了主教一眼。显然他对自己的要求遭到拒绝很不高兴。
“对不起!”巴尔德斯皮诺感觉到了王子眼睛里越来越强烈的不信任,便马上说道,“时间太晚了。全是些聒噪的东西。我更喜欢静思。”
“我一直在静思。”胡利安说,声音听上去有些尖锐,“我想知道在我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今晚我们完全与世隔绝。所以我开始在想去王子屋是不是个好主意。”
“是个好主意。”巴尔德斯皮诺用肯定的口吻对王子说,“你能信任我,我很感激。”他把手从侍僧肩膀上拿开指了指收音机,“请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吧。西班牙玛利亚电台?”巴尔德斯皮诺希望这家媒体,这家面向全球广播的天主教电台对今晚令人不安的事态,与大多数媒体的报料相比能够措辞更温和、更委婉。
廉价的汽车扬声器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他正在就埃德蒙·基尔希的演讲和暗杀发表评论。今天晚上,全世界所有的电台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巴尔德斯皮诺只希望自己的名字不要被扯进去。
幸运的是,此刻收音机里所谈的话题似乎是埃德蒙鼓吹的反宗教言论的危险性,尤其是他的影响力将给西班牙青年造成的威胁。为了举例说明,电台开始重放埃德蒙最近在巴塞罗那大学发表的一次演讲。
“我们很多人都不敢自称无神论者。”埃德蒙从容地对济济一堂的学生说,“不过无神论不是哲学,无神论也不是世界观。简单地说,无神论就是承认明摆着的道理。”
只有少数学生鼓掌表示认同。
“‘无神论者’这种叫法,”埃德蒙继续说,“甚至不应该存在。人们无需给自己贴上‘非占星家’或‘非炼金术士’的标签。对那些怀疑猫王[277]还活着的人,对那些怀疑外星人穿越星际就是为了调戏牛的人,我们无话可说。无神论只不过是理性的人在面对未被证明正确的宗教信仰时发出的噪声。”
越来越多的学生鼓掌表示认同。
“顺便说一句,这个定义不是我下的。”埃德蒙告诉学生,“这些话是神经科学家山姆·哈里斯说的。如果你没有读过他的书,那就去读一读他的《给基督教国家的一封信》吧。”
巴尔德斯皮诺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回想起了哈里斯的这本《给基督教国家的一封信》[278]曾引发的骚动。这本书虽然是写给美国读者看的,但在西班牙也产生了巨大反响。
“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相信下面的这几位古代的神:太阳神阿波罗?天神宙斯?火神伏尔甘?”埃德蒙继续说,“相信的请举手。”他停顿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一个都没有吗?好吧,看来面对这些神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他又停顿了一下。“我还想再提一位神。”
听众的掌声更大了。
“朋友们,我不想说,我知道根本没有上帝。我要说的是,如果宇宙背后真的存在着某种神圣力量,那它就会歇斯底里地嘲笑我们在界定它的过程中创建的宗教。”
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巴尔德斯皮诺心里很得意,因为是王子要求听广播的。胡利安需要听听这个。埃德蒙之所以能吸引众多追随者,恰恰证明了基督的敌人已经不再作壁上观,而是在积极活动,企图把人们的灵魂从上帝身边夺走。
“我是美国人,生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科技最发达、最知性的国家,我深感荣幸。”埃德蒙继续说道,“但最近一项民意测验显示,我的同胞中有一半人按照字面的解释去相信亚当和夏娃的存在,去相信一个全能的上帝创造了两个完全发育成熟的人,而这两个人仅凭一己之力繁衍了我们整个星球的人口,而且生出了各种各样的种族,还没有产生近亲繁殖的问题。看到这样的结果我深感不安。”
听众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肯塔基州,”他继续说,“牧师彼得·拉鲁法公开宣称:‘如果在《圣经》里的某个地方,我发现有一段话说“二加二等于五”,我也会信以为真,而且接受。’”
听众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我承认笑很容易,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种信仰远比可笑更可怕。持这种信仰的人,很多都是聪明伶俐、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医生、律师、教师,更有甚者还在谋取国家的高位。我曾听美国国会议员保罗·布龙说过:‘进化论和宇宙大爆炸都是直接从地狱来的谎言。我相信地球大约有九千岁,而且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是上帝在六天内造出来的。’”埃德蒙又停顿了一下,“更令人不安的是,国会议员布龙还是众议院科学、空间和技术委员会的成员。但当人们问他为什么会有数百万年的化石时,他的回答是:‘化石是上帝放在那里用来检验我们的信仰的。’”
埃德蒙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和忧郁起来。“容忍无知就是助长无知。如果我们的领导人只是认为这样的无知很荒谬而无动于衷,那就是在自鸣得意地犯罪。这跟让我们的学校和教堂向我们的孩子传授彻头彻尾的谎言没什么两样。该行动了。只有净化我们的物种,清除掉满脑子的迷信,我们才能去体察我们的思维能带给我们的东西。”他停顿一下,听众鸦雀无声。“我爱人类。我相信我们的思维,相信我们人类有无限的潜能。我相信我们正迎来一个开明的新时代,一个宗教终将离去…科学即将为王的世界。”
听众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看在上帝的分上,”巴尔德斯皮诺厌恶地摇着头恶狠狠地说,“把它关掉。”
侍僧关掉了收音机。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驱车前行。
在三十英里外的皇宫里,苏雷什·巴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莫妮卡·马丁跟前交给她一部手机。
“长话短说,”苏雷什气喘吁吁地说,“你应该看一看巴尔德斯皮诺主教收到的这段文字。”
“等一下。”马丁差一点儿把手机扔了,“这是主教的手机?!你是怎么——”
“不要问,看下去。”
马丁惊恐地望着手机,开始看屏幕上的文字。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脸都白了。“我的天哪!巴尔德斯皮诺主教是…”
“危险分子!”苏雷什说。
“可是…这不可能!给主教发短信的这个人是谁?”
“号码被屏蔽掉了。”苏雷什说,“我正在想办法甄别。”
“可是,巴尔德斯皮诺为什么不删除这条短信呢?”
“不知道。”苏雷什直截了当地说,“粗心?嚣张?我会想办法恢复被删除的其他信息,看巴尔德斯皮诺都跟谁发过短信。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你,你应该就此发表个声明。”
“不!”马丁仍然心有余悸地说,“王室不会把这样的消息发布出去!”
“是的,但别人会很快发出去的。”苏雷什赶忙解释说,他之所以查看巴尔德斯皮诺的手机,是因为给解密网提供消息的报料人monte@iglesia.org直接给他发送了电子邮件,提供了内幕信息。如果这个人行事一如既往,那么用不了多久主教的短信就会被曝光。
铁证如山,一个与西班牙国王关系密切的天主教主教居然直接参与了今晚的叛变和谋杀。马丁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象全世界会对此做何反应。
“苏雷什,”马丁慢慢地睁开眼睛小声说道,“我要你找出这个报料人‘Monte’究竟是谁。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可以试试。”他的话听上去没有太大把握。
“谢谢。”马丁把主教的手机还给了他,匆匆朝门口走去,“把短信截图发给我!”
“你去哪儿?”苏雷什叫道。
莫妮卡·马丁没有回答。
第65章
圣家族大教堂占据了巴塞罗那市中心的整个街区。尽管占地面积很大,但整个教堂就好像没有一点儿重量似的悬浮在地球上空,一组设计精妙的通风尖塔毫不费劲地直冲云霄。
这些结构复杂、布满气孔的尖塔高度各异,使得教堂看上去犹如搞恶作剧的巨人堆起来的沙滩城堡一样形态诡异。一旦完工,十八座尖塔中最高的一座将破天荒地达到令人目眩的五百六十英尺高(比华盛顿纪念碑还高)。圣家族大教堂将因此成为全世界最高的教堂,比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还要高出一百英尺。
教堂的主体由三个巨大的立面遮挡着。面向东方的,是五彩缤纷的“诞生”立面。这个立面犹如悬空的花园一路向上攀爬,上面装饰着绚丽多姿的植物、动物、水果和人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面向西方的“受难”立面。这个立面装饰质朴,由光秃秃的石刻骷髅组成,模仿肌肉和骨骼雕琢而成。面向南方的“荣耀”立面,其雕刻的内容先是一组杂乱无章的魔鬼、幽灵和罪恶,然后主题渐渐升华,最后是象征着升天、美德和天堂等崇高寓意的形象。
教堂周边是数不胜数的小型立面、支墩和尖塔,大多数涂了一层像泥浆一样的材料,让整个建筑的下半部分看上去要么像正在熔化,要么就像从泥里挤出来的一样。一位著名评论家说过,圣家族大教堂的下半部分犹如“从一大堆杂乱无章的蘑菇状尖塔中突然冒出来的枯树干”。
除了用传统宗教造像装饰教堂之外,高迪还采用了无数令人吃惊的造型来反映他对自然的敬畏——龟驮立柱、从立面上突然长出来的树木,乃至与教堂外观比例相称的巨石蜗牛和青蛙。
圣家族大教堂尽管外观诡异,但真正让人感到惊讶的只有跨进教堂大门后才能看到。游人一旦进入中殿,肯定会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目光随着歪斜扭曲的树干状立柱,一直向上,直至二百英尺高的悬浮式拱顶上各种光怪陆离地拼合在一起的几何图形,它们就像树枝上的水晶华盖悬浮在空中。高迪声称之所以创造“立柱森林”,是为了鼓励人们用心灵重温早期修行之人的思想,因为对早期的修行者来说,森林是上帝的教堂。
高迪巨大的新艺术派作品受到热烈的追捧的同时,也遭到辛辣的嘲讽,是一点儿都不奇怪的。有人认为高迪的作品“感性、神圣、生机勃勃”,有人却认为他的作品“庸俗、做作、亵渎神明”。作家詹姆斯·米切纳[279]称圣家族大教堂是“世界上外观最诡异的严肃建筑之一”,《建筑评论》则称其为“高迪神圣的怪物”。
如果说圣家族大教堂的审美观是诡异的,那它的财政来源就更诡异了。教堂完全由私人捐款而建,没有来自梵蒂冈或世界天主教领袖的任何财政支持。尽管多次濒临破产,建设工程多次停工,但教堂表现出几近达尔文式的求生意志,顽强地经受住了建筑师的死亡、残酷的内战、加泰罗尼亚无政府主义者的恐怖袭击,甚至在附近开挖地铁隧道影响其地基稳定性等问题的考验。
面对难以置信的逆境,圣家族大教堂不但屹立不倒,而且还在一天天成长。
在过去的十年中,教堂的境遇有很大的改善,每年有四百多万游客参观教堂已完工的部分,可观的门票收入成了其财政来源的重要补充。现在,圣家族大教堂宣布教堂整体工程将于2026年——高迪逝世一百周年——完工。大教堂似乎被注入了新鲜血液,其尖塔似乎也带着重新振作的紧迫感和希望冲向天际。
圣家族大教堂最年长的神父兼堂主华金·贝尼亚神父是一个八十岁的乐天派。他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瘦小的身躯总是披着长袍,圆圆的脸蛋常常挂着微笑。贝尼亚的梦想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座荣耀的殿堂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