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的姑子装扮,连衣裳都打着补丁,面朝着一尊同样残旧的佛像,已经生出皱纹的右手上缠着一串佛珠,口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经文。
他将宫灯挂在了门口,复又随意地扑了扑双手,提步走进了静心堂。
姑子年纪已经大了,耳力却并不差,她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沉稳而从容。妇人背对着他并不回头,爬上丝丝皱纹的面容勾起一个笑容,淡淡说,“严厂公怎么有空来看贫尼?”
严烨垂着眼看那妇人,微微俯身揖手,沉声说,“臣参见萧太妃。”说罢,他微微一顿,清漠的眼睛半眯起,淡淡望一眼外头漆黑的夜色,又道,“每年除夕,臣都会来看娘娘,这是干爹的遗愿,臣不敢悖逆。”
“……”闻言,萧太妃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容划过一丝轻微的波澜,不过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的面上便恢复了一片沉静,终于抬起眼看了看外头的天,眼中似乎涌现出一种淡淡的慨叹,“又是除夕了啊,又是一年了。”
说完,她略微动了动身子,似乎要从蒲团上站起身。严烨伸手扶了她一把,扶着她的左臂将她缓缓搀起身。萧太妃已经不再年轻,常年相伴青灯古佛,使她的容颜比同岁的太妃更显苍老。不过一个简单地起身也能教她喘上一阵儿,她面上挂着笑,伸手将严烨的手拂开,缓声道,“厂公您坐吧,我为您倒些茶水。”
严烨微微摇头,伸手将萧太妃颤巍巍的手一挡,搀着她缓缓坐下,“娘娘是主子,臣是奴才,自然也该是臣伺候您。”说罢便拎起茶壶替她倒了一杯水,奉给她道,“太妃请用。”接着便一撩衣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萧太妃诺诺地言谢,复又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严烨。
不知不觉,这个孩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头一回见他时,他还只是九岁的孩子,跟在赵长德身后,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她至今都还记得。
岁月果真不饶人。心头这么想着,萧太妃面上微微浮起一丝苦涩,叹出一口气,又说,“我这辈子,问心无愧,统共就只对不住一个人……那就是你干爹。”她略微一滞,目光也变得悠远,似乎隐隐可见一丝晶莹的水光,“只可惜,他走得太早,如今我有再多话想要跟他说,也是不能够了。”
严烨眼帘微垂,教人望不清他面上的容色。昏暗的烛光在他的半边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是迟重的凝金色。他略微沉吟,缓缓开口,声音微凉透着丝丝寒意,“太妃万不可说此言,否则干爹在天之灵,恐难安。”
萧太妃闻言摇头,一阵失笑,“每年厂公来,我都跟您说这些无聊的话,您一定是腻味得很了。我老太婆年纪大了,手也抖了眼也花了,还请厂公多多包涵。”说着,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微疑惑地问,“今儿既是除夕,怎的外头这样安静,半分也没有往年的热闹?”
严烨的眸子微微抬起,昏暗的烛火在他如墨的瞳孔里跳动着,眸光之中冰冷而森寒。他伸手抚了抚袖袍下的乌沉木佛串,薄唇微启,沉声说,“皇上龙躬抱恙,高太后懿旨,年三十从简而过。”
听了这番话,萧太妃的脸色骤然一变,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严烨说的那样简单。她紧紧皱眉,迟疑道,“严厂公,皇上的病,该不是……”接下来的话她并没再说,只是眼也不眨死死地望着严烨。
他的神色淡漠,兀自伸手拨弄着烛芯,不置可否。
萧太妃脸色蓦地惨白,她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的佛珠串子也落在了地上。她连嘴唇都开始发抖,紧蹙着眉头颤声说,“你、你竟真的动手了?”
严烨的面上如常,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估摸着应当已经过了戌时。便垂首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微揖手朝她恭谨道,“天色不早了,太妃好好休息,臣先行告退。”说罢便旋身大步踏出了静心堂。
萧太妃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只觉浑身的气力都教人抽了干净,身子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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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宴毕时,已经是将近亥时的时辰。奉天殿中的皇亲嫔妃们纷纷散去,高太后年纪大,腿脚也不便利,被敦贤扶着走在最后方。她满是褶子的面容上遍布岁月的沧桑,忽而侧目看了眼敦贤,缓声说,“皇后啊,皇帝究竟罹的是何病症,怎么这么长日子了还不见好?”
敦贤面上的神色骤然一变,却也只是一瞬,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个淡淡的笑容,面色恭敬地道,“回太后的话,不过是些风寒的小症,太医院都看着呢,您别担心,过不了多时便能痊愈。”
高太后闻言,心中略有疑虑,却也没有再深问,转念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因声音微冷几分,话语里头夹杂一丝冷嘲道,“对了,还是照着往年来,把方才咱们用剩的年夜宴,给静心堂里的送一份过去。别忘了让人替哀家带句话,就说哀家问萧太妃新年好。”
皇后微微凝眉,却也不敢有所反驳,沉沉应了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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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整天的除夕总算告了个了结,妍笙甫一踏入永和宫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腰也酸背也痛,方才奉天殿里那顿饭也吃得闷气——对面儿那个皇太子,眼睛就跟长在了她身上似的,真是叫人倒胃口。
景晟太子花名在外,整个大梁没有人不知道太子爷的烂名头。风流好色,一肚子的鬼心思,太子妃成天在乐成殿里头以泪洗面。宫中的宫娥内监莫不为她嗟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这么一个人。
沐浴梳洗过后,妍笙披着一件儿月白织锦的斗篷和一众宫人一道守岁。
今夜的月色很美,莹莹一汪皎白洒在外头的院子里,积雪泛着青光,树枝投落下斑驳的树影,摇曳生姿。她披散着一头长发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神思似乎游离。音素走过来朝她说,“娘娘,外头的风大,您站在这儿仔细着凉。”
正是此时,一道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冷得她浑身一个颤栗,因旋身躺上了贵妃榻。音素侧目看她一眼,双手微动将两扇窗扉拉来合上。玢儿捧着灌了热水的汤婆子给她奉上,眉眼间似乎已经乏得很了张口打了个哈欠,她伸手敲了敲后肩,抱怨说,“今儿可真是够累人的。”
音素面上含笑,走过去替她捏了捏肩膀,“一年到头也就忙活这一天。其实往年,万岁爷身子大好的时候,宫里还会放烟花,猜灯谜,有意思得很,将来你就知道了。”
玢儿一听烟花,似乎眼睛都亮起来,兴冲冲地似乎全然忘了腰酸的事儿,“真的?那我估摸着明年就热闹了!”
陆妍笙心头只冷笑,暗道永远也没那一日了。她微微合着眼养神,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睁开眼望向音素,狐疑地问道,“音素,宫里是不是有一个住在静心堂的萧太妃?”
方才年夜宴上,她也是不经意听到前头坐着的两个太妃说到的。人声有些嘈杂,她并没怎么听真切,只隐约能从只言片语里头推测出,这个萧太妃在紫禁城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音素显然也没想到主子会突然问自己这个,微微一愣,俄而又反应过来,神色立时沉了下去。她朝妍笙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娘娘,您只记着,太后不待见这个萧太妃,旁的别问,也别同这个太妃来往。”
无能为力
除夕一送,日子便好过起来。岁寒时节的冷气儿似乎慢慢地消退过去,隔着窗户细细瞧挂着冰凌子的枝条,已经能瞧出些雪化的征兆。清晨的天儿,四周静得厉害,整个紫禁城里唯有滴滴答答的落水声。这样的声音,那样轻微,若不细听根本无法察觉。
严烨显是个心思细腻到极点的人。他立在屋子里看窗外的天,又侧耳去听化雪的声响,眉宇是舒展的,眼中难得地透出丝期许的光。雪化了,就是开春的日子。像他这样的人,一年到头最喜欢的季节便是春夏。大抵是心肠已经冷硬到了极致,物极必反,他贪恋阳光的暖,甚至贪恋所有明媚的事物。
姚尉已经从旬阳一带回来了,和严烨估计的日子相差无几,将好个把月。他将将赶回府衙,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耽误便往督主住的千岁堂走。一路行色匆匆,脚下的步子急而快,赶着去跟严烨复命。
行至千岁堂门口,桂嵘正端着一个黄底蓝边牧童横笛青花茶盅要推门进去,见了他不由哟了声,挂着个笑容招呼,“走了这么些日子,千户您可算回来了。”
姚尉点点头,脖子伸了伸朝里头看,颇小心翼翼地问,“督主起了?”
桂嵘颔首,推开门边走边说,“千户进来吧,您又不是不知道师父的习惯,哪回能睡过卯时三刻。”说罢又想起另一件事儿,略抱憾又羡慕地看他,叹道,“可惜了,这回除夕您没在厂子里过,不过音素姑姑前儿托人给您捎了双新鞋子过来,是她亲手纳的呢。”
听见妹妹的名字,姚尉素来漠然的脸上兴起微微波澜。他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音素还好么?”
“好着呢,”桂嵘将茶盅端着往里间走,回他说,“听小周子说的,她比昨年还胖了些,脸圈儿子上都有些肉了。”
有肉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姚千户脸上挂起个笑容,长肉好,他的妹子打小就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见年也难长几两肉,可见陆家小姐待她不错,心中不免也跟着欣慰几分。
两人正说话,便听见里头传出个略微低冷的男人声音,听不出喜怒,“大清早的,什么事聊得这样高兴。”
他抬眼去看,只见雕花的窗格子前立着一个高个儿的背影,一身暗绛色的常服。严烨的身量高,修身玉立,一头如墨的发束起,一丝不苟地规整。他侧目过来看两人,唇角带起个不咸不淡的笑。脱去宦官的衣袍,他玉树临风,俨然一个贵家公子般倜傥潇洒,“何时回来的?”
姚尉赶忙收起笑,朝他恭恭敬敬揖手,说,“属下才刚回宫,立时便来见督主了,不敢有耽搁。”
即使是他最得力的几个心腹,他们仍旧不敢对严烨有任何怠慢。整个大梁人尽皆知,这个厂公是尊笑面的阎罗,无论表面上多么和善,内地里永远是一把冷刀子。他们尊他敬他,然而更多的也是畏他。
严烨淡淡嗯一声,“事情料理得如何了?”说着便走到垫着狐狸毛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来。
姚尉的身子仍旧埋得低低,神色恭谨地回,“此等逆贼,属下已照着督主的吩咐,将其正法。”严烨行事素来狠辣,教诲他们这班厂臣亦是时时不离斩草除根,他略思忖,又补充一句,“一
家老小,合八十人,尽已处死。”
桂嵘捧着茶盅立在一旁,垂着首低着眼,估摸着两人已经说完了正事儿,方才将手中的茶盅给严烨奉过去,笑着说,“师父,这是新入的老君眉,您请用。”
严烨接过茶抿一口,复又将茶盅搁在了一旁的云腿细牙桌上。
这段日子前朝愈发不安稳,文武两党成天上折子互相弹劾,大有狗咬狗的架势。他冷眼旁观,瑞亲王到底是戎马出身,智谋并不算足,脑子远远不及沛国公。这个陆元庆生得一张好嘴皮,一副三寸不烂的舌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然而瑞王毕竟手中有虎符,兵权是个好东西,能将人捧上天也能将人摔成泥,只要虎符一日在瑞王手里头,他便不可小觑。
严烨眼中蓦地阴冷下去,虎符这东西不到手,大事便成不了。只是……暂时急不得,文宗皇帝的命教他半吊着,他还没有耍尽兴,大梁要亡不过是早晚的事,来日方长,他大可同这帮子梁人慢慢儿耗。
他眸子微微眯起,又想起另一件事,便说,“小桂子,我给你个差事。”
桂嵘猫着腰应他,“师父您吩咐。”
“从今儿起,你每三天去一回静心堂,给萧太妃送些好东西去。”他眼中仿似萦绕雾气,隔着重重让人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只道,“老督主走得早,感念太妃当年恩德要咱们好生照看太妃,咱们自然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
“……”桂嵘面色微微一滞,却也不敢反驳,沉声应了个是。
紫禁城中的秘辛太多,萧太妃同赵长德也是其中一桩。
当年萧氏独得先帝荣恩,宠冠后宫,盛势无人能及。后来,萧太妃宫中的宫娥给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高太后高密,说萧氏在宫中兴鬼魊之风,后来先帝大怒,果然在萧氏宫中搜出巫蛊秽物,先帝失望透顶,从此冷落萧氏。自先帝故去后,高太后愈发容不得萧太妃,更对她诸多刁难。
赵长德乃萧太妃宫中的内监,随后入了东厂,就此愈爬愈高,登上了督主之位。直至他逝世之时,也无法将心中隐晦多年的秘密道出。
天已经大亮了,暗金色的一轮朝旽从东方徐徐升起,映衬着紫禁城恢弘巍峨的身躯,显得益发绮丽锦绣。
要开始办差,自然不能再穿着常服,桂嵘因伺候着他师父换蟒袍曳撒,将将把鸾带给系上,便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给严烨揖手,传道,“督主,太子爷来了。”
闻言,姚尉同小桂子皆是一愣,满目掩不住的惊讶——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金尊玉贵的皇太子竟然能往他们东厂的府衙跑?太阳打西边儿升起来了不成?
严烨闻言只哦了一声,淡淡道,“知道了。”他却并不惊讶的。景晟能纡尊降贵找上他的门儿,自然是有事要求他。皇太子是储君,东厂说难听了只是一群奴才们呆的地方,他能亲自来,可见要求他的事情还不小。
他轻蔑地勾唇,这位太子爷平日荒唐惯了,什么破天荒的事儿做不出?
待穿戴妥帖,严烨便领着桂嵘姚尉要去迎太子爷的驾。他走在最前头,前脚刚迈进正殿的门儿,便瞧见大门里走进来一个一身宫装锦服的爷儿。景晟纵情欢场多年,除却仰仗尊贵的身份外,还有一副好模样。他生得星眉朗目,往人前儿一站便是个翩翩君子,也无怪乎无数美人对他投怀送抱。
严烨领着一众厂臣给他见礼,揖手恭谨道,“臣参见太子殿下,恭请殿下万安。”
景晟是头一回来这地方,随意地摆摆手道,“厂公不必如此多礼。”接着又抬起眼四处地打望,只见这处正殿的正中供着一尊金身佛陀,香案上奉了上好的藏香,烟雾袅袅,一旁还有东厂列位厂公的灵位。殿上方高悬一块金字匾额,字迹银钩铁画很是苍劲,乃高宗皇帝御笔亲书——万古流芳。
他忍不住想笑。
也真是够膈应人的,万古流芳?当初高宗皇帝设立东辑事厂,便是要“访谋逆妖言大奸恶”,希望东厂厂臣能为皇室效命,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巩固大梁基业千秋万世。然而如今,世道早变了,这帮奸宦如何当得起“万古流芳”四个字?
啐,遗臭万年还差不多。
景晟心中这么想着,面儿上却还是一副笑盈盈的表情,他望着严烨,又朝他两旁的几个人看了眼,声音也小下去,朝他凑近说,“厂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严烨微微挑眉,伸手比了个请,将皇太子引入了千岁堂。
桂嵘入内给景晟奉了茶便退出去,将门闩拉过来合得紧紧的。太子爷坐在椅子上搓手,似乎有些迟疑的样子,犹豫着怎么开口。严烨掖着袖子为他斟上清茶,面上含着丝丝淡漠疏离的笑,“殿下请用茶。”
景晟将茶盅举起来抿了口,喝出来这是今年新上贡的碧螺春。东厂权倾朝野,严烨虽表面儿只是他们李家的奴才,内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但凡是大内御供的东西,在东辑事厂里就没有找不到的。他位高权重,吃穿用度从不像个下人,简直活脱一个主子。
太子爷在心里皱眉,却又很快将这个抛在脑后,神色专注地看着严烨,缓缓道,“厂公,陆家那个大姑娘您知道吧?就是永和宫的那个夫人。”
闻言,严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侧目看景晟,心中隐隐猜到了这个风流太子此番是所求何事,莫名感到一阵不悦。他神色不变,声音却已经略微冷几分,“殿下有何示下?”
“……”景晟笑了笑,显然还没察觉出他面上细微的变化,低低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桩事,恐怕还是得厂公了。”
这个草包,还真是蠢到家了,花心思竟然动到了陆家女头上,把陆府一家当死人么?
严烨暗自嗟,面上却一丝不露,刻意蹙眉,做出副为难的神色,徐徐说,“承蒙殿下错爱,臣不胜感激,只是这桩事,臣恐无能为力。”
佯病避祸
听到严烨说出这么句话,景晟先是一愣,似乎很惊讶。要知道,眼前这位可是提督东厂的督主,在大梁的前朝后宫都举足轻重的人物,何曾听见过他说“无能为力”。
皇太子觉得疑惑,见严烨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心头也是一沉,因蹙着眉追问,“只晓得厂公神通广大,却不知何处此言?”
严烨闻言又叹了一声气,很是困顿为难的模样,四下张望了一番,终于压低了声音缓缓道,“陆夫人前些日子染了种怪病,如今正抱恙,太医说是顽疾,要将养好些时日才能大好。”
再荒唐的事从他嘴里编出来,也是一副正儿八经的姿态,教人看不出半点破绽。景晟闻言很是吃惊,染了怪病?除夕夜见她的时候不是还有说有笑的么?他觑着严烨的神情,又觉得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遂又说,“厂公可知是何怪病?严重么?”
“……”他薄唇紧抿,故作难启齿的神态,沉吟半晌吐出几个字,“陆夫人浑身起疮子。”
嗬——太子爷倒吸一口凉气,紧皱着眉说,“可上回我见她,一张小脸儿光光溜溜呢。”
严烨眉头轻轻皱起来,叹道,“臣也是听伺候她的宫女说的。陆夫人的疮子都生在不见光的地方,背上胳膊上,满满的一片。”说完,他睨着景晟脸上惶惶然的表情,朝他略靠过去些,仔细想了想又说,“若是太子爷确实对她有意,喜欢得紧,不介意陆夫人周身的疮子,臣也能为殿下尽力一试。”
这回倒是景晟被吓住了,他很是惊惶地看了一眼严烨,瘪着嘴连连摆手,“也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时,还是待她大好了再说吧。”这不是埋汰他么?一个浑身长疮子的女人,往他床上一趟,光溜溜的全是疮子,景晟光是想想就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略觉有些失落,暗叹那么美的一个大姑娘,竟然染了这样的病,也怪可怜。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毕竟那么漂亮的一张脸,着实难得,他现在吃不到,保不准儿以后还能享用。这么思忖着,景晟拿右手点了点云腿桌,朝严烨沉声道,“这么着,她既然罹了这个病,就劳烦厂公好好照看着。陆夫人一身的细皮嫩肉恐要吃大苦,我这身份不便去探视的,还请厂公多尽心。”
这副样子,倒真像对人家有心似的。严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旧恭谨,微微揖手应他,“臣遵旨。”
来了一遭空手而回,景晟面上嗒嗒,心头仍旧惦记着美人,仿佛浑身上下都痒痒的。他盘算着过会儿出宫去一趟花胡同,昨儿听说婧香园又来了几个漂亮的新货色,自然还得去尝尝鲜。愈是想,愈是心痒,渐渐的也就坐不住了,因站起身拍拍衣裳,“那我先回了,厂公自去忙。”
“臣恭送殿下。”严烨揖手应他,接着便一路将他送到了东安门才停下来。
堂堂东厂的督主,把人送出这么远的地儿已经是顶有面儿了,景晟也很识趣,并没有在他跟前儿摆皇太子的驾子,今后要倚仗这个厂公的事情还多得很,他也心知肚明。因侧过身朝严烨笑了笑,道了句留步,接着便领着一众内监走了。
严烨将双手放下来,挺直了背脊仰头望了望天色。今日的阳光很好,带着几分初春的味道,透着丝丝暖意,照在人身上教人浑身都觉得舒坦。迟重的金辉映在他的身上,双臂上绣着的金蟒在阳光下闪闪熠熠格外耀眼,他眼中有眸光闪动,像是氤氲在清水中的浓墨。
唔,他为了保全她撒下这么个弥天大谎,还得去知会一声那丫头才行,否则教她自己给自己拆了台,他也不好跟景晟交代。
依着那娇娇的脾气,他觉得她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严烨有些无奈,略忖度,提步便往永和宫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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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正是开春的时候,天气也在逐渐回暖,尚衣局的嬷嬷们早备下了新春的宫装,交给了司礼监的人给送到紫禁城的各宫各院。
妍笙宫里领到的宫装有十五件,缎面绣花鞋十双。音素和玢儿领着一众宫人喜滋滋地言谢,又拉着陆妍笙去瞧新入的衣裳,她随意地拿了几件看看,全是些料子极好的苏绣,花式也不曾见过,想是最新的。
大梁皇室好奢侈之风,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以一众名门望族里亦是铺张到极致。妍笙瞧着这些珍宝感到可笑,如今世道这样动荡,天灾人祸不断,百姓们在水深火热里滚,贵族们却仍旧纸醉金迷,实在不该。
她暗暗嗟叹一声,心中这么一想,对这一大堆的奇珍服饰也提不起兴致了,面上淡淡地一笑,接着便转身走近了寝殿,朝玢儿招呼道,“饿了,传膳吧。”
音素同玢儿相视一眼,有几分不明所以。玢儿蹙眉,小声地嘀咕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这些衣裳多好看哪。”接着又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手里的浅蓝色底白玉兰花合体裙,上上下下地审度。
音素摇摇头,又说,“给娘娘传膳吧。”说罢便朝小厨房走,将将绕过梅花门便瞧见一个身量挺拔的男人款款走来。她站定脚步朝那儿打望,只见来人一身蟒袍曳撒,面容如玉唇角含笑,站在阳光下无比地耀眼夺目,不是严厂公是谁。
她微讶,连忙朝他福身,“奴婢参见厂公。”
严烨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又抬起眼看向合欢堂,口里颇随意地问,“娘娘在宫里么?”
音素点头,“在呢,正传午膳。”接着便领着他往正殿里头走,又吩咐了一个宫娥进去通传。玢儿一眼瞧见他,也是连忙给他见礼。
严烨点头,径自往寝殿里头走,撩开珠帘便瞧见陆妍笙正坐在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桌前,桌上摆了好几道菜肴,他垂着眸子略看了看,便给她揖手见礼,恭谨道,“臣参见陆夫人,恭请娘娘玉安。”
起先有宫娥进来通传,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会儿人真真地立在眼前儿了,陆妍笙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心头颇无语,这个厂公怎么这么会选时候,这是踩着点儿过来的么?她不自在地颔首,道了句,“厂公平身。”
严烨应了个谢便直起了身子,朝她笑得很是和蔼,颇善解人意地说,“娘娘先用膳吧,臣候着。”说罢便面带微笑地立在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用膳……您老这么守着谁吃得下啊……陆妍笙皱皱眉头,想了想便说,“这个时辰过来,厂公应还没用午膳吧,不如坐下一起吃?”她这番是客套话,因为知道严烨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主仆同桌用膳本就不合规矩,严烨在大内呆了这么些年,自然很心知肚明的。她这么一说不过是“您出去等吧别碍眼了本宫要吃饭”的另一种说法。
说完,妍笙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很期待地看着严烨。
严厂公闻言微微拧眉,似乎有些为难的模样,他略思索,接着便躬身揖手,道出了一句让她想自戕的话来——“既娘娘恩赏,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妍笙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他这副勉勉强强又不好拒绝的模样,竟像是被她逼着一起用膳似的。妍笙欲哭无泪,然而话是她自己说的,这会儿人家都答应了,她还能反口不成?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真是太低估严烨的脸皮有多厚了。
她顿了顿,很消沉地说了句,“去添副碗筷。”
音素在应了个是,少顷便又取出一副青花瓷碗筷来。严烨面上颇自如,撩起袍子便在花梨木椅子上坐下来,见妍笙还一动不动,便掖着袖子给她布菜,边淡淡道,“臣此来,是有事要同娘娘知会。”
她抬起眼看他。这人的模样生得着实太好,连为人布菜这样的活计都能呈现出一番优雅的姿态。她看见他手中握着青花瓷筷子,修长漂亮的指节比手中的瓷器更醒目。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至少与她而言是。
陆妍笙别过头不再看她,只侧目瞅了音素同玢儿一眼,两人立时便会意,纷纷退了出去,顺道合上了寝殿的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