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一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几乎是同时,一辆货车驶了进来。

※※※

深夜时分,周宅一片死寂,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凄厉的声音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深的周岳,冲进周念的房间,正见到她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板上,把自己蜷成一个虾米,在地上扭曲地蹭动。周岳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周念伏在他怀里,声音嘶哑:“疼…”

周思诚随后进来,在门口看着两个人,没等他问一句,熟悉的幻觉又出现了——那个全是棺木的地方,漆黑,森冷,散发着腐臭…画面在抖动,只能看见清晰的月光下,映出一张张死人脸。

封闭的仓库怎么会有月光?

他闭上眼,那幻觉仍然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清晰。那是一辆摘了车牌的货车,有人在不停地把巨大的长方体抬进车里,一具具都是棺木。

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回到自己房间,拨通了姒今的电话。打通了,响了十几下,才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接起来:“谁呀?”

她接起来了才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吓了一跳,连忙想挂。结果听到温沉的男声问她:“你是捡来的,还是见过这个手机的主人?”

敢情他是知道的。接电话的正是旅馆前台小玲,这会儿睡意全消,吞吞吐吐:“她让我扔了的…我不知道这手机还有用,我就是还没来得及扔,不是故意占着…”

周思诚涵养极佳地没有打断她:“所以你见过她?”

“见过…是我旅馆的客人。”

“你旅馆在哪里?”

“她晚上就走了的,你来也没用啊。”

周思诚再问姒今的去向,对方果然一问三不知,反而被他问得以为他要追究这部手机的归属,紧张兮兮的。他只好问:“她有没有在手机里留下什么信息,最近联系人是谁?”

小玲警惕了起来:“她是你谁啊?你这么问东问西,我要是告诉你了,别回头说我泄露人家*。”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又诚恳:“女朋友。闹别扭离家出走了,家里联系不上她,怕她被坏人盯上。这手机还是我给她买的,银色的,唯一一个app是个菜谱对不对?你能帮我这个忙,手机我替她送你了。”

小玲调出去一看,这手机里还真只下了一个菜谱app,再一回忆姒今来的时候什么行李都没带,还真像个怄气离家出走的。她顿时有点感动,有这么好男朋友谁还离家出走啊,她瞬间站到了周思诚这一边,特务一般把手机倒腾了个遍,最后说:“有人给她发过短信,叫傅简!”

“好,谢谢你。”

“不谢!你赶紧去找吧,咱们这块治安不好,上个月还出过抛尸案呢。祝你赶紧找到你女朋友,百年好合哈!”

第39章叁玖

开货车的是丁杉,刚启程不久,从侧边抄出一辆蓝色奥迪,紧紧跟着他们。这地头偏僻,随便一辆车都惹人注目,更不用说那辆奥迪刚开过来,原本好像是要往冷库方向去的,见到他们突然一个掉头跟了上来。

丁杉开了一段,驶上大马路,对方还是紧紧跟在后面,不依不饶。他问坐在副驾驶的男人:“钟管事,有人跟上来了,怎么对付?”

钟玄瞥了眼后视镜,冷笑一声:“找死。”

货车迅速变道,动作非常蛮横,蹭到了轿车的前盖,无声的警告。

橡胶轮胎和柏油路地面尖利的摩擦声和隆隆的引擎声掩盖了一切,周思诚接通着傅简的电话,对方听到这声音,欲言又止了会儿,劝他:“不用去追了,是姒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她想示弱,趁着这机会混到沈眠婴身边,让她们觉得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的示弱,那叫计策,像她这样以卵击石的示弱,那叫送死!

周思诚挂了电话,傅简的声音随着磁波一起消失。

周思诚看准了前车的动向,猛往右打方向盘,踩下油门超车,在丁杉反应过来前利用车型优势极速冲了上来,在货车前方不远处突然一个甩尾,横在了路中央。

若是此刻货车司机不想停,或者来不及踩油门,免不了车毁人亡。

他给的缓冲时间很少,似乎算准了一定要撞上。丁杉发现他做这亡命之举,立刻踩了刹车,但是货车的本身质量太大,方才车速又快,惯性引导着货车不受控制地撞了上去,尖锐的刹车声响彻云霄。

——嘭!

两车相撞,传出清脆的玻璃破碎声,货车头陷进蓝色奥迪的侧面,撞凹了进去。惯性推着横在路中央的轿车一起往前移了一段,在柏油路面留下数条焦黑的痕迹。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坐在驾驶座的丁杉被巨大的冲击力冲晕过去,一旁的钟玄情形稍好,只是猛地撞上椅背,全身狼狈,有好几处痛得厉害,确认不了自己的伤情。他显然也没有料到有人会不要命了用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办法,缓了一会儿才去尝试着用残存的意识推车门。

刚刚推开,突然又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一抬头,黑夜里布满裂痕的车玻璃外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眸子冷若玄冰,戾狠毕现。他脑袋懵懵的想喊“沈小姐”,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瞳孔猛地瞪大,凶狠和慌乱接替出现在他脸上。

倏地,玻璃沿着裂痕破碎,散落下来。在他看清窗外人的脸的瞬间,安全带突然诡异地松开,自己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已经碎了一半的挡风玻璃撞去,仿佛是被刹车的惯性抛出去的一般,落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晕了过去。

姒今做完这一切,才走向前。

拿跑车堵大型货车,哪怕有丁杉的刹车动作做缓冲,车祸现场也异常惨烈。她几乎已经做好了见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的准备,可是真的跳上变形的车前盖时,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这么大的冲击力,安全气囊和安全带的保护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脊椎受到剧烈撞击,人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反而感觉不到疼痛。姒今看着那张满布血污却失去了神采的脸,探了探他的鼻息,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她胸中气愤,又涌起许多道不明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只剩下冷瑟瑟的低喃声:“你蠢么,怎么没把你撞死?”

她总是拿杀人作威胁,其实没有真的杀过人,甚至没有亲眼见过别人受伤死亡的惨状。可是现在,映着微弱的月光,他全身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衬衣,那样骇人。

她第一次有种无能为力的无措,她能救普通医生救不了的人,可是这种情形却只能找医生。姒今找到他座位下滚落的手机,不会打急救电话,直接打给了傅简。

傅简没意料到会再听到她的声音,听说出了场那么严重的车祸,立刻拨了紧急电话,再想问她具体细节,姒今却把电话挂了。

她把变形卡住的车门拉开,预留一条救援通道,才离开车祸现场。五分钟后救护车和警车都就位,三个伤者被抬进救护车呼啸而去。

警方根据伤者的证件通知了家属,周岳接到家里电话没敢告诉周念,匆匆忙忙赶去医院,只带上了孙清岷,以防又是什么灵异事件。他配合警方做完简单的问询,又跑上跑下缴清了各项费用,急救室的灯还亮着。

一直到医生出来说脱离生命危险,他才松了一口气。

icu只进了半天,第二天下午人醒了,就挪到了普通病房。只是多处骨折,轻微脑震荡,额头还缝了针,伤筋动骨一百天,卧床休养是逃不掉的了。孙清岷查探了一下,没什么古怪,就是实打实的车祸。

他是知道周思诚的车技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大半夜搞出这么大一场车祸?

周岳不停问,周思诚却不说,但他人还虚弱着,周岳也不好强逼,出去给他买晚饭。孙清岷忙活一宿,干脆在病房里团成个疙瘩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周岳一走,姒今才出现。

她倚在门边,凉凉打量不能动弹的病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命了吗?”

周思诚笑着说:“一时冲动。”

“冲动得不错啊,要是冲动得醒不过来了,也算是间接栽在沈眠婴手上。我替鹤年报仇的时候,替你多打沈眠婴一个巴掌。”

“就一个?”

姒今不屑地转眸,冷笑:“不然呢?英勇捐躯也要有个由头,像你这样不明不白爱送死的,还想让人偿命么?”

周思诚额头还缠着纱布,嘴唇苍白没有血色,笑起来更加温和无害得教人挑不出错:“姒今你听着,我不是没有由头。我是想看看,我拦下了那辆车,你会不会出现。”

“现在看见了?”她矜傲地昂着头,没正眼看过他一下。

周思诚却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一丝加了掩饰的松动。他微笑,手指轻轻按了按白色的床单,轻声说:“你能过来点么?我没力气说话了。”

姒今寒着脸过去,刚挨上床榻,他的手伸出来些,缓慢地、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

“不用你替我打那一巴掌了。就换这一下。”

她的手心是凉的,五指纤细,小巧的一双手,很容易收拢在手心。他掌心温热干燥,静静摩挲着她的手指,什么话都没再多说,意味却尽在其中。

姒今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愣了一会儿就把手抽了回来。他的手保持着掌心朝上,手心落空的姿势,看上去怪让人不忍心。

“没好处的。”

她说得很委婉,什么都没有点清。

“我知道。”他笑了笑,声音确实有些虚弱,“也没想怎么样,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又为自己辩解:“原本都没打算再找你的。就是突然知道你要用这种十死无生的办法,才没忍住想来拦你。形势所迫,方法极端了点,大概是因为跟你待久了,也爱碰运气。再说,你这回是为了念念才伤元气,要是因为这样失手了,我安不下心。”

“话说多了招人烦。”姒今挑起被子盖住了他缠着白纱布的手腕,“自己不惜命还教人惜命,管得太宽。”

她站起来后退一步:“说清楚了。你自作主张冒出来搅局,说来我也不欠你什么。”

无情无义,说完便走,让人怀疑她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周思诚喉结滚动了下,生受了。

她这么一走,病房里又安静下来,连呼噜声都没有了。孙清岷不知何时醒了,猫在角落里抽着细气笑,不但笑,还大肆评论:“我就说你小子对咱们家今丫头有意思!”

孙清岷拍手称好:“干得漂亮!我家今丫头是随便一个毛头小子就能拐的么?”

刚在姒今那儿吃了个闭门羹,又被个小老头嘲笑,周思诚觉得头痛得很:“孙叔。”

“啊?”孙清岷被他这么一喊,也觉得自己有点为老不尊,清了清嗓,“咳,不过老头子我看你心挺诚,给你支个招。”

“什么招?”

孙清岷一脸高深:“我今丫头动不动爱跟人显摆自己三世为人,听上去挺唬人,可是你想想,她三辈子活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你长吧?这么个小丫头你都降不住,啧啧啧,丢份啊。”

他盘着腿坐到病床边,一本正经地给他算:“她就是没见过几个好人,所以看谁都像坏人。你搞得这么轰轰烈烈,她反倒觉得你算计她。这事儿得从细处着手啊小伙子。”

孙清岷前半辈子是和尚,后半辈子是个疯疯癫癫糟老头,居然能摆出这么大一串谱。

更离奇的是,他居然还认认真真在听。

唯一一句话,他觉得有几分道理。

孙清岷说:“一般人活着,十个里有七八个浑浑噩噩。可是今丫头不一样,她心里头有个算盘,任务完成了,她也就把命交代了,就像演戏,按剧本走流程。这你要想改结局,得把自己加进她的算盘里。”

第40章肆拾

姒今其实没有走远。她先前耗了太多灵力,受不住太重的阳气,医院是黄阴之地,倒适合她暂时藏匿,坐在随处一张长椅上,看病人家属推着穿着条纹服的病号慢慢走过。

这种地方人的步伐都很慢,不骄不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静。

她很喜欢这里,虚弱地闭上眼睛小憩。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走廊上来往的人慢慢地少了,病房里传出病人的鼾声,只有走廊尽头的值班室还亮着灯。窗户不知何时开了,老式的窗框打在墙上,夜风灌进来,钻进人的怀里。

姒今被凉得一个激灵,蹭地站起来,去看窗外。

住院部大楼朝后是医院的小花园,晚上不会有人,对面是已经熄灯了的医科研究生宿舍,挡住了光,黑暗连绵在一起,完整得让人揪不住一丝光亮。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姒今站在三楼的窗前,发丝扬起。

看到那个女人的那一瞬间,姒今知道,她也看见她了。彼此穿透黑暗对视,姒今背后是昏暗的灯光,她逆着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在花园的鹅卵石径上迎着她慢慢散步的女人,和她有着同样的一张脸。

这不是她的梦。

她做过许多关于沈眠婴的噩梦,但是真的见到沈眠婴的时候,她的心里不是恐惧,不是嫉恨,而是作呕。

她觉得无比地恶心,从肝肠最深处泛出的一阵恶心,让她表情都忍耐得扭曲。

沈眠婴见她如此,脸上本就带着的笑更艳丽几分。

她穿一身旧式的旗袍,高高开衩,举手投足风韵婀娜。她似乎也很不满意这张脸,化了极浓的妆,红唇粉面,桃红的眼,素淡的眼角炭笔勾勒,延展向两鬓,妩媚入风尘。

而下一瞬,那个黑暗中的影子虚虚一晃,便不见了。

一切仿佛都是她的幻觉。

姒今迎着夜风后退两步,瞳仁一颤,飞快地冲进病房。心电图仪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像是静默里声声不绝的警报。

死寂。

病床上的人睡得很沉,不合常理地沉,安静得像是吞了安定片,脆弱又了无生气。姒今咬着唇抬头,窗外迅速地闪过一个黑影。

鬼魅般的影子,红唇如血。

她扑过去打开窗,风声飒飒,寂静无人,好像只是她自己吓自己。

就在这时候,一串铃声响了起来。

她的手机已经扔了,响的是床头柜上周思诚的手机,一个陌生号码。姒今过去接起来,没有应声。对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叫出她的名字:

“姒今,别来无恙啊。”

妩媚却老成的声音。她记得沈眠婴是个烟枪,嗓子被熏久了总带丝上了年纪的女人躲不过的嘶哑。

“沈眠婴。”姒今的声音缓慢,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恨意,“你对他做了什么?”

“别急啊,姒今妹妹。”沈眠婴的声音亲厚得像是被晚辈冒犯了的长辈,“你现在,自身保不保得住,还难说。”

姒今嘴角讥诮:“少威胁我。沈眠婴,听说你多生白发,惧火,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形容枯槁,惧热畏光?没有我做给养,你苟延残喘这辈子,还敢出来见人么?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看谁下场更难看。”

沈眠婴叹息一声:“二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急躁。”

又爱怜道:“我们也算是故交,有些话早讲为妙。你算盘打得好,认准了我要拿你当养料,想伺机报仇。想法是好的,可你得参一个‘忍’字。可千万别忍不住,又拿灵力救了谁,白送了我。”

磁波在此处断了,手机跳了两下通话结束,就回到了待机界面。

姒今望一眼窗外夜色,暗沉得连月光都照不透的一方天地。

※※※

第二天护士例行检查,从体温到各项指标,姒今反常地出现在病房里,一言不发,却皱着眉暗暗打量记录本。

护士的字迹难以辨认,她的眉头就越皱越深。

等到护士挂上点滴瓶,调节好速度,再离开,周思诚含着笑仰头:“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好了?”

姒今面上有些挂不住,却讷讷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姒今,你觉得一个颅内出血、手腕骨折、全身上下加起来缝了几十针的病人,是哪里不舒服?”

“我知道。”她的语气难得地有几分犹豫,眼神闪烁了下没看他,“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能用这些医学名词解释的不舒服?”

周思诚敛起笑,理解了她的意思。

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不舒服,像周念那样的情况?“发生什么了么?”

“没事。”姒今把手放进口袋里,像突然安了下心似的,淡淡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