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孙清岷推了推姒今,哇地大叫一声:“今丫头,今丫头倒了!”
后座上一直坐得稳如泰山的姒今一推即倒,像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和在闽东张家别墅的那一次一模一样,金蝉脱壳,魂魄离身,这时候应该已经在杨敬车上。
周思诚淡淡看了一眼,揭下口罩:“不用追了。”
耳机里传来一阵杂音,非自然现象的干扰,是姒今做的手脚。她放任这个幼稚的追击计划,其实只是想完成这个短距离传送,根本没有让他们帮忙的意思。
她的计划一直在心里,从来没有把旁人考虑在内。
两边的学校到了午休时间,成群结队的中学生涌出来,漫天漫地的稚嫩声音说说笑笑地经过,车里却陷入了死寂。前方宾利扬尘而去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周思诚的神情凉得像棵月光浸透的寒松。
他转头,破天荒地问周岳:“有烟么?”
有,大卫杜夫。周岳烟瘾大戒不掉,就一直抽这种味道好闻的,偶尔一支,周念就很少说他,只有在姒今面前抽,屡试不爽地被掐掉。
周岳迟疑地给他点上:“怎么想起来抽烟了…”
红大卫的滤嘴有股咖啡因的味道,烟雾轻逸,又迷蒙又清醒。
周思诚郁在肺腑的那股气终于呼出了身体,突然笑笑:“附近有没有香烛店,开过去。”
※※※
杨敬突然看见在自己身边现形的姒今,吓得魂都没了:“沈,沈小姐?”
姒今坐在车窗边,静静望着疾退的风景,慢慢转过来对他微笑一下,戴着枚祖母绿戒指的手去抚了抚他的衣领:“不用太紧张。我只是好奇,杨先生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她这是指责他办事不力?杨敬没表现出来,脖子却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没,没。沈小姐,你要的尸身我都找着了,已经报给钟管事了,钟管事说他过两天就来提货的。”
“哦,找着了,真找着了么?”
姒今念书似的重复,气息幽幽,他觉得她每丝笑每缕眼波都瞅着瘆人。
杨敬直愣愣点头:“真找着了,沈小姐难道是要亲自看?”
姒今悠然坐着闭目养神,让他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杨敬坐正了,刚才那一会儿的慌乱过去了,一个劲捧她:“沈小姐最近气色不错,好兆头,好兆头。”
又是气色,一次两次的。
姒今嘴唇都没动几下:“我以前气色很差么?”
沈小姐气色当然不好,之前一段时间白发多,还惧火,每次出现的时候时好时坏,这回倒是没这毛病了。杨敬心道坏了,女人都不喜欢被人说自己形容枯槁,他这是触了雷了。
他赶紧补救:“不,不,沈小姐一直是国色天成。”
姒今呵地笑出了声,冷冷一下,眉眼都笑得拧着。
这况味…怎么不像是高兴呢?
杨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扭头背着她,表情冷下来,目光陡然变得阴狠。杨家世代为商,称雄一方,他心底也是有傲气的,被沈眠婴这样的怪物操控了这么久,他怎么能甘心?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祖上曾因救他大伯公,听过庇护杨家的一个道士的话,去收不腐的女尸。这事是杨家这一脉的秘辛,他爷爷临终时什么都没交代,竟然告诫他,不可不信鬼神。他以为老头子老糊涂了,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沈眠婴那样的人。
他唏嘘地想起沈眠婴找到他的那一天。
那是二十年前了,他从年少步入中年,她竟然和现在一样年轻。
※※※
周岳搬了两大箱的蜡烛到周思诚的公寓。他的书房很有古韵,有一张仿古的棋榻,上面本来是木格的棋谱,这会儿铺了一层隔热材料,摆满了蜡烛。
做完这一切,周岳就告辞了,临走咂咂嘴:“哥。”说了一半,后面又不知道怎么继续了。周思诚温然笑了笑,挥手让他出去。
他坐在棋案边,对面坐的是全无知觉的“姒今”。他点上了蜡烛,守在火光旁边。
书房拉上了窗帘,昏暗阴凉,时间像冬日的河水般流淌得缓慢。
他表情看不出异样,打开手机刷社交网络。朋友圈第一条是萧妤发的,她知道他爱看书,算半个文艺青年,总是投其所好转一些书摘,而且多数能读出些隐晦的暗示。这回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一句话:
“我以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四处游荡流亡,其实只是掩饰至今没有找到愿意驻足的地方。”
配图是一张先锋摄影,冷色调,和面前暗沉光线里的暖光格格不入。
他干脆关掉电子设备,专心守着烛光,添香一般换着点。天色渐渐暗下来,七八根白烛的光融在一起,照亮姒今苍白无神的脸。
眼底恍惚,烛光竟然连成了一副图画。
画面渐渐清晰,随着烛光摇曳而轻动:那是一个类似生鲜冷库的地方,白色的塑料填充墙,冒着寒气。巨大的仓库里,停着一副副棺材,青石的颜色,整理排列开来,一眼竟然望不到底。
有两个人在里面行走,一男一女。他好像能获得其中一个人的视角,透过她的眼睛看见棺材里躺着的一具具尸身。泛青的皮肤,嘴角耷拉着,千人一面,眼睛虽然都合着,却总觉得他们在看着自己。
那是冷寂里的一双双眼睛。
他忍住心中的不适,没错过画面的任何一帧。最后背景突然不见了,只剩下那个行走的女人,她顿住脚步,慢慢地回过了头。
姒今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了眼。
她回来了。
满桌的烛光猛地一晃,把画面都晃散了。
周思诚皱眉:“刚才那个是你?”
旁边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是杨敬。这不是一个虚构画面,是她出现在这里前的图景,因为在传输过程中,所以他才能看见。
姒今饶有兴味地低头拨弄烛火:“什么刚才?”
“刚才,我看到你跟杨敬,在一个摆满棺材的地方。”
姒今手指突然一滞,灵力无以为继,被拨开的烛焰晃回来烫到了她的指尖。
她收拢手:“你能看见?”
他还以为那是她刻意共享的视角,原来她不知情么?可是上回在张是民家,她从镜子里出来前,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出现。难道说,这是他自己的能力。
姒今神情阴晴不定,突兀地笑了下:“你点那么多丧烛做什么,怕我跟人同归于尽?”
她转移话题的本事总是僵硬又不容置疑。周思诚勾了下唇:“怕你迷路。”
他想起杨敬那辆着火的车:“杨敬也没事么?”
“留着他还有用。”她属火,传过去的一瞬间会助长火焰,没想到在旁人眼里却是在行凶。姒今打了个呵欠,起身要走。
周思诚终于没忍住,对着她的背影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纯粹是犯贱,她都已经用这种方式把人排除在外了,他居然还是还这么爱管闲事。
没想到姒今居然转身了,无所谓地又打一个呵欠:“我在杨敬身上放了一个东西,一劳永逸。”
“什么?”
姒今转了转眼珠子:“真想知道么?”
他不说话。
姒今笑得像个捕猎者:“我告诉你,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一直这样不肯吃亏,到蛮横的地步。周思诚顺着她:“什么要求?”
姒今拿一种威胁的语气说:“我不久就要走了,走之前这段时间不想被人打扰。你少让你的红颜知己进这屋子。”
周思诚反应了下才发现她说的是萧妤。她还是记仇的,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下那一巴掌。他眼底柔和了些:“好,说吧,你给杨敬施了什么法术?”
姒今扑哧笑了:“窃听器。”
他一愣,去拿手边的设备,戴上耳机,里面果然传出一个男声。衣服抖动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公务的交谈声…他抬头去看姒今。
作恶的欢喜让她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平素冷冰冰的眉眼此刻竟有种属于少女的娇蛮。她仪态万方,俯身吹灭了一桌烧到头的蜡烛,看向他时眼底还留有残存的笑意:“之后都劳你留心。”
他苦笑:“你这是在给我找点事做?”
姒今说得理所当然:“你不是想有点事做么。”
她风轻云淡地转身而去,他张口想再问详细些,她却淡淡留下一声:
“明天去找周念吧。她睡了这么久,也该醒醒了。”
第34章叁肆
当晚,周思诚睡到一半心神不宁,又起夜,去了书房点了一片蜡烛。
傅简当初通灵的时候用过“火柴、头发”,火柴应该代表火,可以用蜡烛替代。周思诚从梳子上绕下来一根姒今的长发,在蜡烛上点了。他目不转睛盯着摇曳的火光,烛焰还是烛焰,没连成什么图画,一点异象都没有。
那白天见到的画面是怎么回事?
他等了许久,终于把半截没烧完的发丝扔进了烟灰缸,心里头烦躁,他居然大半夜不睡来做这种事。
他把蜡烛一根根盖灭,脸色铁青地回客房。
中间经过姒今在的主卧,里面传出说话声,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清晰。一开始当是她梦呓,听久了才辨别出那声音的冷静清醒,一句接着一句很有条理。
她在跟人打电话。
这么晚了,她能联系的人统共那么几个。周思诚最后又没忍住犯贱的*,拿出手机拨了傅简的电话,果然——“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他放下手机,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关了上去。
※※※
翌日,果然见到了傅简。他不是一个人出现,还带上了周念。
周岳听说姒今有意要治好周念,兴冲冲一大早赶去疗养院办出院手续,恰好撞见傅简。两人殊途同归,一起去了周念父母出事的安森小区。
安森每一栋都是个独立的院子,此刻打开院门,里头栽种的花草荒败,大冬天连飞虫都冬眠,乍一看没一只活物。
周岳横抱起躺在车里的周念,板板正正地说:“念念,回家了。”
傅简都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搭手帮他开门。他跟周岳也没什么好聊的,看着人家一对小情侣,就算其中一个不省人事也能顺畅无阻地你侬我侬,觉得这世界有时候也蛮有趣。
三个人一起等了半刻钟,姒今才打着呵欠进来。周思诚给她推的门,她倒先一步迈进来,久无人住的屋子里灰尘味浓重,她一进门就矜贵地皱眉。
周岳最烦她这娇气又跋扈的样子,告诫自己忍这一时:“怎么这时候才来?”
姒今一脸没睡醒,凉飕飕瞟他一眼:“急什么,人不是还没到齐么?”
她把大衣脱下来,闲庭信步打量这屋子,外面的花草枯槁,客厅壁画上的兰花倒是四季常青,附几句雅诗,落款某某年某月周清盛所作,底下一枚印鉴。周清盛是亡故的男主人,看来周家经商有道的同时,还有舞文弄墨的家传。
周岳左右瞧瞧,还有谁没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院门明明虚掩着,有人摁响了门铃。
他冲出去一把拉开门:…顾容?
来人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挺时髦,剪裁得颇具个性的白色长裤,配撞色系的大衣,拎一个白色birkin,没有时尚感的人很难把这一身穿好。
顾容大方伸手:“周岳,好久不见。”
周念做发型常去她那里,周岳每次都陪着,一陪四五个小时,想跟顾容不熟都难。不就是个造型师么,怎么还跟姒今搭上边了。
他揣着糊涂把人领进门,傅简先迎上来跟她握手:“顾小姐。”
顾容跟他打招呼,视线却是往里瞥的,幽幽掠过周思诚,再掠过姒今。傅简转身向姒今介绍:“这位是通灵师,顾小姐,听说你们认识?”
姒今没反应,倒是顾容笑了笑:“有过一面之缘。”
姒今态度疏淡,起身往楼梯走:“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
周念魂魄离身,需要在她出事的地方施法。周岳把她抱进当初她被人发现的那个衣柜里,姒今面无表情地握住周念的手。傅简让其他人退后,自己给顾容打下手。
顾容从birkin里取出朱笔符纸,染了丹蔻的红指甲捏着一对白烛,有种诡异的矛盾感。
周岳脸皮子抽抽,就靠这两个女人,真的能成?
顾容转身道:“等会儿我点上蜡烛,就算开始了,最好有亲近的人能帮着把周念唤回来,你和周思诚谁来?”
周岳自告奋勇,当然是他:“怎么唤?”
顾容挑挑眉:“喊她的名字,帮她回忆她印象深刻的记忆,多提点让她在乎的事。这次的办法没有先例可以借鉴,也就是说要做好失败的准备,明白?”
就知道不是百分百能成。周岳咬牙应了:“我明白。”
这间屋子出过命案,又久无人气,点上白烛时更显得妖异。
他开始回忆起自己跟周念相遇的经过。说来也是此生可称可道的经历:那时他还是个道上混的愣头青,凭着一身本事挺受上头赏识。有一次上头绑了一票大的,命他带几个人看守一个人质,他算个小头目,过去跟人喝白干推牌九,也没在意绑的是谁。
直到底下一个马仔跑来跟他禀报:“岳哥,那女的说她也要来推牌九。”
周岳嘴上叼的烟都笑掉了,听过人质哭爹喊娘的,闹绝食的,色诱绑匪以求逃脱的…没见过要来推牌九的。这玩的是哪一手?
他亲自去仓库里看那人质,是个十几岁小姑娘,一身毛绒绒的衣裳穿得像个雪团子,见人就笑。周念眼睛又大又水灵,笑起来就是个又蠢又可人的邻家小妹。
他问她:“会推牌九吗?”
周念眨巴两下眼睛:“不会啊。”底下哄笑一片,她哼了一声,“不会就不能教我啊?我都在这好几天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能跟你们玩吗?”
旁边一个马仔笑完了,还挺藐视她,转头说:“岳哥,别着这小娘们的道。这年头小姑娘都看多了安全教育片,警方教得可顺溜了,什么麻痹敌人,争取逃脱机会。”
周岳呵了声,吐出口烟圈:“我们玩的都是大的,你有钱么?”
周念摊摊手,只眨了下半边眼睛:“你们不是要我爸妈来送赎金么,那么多赎金,不够我玩啊?”
要不怎么说以貌取人呢?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都撂下这话了,周岳突然就笑开,掐灭了烟:“成,爷陪你玩儿。”
一群大老爷们把牌桌搬去了仓库里,里头昏天黑地也看不出白天黑夜,就这么玩了好几天。周念还真一点耍花样的意思都没有,该吃的饭照吃,该玩的照玩,一点小姐脾气都没有。偶尔牌桌上老爷们玩嗨了爆几个粗口,那她开玩笑讲黄段子,周念脸色不好,周岳下意识替她把人瞪回去。就瞪了这么一回,她把他当恩人似的,贴上来问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