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无奈的笑,“我说话的时候你已经迈上去了。”

她有些怨怼,脸颊气得红扑扑的,又不敢发作,只在那里嗫嚅,“就是你不好,总是这样,存着心的捉弄我。”

容与觉得很冤枉,“我何尝捉弄你来着!我顾全你还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捉弄你!”

女人确实难伺候,既小性儿又爱矫情,你肝胆赤诚的待她,她还要挑你的刺。他笑着看她,倒是一丁点都不生气。她还小,连发起脾气来都是可爱的。

布暖听了他的话,心头弼弼的跳,脑子里也乱成了一锅粥。手上无意识的一遍遍擦颈子上的皮肉,直来回揉得发红了也不自觉。

他那样随意的一撂,自己竟认真起来。没错,他时时都拂照她,来长安前她并未对他抱多少希望,她知道舅舅是办大事的人,必定不会问家里的事,她唯一能依赖的就是外祖母。到了如今和设想的不一样,反倒是舅舅料理她多些,她也不再同他有隔阂,想来总归是骨肉,在这个家里她真正的亲人只有他。

可有些奇怪,她见到他时的感觉总是不寻常的。头顶的叫蝉成片的鸣,连绵不绝像水浪。已近正午,低低勒住胸脯的兜儿包得她满身汗,她把手按在腮颊上,手心是冰凉的。

他顿住脚告诉她,“今儿贺兰领着李量来提亲,恐怕只是个开头,后面的事也少不了,你诸事要小心些。”

说起这个她简直想哭,“我又没有招惹他,做什么要这样?”

容与不说话,远远看对岸的柳与长亭,天是湛蓝的,偶尔有流云划过。人生就是这样,前景不可预知,就像这天气,前一刻还是狂风暴雨,后一刻却是晴空万里。有时女人的过错不在骄纵作伪上,怀璧其罪,单因为长得美丽而增添麻烦,古往今来实在太多。

通常平民百姓的女儿遇上这种事,逃不脱任人宰割的命运。好在布暖生在朱门大户,他要护着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天越发热了。”他拉长了音说,背着手,一步步走得很慢,“中晌吃什么?”

布暖嗯了一声,奇道,“舅舅不上军中去了?”

他低头道,“今儿提不起劲来,等入了夜再说。”

布暖想了想,木讷的说,“吃不吃不打紧,厨子送什么就吃什么,没别的讲头。”

容与温吞道,“竹枝馆的湖里沉了个瓜,昨儿汀洲放的,到现在都没捞出来。你过那里去,我捞了给你吃。叫厨房送两碗凉粥并几个小菜到竹枝馆,湖上凉快些,晌午就在我那里用吧!”

布暖的嘴角忍不住仰起来,也不应,只默默跟着他走。来了近半个月,还是头回单独和舅舅吃饭,一种欢快的情绪几乎突破胸腔,磅礴从心底喷发出来。

路过烟波楼时看见乳娘在荫头下立着,她挥了挥手,“别等我了,我上舅舅那里吃饭去。”

容与照着先前想头吩咐了湖边待命的小厮,踅身上水廊子,走了一段不见她跟上来,不由回头看。

她叫乳娘拉住了说话,那奶妈子边说边朝他这里瞥,他能料到她在同布暖说什么,也不觉气恼,耐着性子站在日光下等她。

乳娘冲他纳福,“六公子,奴婢先领小姐回去换衣裳。鞋都是湿的,瞧这一身污糟猫,别晤出毛病来。”

那奶娘总和她念过经了,容与望过去,她拉着脸,从乳娘的禁锢里抽出手,不情不愿的对他喊话,“舅舅先回去,我收拾好了就过竹枝馆。”

他点点头,复往湖心去。布暖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发躁,满脸不快的跺脚,“乳娘这是做什么!”

乳娘拉她进楼,叫人打水取衣裳来,边道,“出了这种事怎么不同我说?你这孩子样样瞒着我,要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向洛阳的老爷夫人交待?”

布暖知道她无非是操心贺兰找茬,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提亲,又不是抢亲,你怕什么!”

乳娘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你缺心眼么?那贺兰敏之是何许人,离抢亲还差多少?我起先只当真有人来说媒,还念了半天的阿弥陀佛。这倒好,要不是玉炉从汀洲那里打听到了实情,我还蒙在鼓里呢!”

她嘟囔着,“你别勾我的痛处,我才忘了,你又给我来一刀,什么趣儿!”她惦念着要往竹枝馆去,催促道,“快些,舅舅那里等着的。”

乳娘绞了手巾给她搓背,又扑上了粉才慢声慢气道,“你别嫌我啰嗦,你年轻不留神,六公子虽是至亲,该当避嫌的时候还是要仔细的。竹枝馆别人上不去,边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孤男寡女……没得惹人说嘴。”

布暖惶然抬头,越想越上火,涨红了脸道,“说什么嘴?我和舅舅……谁敢说嘴?”

边上香侬忙道,“你瞧,一点就着了!秀不过叫你提防进退,你急赤白咧的干什么?不过依我说,外甥女和娘舅亲也在情理之中,拿这个说事儿的人才是心怀鬼胎的。”

“你懂什么!”秀狠狠斥道,“甥舅不在五伦之列,走得近了绝计不成!”

布暖甩袖道,“谁听那昏话!好好的,往后连自家舅舅也不敢亲近了。”

秀给她披上画帛,幽幽道,“你知道汉惠帝娶张皇后的事么?那张皇后不是惠帝的亲外甥女么?甥舅和叔侄不同,叔侄可亲,甥舅就免不得有忌讳。我不是叫你远着六公子,只劝你自己拿捏分寸,何必叫人诟病。”

布暖并不放在心上,口头虚应知道了,神魂早就飞到竹枝馆里去了。

湖上世界清幽雅致,没有岸上的蝉鸣震天,唯有湖风吹过门上竹帘,磕在木头框子上发出托托的声响。

撑开东边直棂窗,正和烟波楼西窗遥遥相对,容与坐在窗前,四周静谧,时间也过得浑浑噩噩。伸手翻桌上的兵书,翻了几页便调过头看烟波楼方向。书上写了什么没看进去一半,只怙惙着换个衣裳要这半天,是否那乳娘同她说的话给她抻了筋,她痛了,于是不来了?

他叹了口气,坐在凳上开始出神。也闹不清怎么回事,总觉人是虚浮着的,像被一根细细的绳索吊着,四面不着边。也不敢挣,怕挣狠了绳子断了,摔下来会粉身碎骨。

有些东西理得清,有些东西不能理。就那么原封不动的放着,不要去触碰,就是最好的。

弥济桥上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雪缎襕裙,撑了把桃红的油纸伞,翩然而来,画中人似的。

他想起身相迎,计较一番似乎太过郑重,失了长辈的体面,遂强自按捺住了仍旧正襟危坐。

她渐渐近了,日影透过伞面,有淡淡的嫣红投射在颊上,红晕若施脂。她抬眼探望,从半开的窗扉里寻到他的脸,便抿着唇,轻浅一笑。

他脑中铮然一声响,突地想起来水里的瓜还没捞,立时找着了冠冕的理由,忙离了座儿到门前去。

她说,“舅舅,我接着我阿娘的回信了,说问外祖母的安。还让带话给舅舅,我不懂事,小孩子心性,请舅舅多包涵。”

她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有些不屈,还有些扭捏。他唔了声,蹲下身子去够栏杆上牵着的网兜,把瓜提溜上岸,捧着往屋里去,边道,“到底还是做母亲的了解你,不过也太见外了些,自己人还用得着打圆场!”

她傻傻斟酌了一会儿才品出他话里的意思,登时翻着白眼嗔起来,“我分明是极懂事的,母亲太过自谦了,是不是,舅舅?”

他忍笑道,“你要我违心的夸你么?”

她噘了噘嘴,“那倒不是,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他回身到墙上取了剑来,就着银盆里的水拧了巾栉擦拭剑身,看她一眼,不由又笑,“人家姑娘脸皮都薄,你单是这一点就和她们不同,任她们怎样追赶,也不及你分毫。”

布暖不情愿了,这是赤裸裸的损人。舅舅明明是最严谨的,可越相处,越觉得这人不似表面那样稳妥。难怪说物以类聚,他和蓝笙认识了二十多年,骨子里没有共性,也混不成铁哥们儿。

他举起剑,就势一砍,那瓜应声而裂,红的瓤,鲜艳如血。不知从哪里旋摸出把银勺来,往那半个瓜上大刀阔斧一插,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她愣住了,乜了乜那把剑,疑心他曾经拿它杀过人。

容与低垂着眼皮,“我战场上用刀,从不用剑。”

第三十六章 消凝

她放心了,揽过那半个瓜一点一点舀着吃。书香门第的闺秀典雅,厨房里每每送来时令瓜果都是精心切成块码好的,像这么粗鄙的吃法倒也新鲜,颇有些豪迈的气度。

那厢容与说,“过几天知闲娘家哥哥娶亲,你跟着外祖母一道去。”

她掖着嘴问,“你去么?”

他点点头,不单是因着知闲,更因为蔚兮是他的姨表兄弟,又是朝中同僚,再忙也得抽出空来。

他踱到墙边,重又把剑挂回原处,一面道,“我和蓝笙都去,那日人多,你不要独个儿走动。不离开家里人,便万无一失了。”

她搁下勺子,恹恹道,“我不想去,我这样的身份,到那种地方叫人当笑柄不成!你和外祖母去就是了,我一人在家里也不碍的。”

他皱起了眉,“什么笑柄?谁能知道你的事?你别多想,你母亲把事情安排得很好,绝不会有任何风言风雨。”

她两手交叉起来搂住自己的脖子,脸上神色黯然,“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知闲姐姐家里的人一定会知道,她会关照他们提防我进新房去,不叫我乱走动,不叫我乱碰东西……我想想,这比打我耳刮子更难受,还干什么去?”

她又捂住脸,似乎很尴尬。容与怜悯的望着她,她总能轻而易举牵扯他的神经,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他疼痛的。他明白她的心思,她心里还有魔障,她越不过自己那道坎。她害怕别人轻贱她,宁愿把自己幽囚起来。

上回青庐的事对她的打击应该是很大的,她表面上豁达,可毕竟是个心细如发的善感女子,别人一句无心的话,都会在她灵魂上烙下烙印。也许埋得深,不能一眼就看见,但病灶始终在那里,隐隐作痛。

他又有些怨恨知闲,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其实真正要摧毁一个人,有时只消一个表情,一种姿态。她已经让布暖恐惧了,在布暖最不自信的时候,他无数句激励劝慰,根本抵不过她稍稍鄙夷的一抹眼神。

“是你多虑了。”他艰难的说,“知闲答应过我不把你的事向家里人透露,你只管放心,万事有我,你要是不愿在外祖母身边,跟着我也使得。”

她慢慢放下手,歪着头忖了忖,然后腼腆的笑,“我才不!你要和男客在一处的,我像个尾巴似的粘着你,回头连累你被人笑话。”

“我领着自己家的孩子,谁吃撑了来笑话?”他说,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

她似乎不快,沉着嘴角道,“我不是孩子,我三月里就及笄了。你瞧我,我长得也不矮。”她纵起来,站在他面前拿手在头顶上比了比。她还未成人,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将来长到他肩膀这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容与哂笑,“是不矮,才到我腋窝。”

她鼓起了腮帮子,“那不是因为我矮,是因为你太高!”

“是么?”他想了想,“说得有道理!”

她斜着眼看他,瞳仁儿黑白分明,是世上最纯净的颜色。他坐在桌前整理文房,她就在席垫上倚着凭几。他转过脸瞥她一眼,然后心境就豁然开阔起来。她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便是快乐的,大人的世界太多勾心斗角,他和她在一起,她娇言憨语的,他应对时不必考虑太多。就算一时说错话惹她生气了,他还能板起脸端大人的架子,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实在好玩得很。

“那你到底去不去?”他的手指在书的扉页上轻抚,“我不想把你一人留在家里。”

他想让她去她就应该去,可不免又担心,那样人多嘴杂的地方,谁能预料到会发生的事?知闲嘴上答应他,私底下怎么样天知道!她渐渐开始抵触知闲,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就是瞧她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

她缓缓摇头,“我不想去,我怕听见人家背后嚼舌头。”

他也不强求,搁下牍诉道,“也罢,不去就不去吧!我正好要往睦州办差,那日就不回来了。”

“你要往睦州去?”她直起身子,大大的忧心起来,“是平叛么?为那女皇帝的事?”

“什么女皇帝!不过是个会些妖术的道姑。”他此去倒并不是为这桩事,如此小规模的起义,一个州府就能镇压下来。他是往那里巡营,朝廷要抽调两个折冲府戍边,少不得和那里驻扎的将军交接。不过瞧她发急的样儿,他又生出点逗弄的心情来。话说得含含糊糊,像接赋,只接了上半阙,下半阙有意顿住。

她反反复复思量,到底“会法术”是个什么样的定义,是不是如同画本上讲的狐狸精一样,会撒豆成兵,会迷人心魄?她莫名觉得可怕,惶惶望着他,“一定要去的么?”

他颔首,“一定要去,这是陛下的旨意。”

她哦了声,顿了顿问,“那蓝笙呢?他会和你一道去吗?”

他低头摆弄桌上的寿山石镇纸,“蓝笙是左威卫府的人,自有他的公差要办,怎么能时时同我在一起呢!”

那怎么办?她哑然怔在那里,才发现大将军的名号听来威武,实际上要担负很多危险。

“你又不会捉妖,干什么偏叫你去?”她嘟嘟囔囔的绞着手指头,“你才刚还说要去叶府观礼的……”

“是啊。”他漫不经心去提起笔来,一面在公文上勾勾画画,一面应道,“反正你不去,我在那里呆着也无趣,便在睦州逗留两日,等过了日子再回来不迟。”

布暖转过弯来,笑道,“舅舅真是的,非让我去就说嘛,弄了这些弯弯绕,可把我吓了一跳。”

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想着你到外头去,多接触些人是有好处的。你还记不记得幽州的表姨母?她女儿上年才殁了的,我昨日修书给她,把你如今境况同她说了。她夫家不在朝野为官,认识的人也不多,你就顶她女儿的名,这样一来,往后选婿也不必顾虑什么了。”

她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匿,别过脸道是,心里只觉难受。他终究和所有人一样,操心她的婚嫁,唯恐她将来没有着落,要在沈府蹉跎一辈子。

她不再说话,容与暗忖着是不是自己过于急进,又叫她误解了。一时两下里都缄默着,半晌她才道,“舅舅,其实自打夏景淳过世起我就想过,这世上有好多人即便相爱也没法子在一起。我将来能不能嫁人都不打紧,我同母亲说过,当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绞头发做姑子去。把这辈子的姻缘攒起来,留到下辈子再用。”

他没有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哀伤,他说,“你这孩子……”

她屈起手臂伏在凭几上,他的侧影孤单单的,目光低垂着,那神气似乎有种温柔的怜惜。她苦笑,心平气和的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主张,但如果哪天必须出阁,只要舅舅吩咐,就是让我去做人家的妾,我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他手上一顿,不由带了些恼怒,轰然拍了下桌子,“你混说什么!”

她吓得激灵了下,怔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若有所失的低语,“我说的是真心话,我都听你的,你叫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