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来运家的尴尬道:“那位贵客不一样,封山令…就是为了迎他罢了。”

郁暖有点手脚冰凉,睁着深棕的杏眼,小声慢慢道:“那你说,他是什么人啊?”

她说着话,眼圈就红了,也不晓得是被吓得还是被惊的,捂着肚子小脸苍白,糯糯抿着唇瓣。

周来运家的也没想到自家夫人这么害怕啊,这这不正常啊,于是赶忙上前扶着她道:“他也非是甚么特厉害的人,不过是…江南总督府的庶出公子而已啊夫人,您莫要害怕的,现下的权贵都一个样,出门到哪儿都排场大的很,但惊扰不到您。”

郁暖看着周来运家的,眼眶泛红,慢吞吞怯懦道:“那可真是霸道,我最不欢喜这样的人了。”

周来运家的:“咳…其实人还挺好的。”

您以前可欢喜了。

抱着不撒手,粘在怀里叫夫君,要硬是要给他生孩子的…那种喜欢。

郁暖却认真评价道:“他看着文质彬彬的,其实不算甚么好人。回想一下,套了我不少话,自己倒是一句没多提,城府太深了。”

虽然棺材铺老板之类的并不是实话,回想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应该闭嘴的,她可能会被打死吧?

不被打死也好不到哪儿去。

“咱们离他远些,万一他往后再路过,你也不要放他进来了。不然我会生气的。”

周来运家的:“……”这叫奴婢怎么接话呢?

郁暖认真道:“听见没呀?”

周来运家的老老实实道:“懂得了。”但真来了奴婢不敢拦,您要不自己把人轰走。

待回了主屋,郁暖一个人坐在榻上,透过茜纱窗看着外头的烟雨朦胧,还有一汪清凌凌的池水,忍不住叹口气。

好日子要到头咯。

她摸着肚皮自言自语:“宝宝呀,你甚时候才能出来和娘亲作伴呢?”

“还有啊,你真的只有八个多月吗?”

“太胖了罢?我明明没吃那么多的。”

她也不晓得,胎儿过大会不会难产啊,听上去有点可怕。她甚至不敢保证,自己有没有力气能顺利把孩子生出来,想想便有些忧心的。

郁暖想着,又四脚朝天瘫在榻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长发凌乱铺散在榻边,她的面颊红扑扑的,睡得有些香甜。

隔天周来运家的服侍郁暖起床。

郁暖难得能睡到接近晌午,便有些叹气与她抱怨道:“最近愈发嗜睡了,一醒来日头当空照着,我都不想出去走走。”

周来运家的柔声安慰她:“您已经起的很早啦,都没有错过午膳呢。”

尽管她非常真情实感,但郁暖仍觉得自己被讽刺了。

什么人才会每天一觉醒来吃晚饭啊?

郁暖觉得自己忽然有了斗志,她得证明一下,自己其实没那么懒的,况且多走路也好,昨晚睡前…睡前??她好像还在担心难产来着?

于是郁暖认真问她:“现下山上能行路没?”

周来运家的微笑道:“能了,趁着天光整好,路也平坦,您若想要去庙里也成。”

郁暖便点头道:“收拾收拾,我沐浴过后,想去庙里上柱香。”

她就是忐忑的,临时抱佛脚也好,求佛祖老爷保佑保佑,让她母子平安便好啊,没人为她求,她自己求也很安心。

周来运家的这趟没反对,笑眯眯侍候郁暖沐浴,又给她穿了件灰色的朴素衣裳,手把手将系带系上。郁暖照着铜镜也觉得好着,那可是通身的虔诚认真,佛祖一定会被她感动的。

然而上山路上,郁暖便发现后头一直有轿子跟着,虽说算不得近,但也没有离得很远,让她觉得有些不适意。山路清幽僻静,原本她带着一个仆从走,便能感受更多妙处,如今有一堆人跟在后头,便十足的头疼起来。

周来运家的瞧出她不乐意,也只哄她:“您为着诚心,想要一步一叩首都成,只若因此不爽利了,佛祖也不觉宽慰的。”

郁暖看了她一眼。周来运家的自从昨儿个下午便有些奇怪。

往常事事顺着她的,今儿个倒好,态度软和中带着强硬。

郁暖也没有执着了,余姚山山路算不得陡峭,更遑论从庄子门前延伸出的青砖路更是平坦,但她走了小半仍是觉得受不住,只因肚子太大了,小腿肚都乏力的很。

于是郁暖微红着脸坐上了软轿,她以为是山路太长,但到了山顶的无像寺才发觉,可能是她走路太慢了。

这个点,寺里却没什么人。

这也是郁暖来江南这许久,头一趟进这间寺庙,不由有些新奇。

来接待她的是寺院的方丈,瞧着也年逾古稀了,一袭袈裟朴素得很,眉毛花白垂落,也不曾问她是要做甚,带着郁暖往里头走,步子慢的像是在散步,后头只跟了一个周来运家的,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没解释。

郁暖总是要问一句的,于是低声道:“感业大师,我今儿个来,是为了腹中孩儿祈福,不求签文,也不做旁的…您看能不能…”

大师顿住脚步,合掌嗓音平寂道:“女施主是客,来无像寺是缘,只福分已求,佛祖于净土早有感知,再求无意矣。”

郁暖皱了眉,轻声问道:“您要带我去何处?旁的事体我想便罢了。”

大师微笑道:“余姚山封,女施主既能上来,想必一早便知贵客在此,又何必退却。”

郁暖有些惊恐的颤着眼睫回头看着周来运家的,而周来运家的头更低了些,都快戳进地里去了。

郁暖立即顿住脚步,死也不肯往前了,只声音低柔道:“我不去啦,小小一民妇,怎好叨扰…贵客呢?”

大师很理解的点头,却道:“然我们已至院里,施主不与贵客吃杯茶再走?”

郁暖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在想事,跟着方丈走路也不知拐到什么地方。

她的紧密呼吸着,退后两步,苍白着脸柔弱道:“我的肚子有些不舒服,一抽一抽疼的厉害,现下进去便是惊扰了贵客,这怎么好的…啊,疼…难受…”

大师的面对着郁暖,神情有些古怪,或许是他活到这么老,也没见过这么娇纵不讲道理的贵妇人,或许是因为,他看见了郁暖身后的男人。

然后,郁暖便听见属于男人的淡淡嗓音:“传大夫来,给她瞧瞧,到底哪处疼。”

郁暖的肩膀一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咪,手指揪住袖口,却不敢转身。

方丈双手合十,无奈告辞。

尘世中的痴男怨女,恩怨纠缠,实在太复杂奇妙,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幸免,他这出家人还是罢了。

周来运家的深吸一口气,对郁暖背后的方向一礼,看了自家姑娘一眼,满眼都是担忧,却还是退下了。

郁暖听到男人平缓道:“昨日承蒙夫人招待。”

她只好转身,垂着一张苍白的脸,这下肚子彻底不疼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却听见面前的男人没有什么语气道:“却不想,在下与夫人这般有缘。”

郁暖听了想打人。

她还是抿唇轻声道:“…是,有缘。”背后冷汗直冒。

他微微一笑,示意道:“且坐。”

郁暖不看他,却看见他面前的棋盘,错综复杂黑白厮杀,横竖她是看不懂的。

男人一席朴素僧衣,肩宽而修韧,他将棋子一粒粒收纳回盒中,垂落的明黄色佛穗微摆,吸引着郁暖的视线。

微风吹过,树上的落叶簌簌落下,在棋盘上,在她的发顶,她只是垂着纤细脆弱的脖颈,一言不发,乖巧的很。

男人把黑子往她面前推,平静道:“对弈一局?”

郁暖顿了顿,有些惭愧道:“…我只会下五子棋。”

他沉默了。

郁暖觉得,如果原身是郁大小姐,那一定会恨不得掐死她。毕竟身为长安第一才女,博古通今不说,下棋怎么能不会?那和草包有什么区别?

是的,她承认,她就是草包本包。

所以还是不要献丑了。

灰色僧衣的男人没有再说话,但如果郁暖抬头,便会看见他眸中浅淡的笑意,但大体上他还是没有甚么神情的。

很快,便有大夫提着箱子进院,跪在一处行礼。

男人并不避讳道:“平身。”

他又慢慢道:“给夫人诊脉。”

大夫见郁暖,尚有些诧异。

他不记得皇帝这次下巡带了皇后出来,那是一点风声也没有的。长安城中最近也流传着皇后有孕的消息,却未被证实,也不知到底几个月了,大多数人觉得确有其事,但陛下也从未亲口提起。

却不想竟然是真事。

郁暖只觉底下长了钉子,舒一口气,尽量语气柔和平静道:“我先头在家诊过脉了,谢您好意,不必了罢。”

男人似乎笑了笑,带着慢条斯理的语气道:“卖寿材的丈夫聘的大夫?”

郁暖的脸一下就红的滴血,梗着脖子羞耻极了,坐在地上身量娇小乖顺,像只被主人拎着脖子来回逗弄的兔子。

大夫:“……”

所以陛下在说什么?皇后在说什么?打情骂俏还是真吵架了?

神仙吵架他真是一句也听不懂!

接着郁暖抖抖索索的任由大夫给她切脉,问的问题,回答的也十分乖巧。

大夫把大多数结论写在纸上,给郁暖口述的就比较容易听懂:“因您怀了双胎,故而用膳食上头也要注意补足,平日里用膳注意均衡些,再者虽月份大了,行路比寻常妇人艰难,也不要避讳多动…”

郁暖听了一堆,脑中轰隆隆电闪雷鸣,耳朵也不好使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她怀了双胞胎?

郁暖简直难以接受。

她太了解自己的身体了,虽然不至于说强弩之末病入膏肓,却也比寻常人脆弱,生一个便要了命了,说不得九死一生去阴曹地府记上名姓儿了。

两个…那岂不是完结?

她摸着肚子的手,一下下的缓缓冰冷起来,像是所有的热度都被孩子吸附走了。

郁暖有些怔然的抬头,终于对上男人沉黑淡静的眼眸。

郁暖不知怎么的,眼眶酸酸的,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鼻头都泛了红,胸口起伏着有些抽噎的前兆。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这种体质还怀双胞胎,老天尽折腾她。

她又捂着脸,觉得自己不分场合,十分丢人了。可是面对他,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只想哭的更大声些。

刚开始哭的原因,或许是恐惧,可是后来又滋生了微妙的转变。

她太过投入,令大夫也目瞪口呆,讷讷的不知怎么说,场面一度失去控制。

感官麻木时,她的腰间却有沉稳的触感,她反应过来之前,却被男人毫不拖泥带水的一把抱上桌案。棋子哗啦啦掉在青砖地上,黑白交织凌乱,也敲在郁暖心头,而雪松清冷优雅的香气,却令她忽然放松下来。

男人屈膝在她面前,他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触碰上少妇的鼻尖。

皇帝用微凉的指节,为他的小姑娘一点点拭去泪水,明黄色的佛穗在她面颊上,沾染上她的眼泪,使她面上丝丝痒。奈何泪水却越擦越多,她哭得愈发起劲。

郁暖听见男人低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很早前,大夫很早便同朕道,你怀了双胎。”

“朕怕你恐惧,便不舍与你讲。然最近朕才觉得,当时的做法并不正确。”

他像个长辈般谆谆善诱,嗓音平和而温静:“我们阿暖,不能遇事就躲。要懂得去接受它,越过它,懂么?”

第80章 第八十章

郁暖坐在他面前哭着, 仍是满怀希望逃避道:“那一定是不准确的, 我怎么可能怀的是双胎呢?明明就是个女儿,她来梦里寻过我的,头上还簪了一朵浅紫的小花儿…”

她非常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做梦都梦见给她做小衣裳, 梳头发, 带着孩子一道出去郊游,想想就很有童趣。那小女孩仰着头瞧她,扑闪着大眼睛软糯糯的叫娘亲, 那可真是心肝都能颤个不停。长大以后闺女亭亭玉立的, 相个俊俏探花郎归来, 和和美美的一辈子。

反观男孩有什么好?

到时候还带个儿媳妇归来气她, 她可要伤心死了。

郁暖脑袋里想什么, 自然不可能说出来, 而她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撸起袖管面目狰狞斤斤计较开启婆媳斗争, 正常人一定难以与她有共鸣。

不但正常人不能想象, 就是陛下也一时没想到这茬。

毕竟,身为一个担惊受怕的孕妇,郁暖的情绪偶尔也十分敏感多变。

于是他温和抵着阿暖的额头,耐性诱导她:“男孩长大了能护着娘亲,不也很好么?嗯?”

作为婆媳伦理剧常年受众, 郁暖抽噎着认真道:“长大了要护着他媳妇, 不要娘亲了,媳妇和娘亲争辩了, 他帮着媳妇私底下骂娘亲,他不想当双面胶,娘还不想粘着他呢,可我十月怀胎容易么我,生孩子多疼啊,疼死我算了…”说着悲从中来,竟然哭得快要避过气去。

男人的眼睛暗了暗,捏着她的唇瓣道:“甚么死不死的,成日不懂事,从前教育你的又忘了。”

他的手指微凉而修长,却把她的唇都捏的像鸭子嘴巴,郁暖睁大眼睛拍开他的手道:“您谁啊,我不记得您了,谁记得您从前唠叨甚么?”

郁暖絮絮叨叨总结:“男孩都是来讨债的,不喜欢不喜欢。”

纵使修养再好,陛下的面色也有点沉。

谁同她灌输的这些想头?

她自个儿只有那么小,倒是想好怎么讨厌儿媳妇了?这得多少年以后的事体?倒是异想天开起来,满脸凝重忧国忧民的样子,实则脑瓜子里头想的皆是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偏她还这样认真。

一旁的大夫:“……”脖子往后缩,尽量让主子们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陛下不允许,他也不能争辩。

可双胎之事的确非是极端精准,但医术到了一定境界,再加之观测判断,十有八九绝错不了。

而且,说实话双胎都是女儿的可能,并不比有个小太子要大。

郁暖脑袋迟钝的转过弯来,才发现自己话太多了。

从知晓封山开始,她便猜到一些了,但现下这般纵着性又坦然,仿佛涓涓细流在血管中舒缓流淌,那样日复一日的常态感,她自个儿也没预料到的。

原本的满腔怯意和逃避,竟然哭两声便跑没了,现下只剩下一点羞耻和茫然。

她坐在桌案上,两条腿晃荡着搁在男人膝上,穿着绣鞋的脚纤巧玲珑的,不安分的扭动着。

她偏着头慢悠悠对他道:“我不认得您,真奇怪,为甚与你说那么多话?我得走了。”

郁暖说着,眼睛里先头便含着的一包泪水,哗啦啦流下来,但杏眸中有些亮晶晶的。

大夫在一旁垂手候着,那可真是煎熬啊。

夫妻吵架,他这样的外人却受罪,从将来的婆媳伦理关系,扯到夫妻情谊,扯到重女轻男(),甚至还包含幽怨的装作互不相识,那可真是有些复杂。

说真的,他到现在还没听懂。

终于陛下想起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可退下,大夫如释重负,赶紧行了礼儿,提着医药箱子往后退,却听陛下忙里抽闲吩咐道:“治喉咙的药换一套,朕看她恢复的不好。”

郁暖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受到了置疑。

恢复的不好,岂不是在说她公鸭嗓,特别难听?

她说不上来自己甚个心情。

其实他也没说甚么,但她却莫名一惊一乍的。

这话绕来绕去也能戳中自己的七寸。她仿佛,前些日子便害怕自己的声音被某个人听见。

虽然并不难听,却想把最美的一面都展示给他,最好最好。

除了在原本世界的事情,她真甚么也不记得了,但以她对自己性情的了解,还有完全独立清醒的认知,郁暖这段时间一直在猜测,她或许忘了甚么。

即便不记得了,但心怀的情感却仍旧存于心窍,毫不能忘,却仿佛没了实质的寄托,而变得自我怀疑与矛盾。

郁暖想,她对自己的过往,或许又能有进一步的认知了。

但忘记的东西,却让她望而却步,并不敢再多言甚么,即便心里纠结疑虑,也情愿憋着不讲的。

她亦在思考,自己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郁暖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感觉很复杂,但由于脑中空空一片,所以她更向往自由清净些的日子,即便没有他也好,而不是与他痴缠在一起。

即便她仿佛潜意识里,都并不觉得他的到来很值得惊讶,仿佛他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

但毕竟是下意识的事情,在真正的思虑中并不占有主导地位。

郁暖还想着,却已经被他打横抱起来。他把她抱得很紧,男人的力道既硬又刚强,叫她腿弯处的骨头都被勒的生疼。

她蠕动了一下腿,暗示他力道太大了,嘴上却轻声道:“我得归去了,之前招待您的恩情,您不必记得这么牢,不如就此作别罢。”

“叫我的夫君晓得了,那可不得了呀。”

“他脾气很坏,而且下手又毒又不知轻重,并且不爱听劝,又非常独断专横,甚至非常霸道冷漠,并不是个好东西,年纪还一大把了,是个实打实的老顽固,故而一定要按着棺材板子抽您了。”

挺好,九个缺点一次骂完,没想到他这般不是个东西。

她甚至什么都不记得了,成天胡言乱语不识数脉,可闭着眼胡诌也能每样都能踩在点上。

不得了,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