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正事,缸子问他:“杨静今儿来过医院了,你跟她见上面了吗?”

“没有。”

缸子好奇,“她下午两点就往公司去了,你那时候不在公司?”

杨启程没吭声。

连日作息颠倒,他昏睡了一下午,醒的时候是六点半。

她要是两点多就到了公司,那什么时候走的?

“还有,王悦提醒我才想起来,她来的时候,左手上缠着一圈纱布,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当时没注意,也没问她。”

杨启程点头,“回头我问问她。”

缸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跟人面谈的事,还得麻烦你跑一趟,我这儿…”他叹了声气。

“知道,”杨启程把文件拿回来,“你只管操心你的。”

从医院离开,上了车,杨启程掏出手机,又给杨静拨了个号码。

仍是无人接听。

他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八点。

他翻通讯录,找出今天值班的前台的号码,问杨静什么时候来和离开公司的。

“到的时候是两点半吧好像,走的时候我正要下班,应该是六点。”

“一直在公司?”

“是啊,不是在您办公室里吗?”

杨启程道了声谢。

两点半到六点,三个半小时。

杨启程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又给杨静打了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吃完饭,到公司放了东西,去酒店里洗了个澡,看时间,九点,又打一次。

这回,响了两声,总算接通。

那端,杨静声音有点儿喘。

杨启程拉开窗帘,点了一支烟,“在哪儿?”

“哦,不好意思,”杨静大声说,“我室友出了点事,我临时买了飞机票,马上得回去。”

“几点起飞?”

“还有半小时,刚刚在办登机过安检,没有注意手机。”

杨启程“嗯”了一声,“还回来吗?”

那端静了一下,“…不知道,可能…”

杨启程吸了口烟,“你手受伤了?”

“…没事,不小心被玻璃扎了,已经快好了。”

杨启程缓缓地将烟吐出来,目光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安静了很久,他以为电话不小心挂断了,略微拿下来看了一眼,还是在通话中。

片刻,杨静声音里好像带了点儿笑,“哥,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我怎么不好意思。”

“公司都快破产了,都要扫大街了,还逞强。”

杨启程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供你读书的钱还是有的。”

那边声音低了一点,“…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杨启程还要再说,杨静又抬高声音,“马上要登机了,到帝都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杨启程“嗯”了一声,让她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他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上。

夜空沉沉,像已经睡着。

他静静地抽完一支烟,拉上了窗帘。

第44章 (44)往事(上)

深夜的校园,枝桠在地上投下交错纵横的阴影,行李箱轮子压着路面,一道一道滚过,轱辘的声音显得夜越发空旷。

抵达宿舍,杨静被舍管拦下来,先登了个记。

宿舍楼里大约已经不剩下几个人,整栋楼静悄悄的。

可能是哪个水龙头没有关好,经过二楼时,杨静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

到达宿舍门口,她将行李箱立在一侧,掏出钥匙开门。

刚插、进匙孔,杨静听见里面警觉的一声:“谁!”

杨静忙说:“梦梦,是我。”

打开门,里面一股食物尚未散去的浓郁香味。

韩梦惊讶看着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静把箱子拖进屋,“有点事。”

韩梦在冲泡红糖,“什么事这么着急?你可以明天一早回来啊,这么晚了,一点儿也不安全。”

杨静在自己床位的下铺坐下,把缠在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

韩梦瞥她一眼,看见她左手,一愣,“你手怎么了?”

杨静摇摇头,“没事,玻璃扎伤了。”

韩梦立在那儿,静静看她片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杨静仍是摇头,起身问:“有多余的热水吗?”

韩梦指了指靠在墙边的暖水瓶。

杨静用热水简单洗了一下,脱了衣服预备上床睡觉。

然而手上有伤,自己爬不上去。

韩梦沉默地过来,帮她把她的床单和被子从上铺抱下来,铺在下铺床上,“你睡这儿吧。”

杨静说了声谢谢。

韩梦喝完红糖水,刷牙,关了灯,也躺去床上。

夜静悄悄的,她听见杨静翻来覆去。

她坐起来一些,伸出头往下看了一眼,“到底出什么事了?”

房间昏暗,她只能看清楚蜷在被子里的一个大概的轮廓。

半晌,没听见回答,她失望地叹了声气,重新躺下。

外面有风,吹得树叶婆娑作响。

韩梦静静听着,眼皮越来越沉,快要阖上眼的时候,忽听杨静说:“我哥可能要破产了。”

韩梦一个激灵,忙说:“你借我的钱我会很快还给你的。”

“梦梦,不是这个意思。”

韩梦沉默。

杨静翻了个身,侧身躺着,“六七年的事业,垮起来竟然这么容易。”

“我记得…你嫂子家里不是很有权势吗?”

“这回,她也帮不上忙了,”杨静声音平淡,“我想帮,可是…”

从前她帮不上,如今更帮不上。

韩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直知道杨静家境优渥,但平常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奢侈的习惯,和她们一样做兼职,穿最平价的衣服。

“我哥收留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身上的钱,加起来可能就只有八千块,这还是我妈留给我的…”

韩梦说:“那不是还可以白手起家么,现在哪怕破产了,总比原来要好是不是?”

杨静轻声说:“他现在有家庭了,这不只是他一个人事。”

安静片刻,韩梦问:“一点办法也没有?”

杨静没说话,睁着眼,目光定在黑暗中的某一处。

过了一会儿,她说:“睡吧,不早了。”

韩梦叹了声气,跟她说“晚安”。

夜仿佛一双手臂,从背后紧紧地抱拢。

她闭上眼,等梦将她带走。

·

醒来的时候,天空刚刚透出一点红色的亮光。

杨静起床,慢慢地穿好衣服。

水瓶里已经没有热水了,她动静很小地开了门,下楼去打水。

再回到宿舍的时候,韩梦正从床上爬起来。

韩梦打了个呵欠,“你怎么起这么早?”

“你也早啊。”

“我要去做兼职,”韩梦脱下睡衣,穿上毛衣,“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杨静拿水杯毛巾准备去洗漱,“我有事出门。”

半小时,杨静和韩梦洗漱完毕。

韩梦提议一块儿出门,杨静拒绝了,“你先去吧,我等个电话。”

韩梦也不勉强,穿上外套背上包,跟杨静道别,出门了。

杨静站在窗前。

今天帝都大约是个好天气,东边深蓝色里温暖的橘红色正一点点衍开。

她忍不住将窗户推开,风立时刮进来,冻得她皮肤一紧。

原来只是看起来明亮,却并不暖和。

过了片刻,搁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杨静回过神。

接了电话,她拿上包出门。

走到校门口,她看见对面树影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天还没大亮,那车静悄悄的,像个幽灵。

杨静立在原地,神情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平静,然而心里却起伏难定。

她不动,那辆车也没动。

这样过来很久,天色越来越亮,路上车辆开始变多。

早点摊子一个个摆开,白底红字的招牌,写着“豆浆”“油条”“煎饼果子”“哈尔滨烤冷面”…白色的热气和隐约的香味,在晨风中缓缓飘散。

杨静迈开脚步,朝车子走去。

快到跟前,车窗摇下来些,伸出一只手,向她指了指对面的车门。

杨静从车屁股后面绕过去,在车门前停了一会儿,伸手拉开,里面一道爽朗的声音,“我以为这车是隐形的,你花了十五分钟才看见呢。”

杨静没说话,低头弯腰坐上去。

陈家炳手肘撑在车窗上,指间夹了一支烟,并不看她,对司机说:“找个地方吃早饭。”

最后,车停在一个扬州人开的茶社前面。

陈家炳下了车,杨静跟在他身后。

里面卡座用雕花的屏风隔开,陈家炳找了一个靠窗的,喊来服务员。

他把菜单递给杨静。

杨静撇过目光,看向窗外。

陈家炳笑一笑,自己翻起菜单,“龙井一壶,五丁包四个,翡翠烧麦八个,蟹黄汤包两个…”

他点完,也不问杨静意见,直接将菜单还给服务员,“快点儿上。”

一会儿,茶先端上来。

陈家炳慢条斯理地给两人倒了茶,一杯搁在杨静面前,自己端起一杯,啜饮了一口,“…茶不行,龙井还是得去杭州喝。”

杨静只是看着窗外。

陈家炳放下茶杯,“我一会儿还有事,长话短说吧。我能帮杨启程,这我昨天电话里已经跟你说了。”

杨静顿了顿,缓缓转过目光。

昨天傍晚,她接到陈家炳电话,说是他能给杨启程融资,还能替他拿到一个三百万的国外订单,别的不肯多说,只让她马上来帝都,见面详谈。

“做生意的事,你应该直接跟我哥谈。”

陈家炳笑了一声,“我跟他谈什么?一个烂摊子,就厂里设备还值点儿钱,折旧了卖,还不够我塞牙缝。”

杨静看他一眼,极其平静地问道:“那你跟我谈什么?”

服务员端上陈家炳点的东西,精致玲珑的面点一样样摆在白瓷的盘里,模样煞是好看。

陈家炳似是食指大动,先拿筷子夹了一个五丁包。

他咬了一口,点头,称赞道:“味道不错,你尝尝。”

杨静没动。

他吃完一只,放了筷子,又往杯里斟了点茶水,“我以前就发现了,你跟你杨启程,有一个共同的毛病。”

这话,陈家炳上回也说过。

他喝了口茶,抬眼看了看杨静,“就是,十分的不识好歹。”

杨静眉毛一拧,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你策划的?”

陈家炳鼻子里笑出一声,“真有意思,杨启程哪点儿值得我故意策划这么一出?我这人毛病不少,但有两个优点,一般人还真比不上。”

他放下茶杯,“第一,我从不勉强任何人;第二,我一向明着来,不会暗地里出阴招。对于你哥,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给我看场子的时候,我就让他跟着我干,他不答应。好嘛,不答应不答应,我陈家炳还缺人用不成?最近,我五次三番真诚提出想跟他合作,他还是不答应…我还真不至于没了他这公司就干不下去,从研发到生产,大不了我花个三年时间,从零开始。他杨启程今儿不选择和我做朋友,等我自己的生产线组起来,就由不得他不选择和我当对手了——杨静,我得说句实话,做生意的,最忌讳一味守成,小肚鸡肠。多个朋友多条路,这道理你哥混到这年岁了,还没弄明白。”

杨静微抿着嘴角,没说话。

陈家炳轻蔑一笑,“在我眼里,你哥这点儿成绩不值一提。”他看了看杨静,“至于你,小姑娘有点儿性格,那都是正常的。”他眯了眯眼,“…你这性格,和你妈当年还挺相似。”

杨静一震,“…你认识我妈?”

陈家炳似笑非笑,“你升学宴上,我一见到你就认出来了。杨启程怎么说的,你是他亲戚?我还纳闷呢,我怎么没听说,你妈还有他这么一个亲戚。”

杨静心中情绪激荡,克制着,又问一遍:“你认识我妈?你为什么认识她?”

陈家炳动作一顿,目光微微看向窗外,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半晌,才说:“我认识你爸。”

第45章 (45)往事(下)

杨静心中情绪激荡,克制着,又问一遍:“你认识我妈?你为什么认识她?”

陈家炳动作一顿,目光微微看向窗外,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半晌,才说:“我认识你爸。”

杨静更是震惊,身体前倾,急忙问他:“他现在在哪儿?”

陈家炳转头来看她一眼,“早死了,你一岁的时候,吸毒过量。”

杨静神情一呆。

陈家炳似乎是想抽烟,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口袋,又停住了,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杨静看着他,几分按捺不住的急切:“他…他是个怎样的人?”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了,对面是家花店,店主正将一盆一盆的花往外搬。都是些应景的品种,黄黄红红,喜气洋洋。

陈家炳看着窗外,脸上渐而现出一种复杂的笑,带点儿讽刺,好像也不止,“除了一张脸长得招人喜欢,你爸这人,没一点本事。”

他跟杨静父亲杨正认识的时候,两人都还是流窜街头的混子。

杨正这人讲排场,行事浮夸,遇事缩卵,还好斤斤计较,不怎么混得开。但他长了张十分好看的脸,就冲着这张脸,大批的女人甘愿倒贴。

陈家炳顿了顿,“有一天,几人攒了个局,你爸带了个姑娘过来,那姑娘就是你妈,孙丽。”

杨静攥紧了手指,认真听着,“后来呢?”

陈家炳眯了眯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记得那是个夏天,舞厅里乌烟瘴气,一股子汗味狐臭味。孙丽进来,就好像往这股浑浊的空气里喷了一股浓烈的香水,既格格不入,又突出得让人难易忽略。

她性格浮浅,听见一点什么好笑的,就咯咯咯笑个不停,半个身子歪靠在杨正身上,薄纱连衣裙里的那对乳、房,随着她夸张的笑声,也跟着乱颤。

这女人十分的浅薄,可这浅薄也仿佛成了她魅力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