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程手一抖,顿了片刻,继续去打,然而手上有汗,滑了一下,没打着。
他心里烦躁,连按几下,终于一股火苗喷出来,他将烟点燃,猛吸了一口,“梦见你出事了。”
杨静看着他,“是么?”
烟很快腾起,遮住了他的视线,“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你关心我吗?”
“这他妈叫什么话,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
杨启程一顿,抬眼看她。
杨静紧咬着唇,“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没关系。”
杨启程咬住了香烟滤嘴,蹙眉,“…你他妈什么意思?”
窗户没关紧,盛夏夜晚溽热的风吹进来。
杨静目光灼灼,仿佛一柄利刃,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
时间静止了。
窗户外面,城市的灯火正在融化,一切的声音更加遥远,只剩下模糊的回音——
“杨启程,我爱你。”
烟灰陡然落下了一截,腾起的烟雾一下便飘吹进了眼睛里。
这一个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没有像这样的软,也没有像这样的硬。
杨静的仍然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泛着光,可神情仍然倔强,像他第一次遇见她,像她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这样…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哑声开口:“别瞎说。”
杨静缓缓地,缓缓地咬住了嘴唇。
杨启程垂着眼,大拇指捏住燃烧的烟头,面无表情地使劲一碾,烟“呲”地熄了,“…厉昀怀孕了。”
杨静愣住。
杨启程大拇指被烫得发疼,他暗暗攥紧了,冷静地说:“杨静,这话我当你没说过,我还是你哥…”
杨静紧咬着牙,“你不是。”
杨启程沉默。
杨静声音发颤,“…你非得娶厉昀?”
杨启程抬起头,看向杨静,“…上回在镇上,加油站碰见的女人,你还记不记得?”
还年少,十四五岁的时候,杨启程干过一桩混账事。
喜欢一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情到深处,稀里糊涂地跟人发生了关系。后来,那小姑娘怀孕了。他自己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开始当一个父亲。然而他喜欢那姑娘,舍不得她受苦,所以决定辍学去打工,攒上钱,然后娶她。
没过多久,姑娘打电话来,痛哭说孩子已经拿掉了,又决绝地提出分手。
他不信,连夜跑去姑娘家里找她。
她站在窗户里面冲他喊:“杨启程,你别来找我了!”
姑娘的父亲拎着棍子出来,他没躲,站那儿生生挨了十几下。
之后,他各处漂泊,直到到了旦城,日子才好过些了。
他决心再去找那个姑娘,然而回去一打听,她已经早早地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杨启程声音发哑:“厉昀怀孕了…”
又是沉默。
过了许久,杨静赤脚踩着地板,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她身上一股浅淡的香味,夹杂一点汗味,方才那个荒唐的梦,骤然闯入脑中。
杨启程薄唇紧抿,避开了她的目光。
到近前,杨静顿了一会儿,忽弯下腰,凑上前去。
杨启程毫不犹豫,偏头躲开。
沉默。
杨静僵持在那儿,很久,终于直起身。
·
杨静回自己房间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摔上门出去。
电梯门打开,她走出去,站在大楼门口,闭了闭眼。
一睁开,仍然只有泼天的黑暗。
·
风从远处送过来,仍然带着一股潮湿的暑热。
杨静坐在马路牙子上。出门着急,钱和钥匙都没带,只带了手机。
她晃荡了很久,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记得有一次,也是大半夜,孙丽给了她五块钱,让她去楼下的杂货铺里待一会儿。
然而孙丽忘了,没有哪家杂货铺,那么晚了还会营业。
她记得那晚夜风料峭,似乎是在初春,道旁的树还没发芽,枝桠向天支棱。
她就一个人,从巷子这头,走向巷子那头,反反复复,安安静静的夜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空空荡荡回响。
后来,她回到楼里,在楼梯上坐下,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脚步声吵醒,急忙起身张望,上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急匆匆跑下来。他看见杨静,愣了一下,从旁边绕过去了。
杨静站在阒静的楼梯间里,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她就在那儿等着,看孙丽会不会下来找她。
等了很久,她冻得受不了,只得自己乖乖上楼。
孙丽被她的敲门声吵醒,一通臭骂。
杨静不敢惹她,等她骂完了,自己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挨边睡着。她转头,看见床头柜上放了一沓钞票,很厚,比她以往见到的都要厚。
后来,那男人又来过几次,每一次来,孙丽都特别高兴,第二天连带着对杨静也会和颜悦色。
有一天,孙丽甚至问她:“杨静,你想不想搬出去?”
那段时间,孙丽再也没有见过别的男人。
杨静心里生出一百个盼望,她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清楚那一定和那个西装革履,又有几分英俊的男人有关。
然而某一天,那男人再也没来过了。
日子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静捏在手里的手机陡然一震。
杨静急忙去看屏幕,却是陈骏打来的。
陈骏吞吞吐吐问她:“…怎么样?”
杨静没答,抬眼看了看天色,“…能借我两百块钱吗?”
等了没多久,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她面前。
陈骏在驾驶座上喊她,“杨静!”
杨静站起身,坐久了腿有些发麻,她站了小会儿,拉开车门上去。
“你拿驾照了?”
“还没,刚考了科目三,证还没拿到。”陈骏看她一眼,“想去哪儿?”
杨静沉默片刻,“…随便开吧。”
半夜,大马路上许久都看不到第二个车。
陈骏一言不发地开了半小时,回过神来,发现开到了沿河路上。
杨静忽说:“停一下吧。”
陈骏在道旁停了车,跟杨静一道下去。
旦河说是河,其实只是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多年无人维护,沿岸杂草丛生。
杨静说:“我夏天在这里游过泳。”
“我也来过。”
风吹过,一望无际的野草起伏成浪。
杨静站在浪中,草湮没她的膝盖。
她没回头,低声说:“我哥要跟厉老师结婚了。”
陈骏静静听着,没吭声。
“其实…是迟早的事。”
她明明清楚,却还是选择押上所有身家去赌一把。
杨静直到后来听孙丽有次喝醉了说胡话才知道,她其实去找过那个男人。她说她愿意离开扁担巷,另找个地方,靠做正经生意谋生,她所求不多,只要男人有空能去看她一眼。
杨静那时候觉得孙丽十分愚蠢,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女人这样卑微乞怜。
但是,她现在才明白,当你没有任何筹码又心有不甘的时候,你除了愚蠢,别无办法。
杨静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
旦河很近,就在眼前。
陈骏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丝毫未觉。
忽然,眼角余光之中,有什么纵身一跃。
陈骏一惊,抬眼一看,岸上再没有人。
“杨静!”
杨静浮在河中,高声问:“水里很凉快,你要不要下来试试!”
陈骏松了口气,“赶紧上来!”
杨静没说话,往水里一钻,像条轻灵的鱼一样划开了水面,缓缓往前,在她身后,荡开些许波浪,又复归于沉寂。
杨静越游越远,水声渐而听不清楚。
忽然,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一切都停了下来。
陈骏等了片刻,仍然没有动静,他有些慌了,大喊:“杨静!”
他从岸上狂奔至方才在杨静停下的地方,“杨静!”
河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陈骏毫不犹疑地跳下河,一边高喊,一边在周围寻找。
然而夜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破音的喊声,一阵阵回荡。
“杨静!”
“杨静!”
…
陈骏渐生绝望,停下动作,猛地一拳砸向水面。
他猛喘着气,然而只停了一瞬,继续向前方凫游,放声嘶吼:“杨静!”
忽然,在前方两三米的地方,一颗脑袋钻出水面,剧烈咳嗽。
陈骏几下游过去,一把将杨静拽住,怒吼:“你是不是有病!””
陈骏黑着脸,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上岸,又拉进车里,打开了暖气。
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浑身上下滴着水。
陈骏冷眼看着她浑身哆嗦,紧咬着牙关,“你就这么喜欢他,甚至要为他去死?”
“…我只是看看自己能憋气多久。”
她看陈骏似乎是不信,便说:“一分二十秒,退步了,以前我能憋两分钟。”
陈骏一眼不发,沉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杨静只得继续解释,“…我妈是自杀死的,很难看…”
陈骏没让她说完,心中一股怒火横冲直撞,再也忍不住,凑过去一把攫住按住她后脑勺,不由分说地低头咬住她的唇。
杨静挣扎,却被他箍得更紧。
他撬开她的牙齿,舌尖探进去,攫住她的,笨拙生涩地追逐…
许久,他停了下来,喘息看着杨静,声音沙哑,“跟我在一起。”
杨静安静地看他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怕你现在喜欢别人,我有耐心等。”
杨静笑了笑,还是摇头,“你这么好,还是留给别的女生吧。”
她顿了顿,“…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喜欢。”
沉默许久,陈骏转身坐好,发动车子,“走吧。”
开出去一阵,一路沉寂之中,陈骏忽然开口,“你刚刚…真的不想死?”
杨静看着前方的天空,城市的灯光将天色漂得灰白,仿佛是黎明的盛景。
杨静闭上眼,声音仿佛一缕轻烟。
“不想。”
·
杨静找了个宾馆住了一晚上,衣服洗后晾在空调下面,到早上时还有点儿湿,但也能穿。
她换上衣服,退了房,拿身上还剩下的钱,打车回家,在楼下买了两份早饭上去。
敲门立了片刻,杨启程打开门,一股浓重烟味扑面而来。
杨静看他一眼,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下巴上一圈胡渣。
杨启程瞧见杨静,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杨静换鞋进了屋,把早餐递给杨启程,回自己卧室,换了身衣服。
出来的时候,杨启程正在抽烟,跟前的茶几上,一烟灰缸的烟蒂。
杨静站在卧室门口,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杨启程,“程哥。”
杨启程抬头。
“昨晚喝醉了,对不起。”
杨启程没吭声。
“我只是太依赖你,所以混淆了感情…升学宴上没说的,我现在告诉你。谢谢你当年收留我,没有我,兴许你能过得更随意更无所顾忌。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比以前过得更好了,我觉得这样很好…”
不管那是什么感情,痛苦还是喜悦。
她停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看向杨启程,“…还有,祝福你跟厉老师。”
就在昨晚,她发现,人是没法憋死自己的。
当缺氧痛苦到一个极限的状态,求生的意志就会格外强烈。
她抵不过这样的意志,所以还是放自己解脱了。
封冻无垠的雪原,剩她一人。
天这样暗,路还这样长。
所以她得醒着,立刻出发。
第21章 (21)爱别离(上)
旦城的秋,从十月开始变冷。
缸子家的宝贝疙瘩小曹胤在变天时生病了,连发几天低烧,缸子一直在医院陪护。杨启程中午抽了点时间,去医院找缸子谈事,顺便探望小曹胤。
傻小子额头上插着留置针,被缸子抱在怀里,不哭不闹,就是精神不太好,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王悦呢?”
“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了。”
杨启程摸了摸曹胤的小手,“烧退了吗?”
“退是退了,就是容易反复,不信一会儿你再摸。”
杨启程搬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直入主题:“陈家炳今天来公司找我。”
缸子一愣,“说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