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厉昀总觉得,这距离有些近了,该再远点儿;可一方面,却又想再站近一点。

风把他指间的烟味送过来,她稍稍屏住呼吸,不那么认真地和他寒暄着。

有好一阵没见过他了,上次还是吃饭,他送她上出租车,她一直没敢回头看,到家了还觉得那烟味儿仍飘在鼻子跟前。

算来,也有好几个月了。

今天他似乎比上次晒黑了些,穿一件短款的黑色夹克,拿烟的姿势十分随意,眉目看着比上次更显深邃。

几句公事公办的话说完,一时就沉默下来。

厉昀看杨启程似有要走的意思,忽然问:“杨先生在做药材生意?”

杨启程一顿,看着她。

交浅言深了,然而…厉昀顾不得,只能一鼓作气,“我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最近急缺一批药材。杨先生若有意向…”大抵还是难堪,话说了半截,咬着唇,把最后的半截咽下去。

她低头避开杨启程一时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目光,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他的联系方式。”

杨启程伸手接过,烟灰断了一截,跌在地上。

厉昀随着那截烟灰晃了晃神。

“谢谢。”杨启程往名片上看了一眼。

厉昀抬起头,笑意坦荡了些,“我朋友很急,周围人都惊动了,我也只能答应说替他多留心。我认识的人少,本来只是随口敷衍的,恰好碰见杨先生,就想起来了,原谅我这么唐突。”

杨启程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

厉昀这一番冠冕堂皇霎时又给击打得七零八落,她总觉得他这一眯眼有许多说不出的意味,无论哪一种,都带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好,我会考虑。”

厉昀笑了笑,尽力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我得回去上课了,回见。”

杨启程点了点头,“杨静还是麻烦厉老师多多照顾。”

厉昀不想听见这个名字,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但还是笑着,“应该的。”

她很快走进去,进门时才借机回了一下头,然而杨启程已经上了车,车窗关着,看不清楚。

·

杨启程转头就把那名片给扔了,仍和缸子四处去找购货商,一家家尝试,一家家碰壁,最后没想到还真让他们谈成两家。那一阵,杨启程和缸子频繁往返于旦城和川藏,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倒觉得踏实,日子似乎格外有奔头。

大半年下来,两人稳扎稳打,又谈成一家。那是家刚成立的厂子,什么都缺,一口气就下了个大单。这单要做成了,今年就可以关张数钱等过年了。

激动便容易冒进,两人没做太多考虑,手头的钱全扔进去,进了三车的货,然而等辛辛苦苦拉回来,下单的那厂厂长卷款潜逃了,厂门口聚了一堆要账的工人。

小十万的货,就这么砸在了手里,原有的那几家购货商根本消化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缸子奶奶恰好这时候也病倒了,医院建议是立即手术。

如今钱全在租借的仓库里囤着,两人手里的现钱加起来上千都不到,经住院拿药一折腾,穷得恨不得要去大街上捡烟屁股抽,自然拿不出一分钱给老人做手术。

老人有点耳背了,要人扯着嗓子说话,她才能听见。她对自己得了什么病并不在乎,也不想开刀,拉着缸子的手,一径儿地说不想住院,想早点儿回去,家里杜鹃再不浇水都要死了。手背上青筋突出,像是饱经雨水冲刷的丘陵。

缸子就大声说,好,再住两天,做完检查咱们就回家。

最后,缸子回去给窗台上的杜鹃浇了水,开车去城南找他妈借钱。

晚上,缸子回来了。

杨启程给他开了门,摸过烟盒,把最后一支抽出来点燃:“怎么样?”

缸子一摸脸,声音是哑的,“…开不了这口。我坐车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吃饭回来,有说有笑的…她现在日子过得好,我真开不了这个口,让她为难。 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

可是,现如今能用的办法,全在《刑法》里头写着。

杨启程咬着滤嘴,一时沉默。

缸子也没说话,垂头坐着,压力要是有形的,恐怕此刻压在他肩上的,得是泰山那级别。

最后,杨启程把剩下的烟猛地几口抽完,抄起床边椅子上外套站起身。

缸子看他,“去哪儿?”

杨启程一顿,“…去找办法。”

临着学校,有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店里东西比较贵,学生们不常来。

杨启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这店还在营业,才推门进去。

他临窗坐着,盯着外面。没等多久,就看见厉昀出现在街道的那端。

她里面穿了条深色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风衣,头发散着,手里抱着一本书。过马路时,十分认真地先看右边再看左边,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在默念交通规则。

杨启程被自己这想法逗得乐了一下,习惯性地去摸打火机,又想起烟抽完了,只得放回去。

厉昀推门进门,扬头四下看了看,看到杨启程了,脸上立马露出一个笑容,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

厉昀把书放下,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杯奶茶。

她身上带了股寒气,大约是冷,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两人还是先寒暄着,围绕杨静。

厉昀说杨静这大半年来进步很大,成绩能排进班级前十了,时常还能进前五;又说她性格还是有点孤僻,不太合群,课余时间都是看书,不怎么跟同学玩。

奶茶端上来,厉昀双手捧着捂了一会儿,笑了笑,问杨启程:“杨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杨启程心里多少有些难堪,他这人不大习惯求人帮忙,更不爱欠人人情。

路分正道歧途,他跟缸子好不容易把两条腿从原来那灰色的境地里拔。出来,不能再往回走。既然打定了主意走正道,就得接受走正道的规矩和约束。

“厉老师跟我提过,说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

厉昀即刻心领神会,笑说:“是,他最近又开了一条产品线,正在到处找供货商。”

她一接到电话,便猜到杨启程恐怕是有事相求。一见面,见他形容憔悴,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杨启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试图分辨她这话是真是假。不至于次次这么巧,他要上楼,她手边恰好就有梯子。

“上回你给我的名片,我揣口袋里,洗衣服洗烂了。”

厉昀笑了笑,“是说杨先生怎么没有联系我那个朋友,害我还被我朋友骂了一顿,说我让他白高兴一场。”

这梯子,搭得太巧,让人走得舒服。

杨启程便说:“那厉老师,方不方便再给我一张?”

“再洗烂了呢?”厉昀笑了,掏出手机,“我直接给他打电话,帮你们约个会面的时间吧,好吗?”

三两句话,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杨启程便觉身上担子卸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上的人情。

从咖啡馆出去,杨启程将厉昀送至学校门口。

还是上晚自习的时间,校园里安安静静的。

厉昀问她:“进去看看杨静吗?”

杨启程眯眼往里看了一会儿,“算了,过两天来。”

厉昀趁着这会儿,偷偷地看他,赶在他视线转过来之前,又飞快地移开了。然而动静太大,还是让他抓到些蛛丝马迹。

她便有些窘迫,却也不只是窘迫,低头捋了捋发丝,轻声说:“我先进去了。”

杨启程点头。

厉昀没多说什么,最后看他一眼,走进校门。

她脚步轻快,因为知道下次见面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仓库里那批货很快便销出去,拿到钱以后,缸子立即让医生安排手术。

缸子好奇杨启程是找到了什么办法,然而问了几次,杨启程都不肯说,他怕他是铤而走险,又去捞偏门,但看他平日里还是坦坦荡荡的,也不像是走了夜路怕见鬼。

他把杨启程的朋友网在心里排查一遍,没费什么功夫就有了答案。

手术很成功,缸子奶奶在医院了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休养去了。

杨启程寻了个时间,报恩。

他约了厉昀去旦河边一家餐馆吃饭,席上委婉提出要给她提供点儿金钱报酬。

厉昀暂时放了筷子,笑问杨启程:“杨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老师吗?”

杨启程没开口,等着她自己说。

“我爸自己有个厂子,做电子仪器的,他一直想让我学经济,毕业以后女承父业…我爸小时候成绩不好,总被老师教训,还被体罚过,所以以最讨厌老师这个职业。我那时候很叛逆,一定要和他对着干,大学就报了师范。”

杨启程不由看她一眼。

看不出来,表面温婉柔顺,实则有一根反骨。

杨启程听懂了,她既然有这样好的家世,自然不图他什么金钱上的报酬。

不图钱,那就…

杨启程推开卡座的窗户,问厉昀,“我能不能抽支烟?”

厉昀浅浅笑说:“随意。”

杨启程把烟点燃了,斜斜地叼在嘴里,看着外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抽。

厉昀看着他。

他抽烟的时候,眉头总是蹙着,似有满腹的心事。因此,大约不是他抽烟的姿势吸引人,而是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吸引人。

吃完饭,两人沿着河畔走去停车的地方。

今天起了雾,荡在河上,水流的声音却很清澈,空气里一股带着腥味的潮湿。

饭吃完了,路眼看着也要走完了,这恩还没报。

杨启程只得开口,“厉老师,这回的事,十分感谢…缸子也说想请你吃饭,只是家里有人刚做完手术,他暂时脱不开身…以后,厉老师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顿了半晌,厉昀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启程便觉自己这番冠冕堂皇一下像是捶进了棉花里。

他有点儿烦躁,又去摸烟盒,厉昀突然停了脚步。

他反射性地跟着停下,手里动作也停了。

厉昀抬起头看他,目光忐忐忑忑,“…那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杨启程愣了愣,“…什么?”

“我不要你谢我,只要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愿意腾点时间出来,跟我聊聊天。”她声音有点轻有点飘,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是以到最后,难堪得眼里都像是泛了点儿雾气。

杨启程一下就说不出话来,静了许久,他说,“好。”

将厉昀送上出租车以后,杨启程顺道去看缸子的奶奶。

缸子的奶奶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住一楼,占了个小院儿,院里摆了许多盆花,还有株吐蕊的白色山茶。说要拆迁,已经传了很多年,但始终没个准信儿。

屋里开着电视,缸子奶奶腿上搭了块毯子,缸子正一边扯着嗓子跟她说话,一边剥着柚子。

他见杨启程进来,立即笑问:“往哪儿浪去了?”

杨启程往旁边坐下,懒得理他,只抬高了声音问奶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缸子拿脚踢了踢杨启程等着,“问你话呢?”

杨启程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我他妈总要晓得你路子从哪儿找来的吧,你要是去卖屁股…”

“你他妈怎么不去卖屁股?”

“那也得有人要啊——行了,你也别瞒着我,杨静那老师是不是?”

杨启程没吭声。

缸子把剥干净的柚子肉放进奶奶手里,“都过了一年了,难得她对你还是这么挂心。人也不错,正儿八经家庭里出来的姑娘。”

杨启程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直说,别跟我这儿放烟雾。弹。”

“我就想说,你要是觉得人好,这情承了也无所谓,要是没这个想法,那就算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你帮了我,往后有用得着的,我给她当牛做马去。”

杨启程沉默。

缸子瞅着他,嘿嘿一笑,“得嘞,敢情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我瞎操心。”

最后,缸子摇头晃脑地问他:“老杨,知道昀什么意思吗?昀者,日光也。”

第12章 【增】(12)日光(上)

时间一晃,又到开年。

杨启程手里有了点余钱,便寻思着从扁担巷里搬出来。杨静逢年过节还要回去住,然而小姑娘如今愈发大了,两人住那么一个闭塞的小房间里,终归是不方便。最后,杨启程委托缸子帮忙看了套房子,一次性付了半年的租金。

正这时候,那谣传了三四年的拆迁,终于出了政策。

缸子高兴坏了,他奶奶住的这两层楼带个小院儿,拆下来怎么着也得上七位数。缸子心思便开始活泛,这一趟趟入藏,赚的都是辛苦钱,既然做生意,那就得做个大的。正好,之前那厂长卷款逃跑的厂子要拍卖,缸子便跟杨启程商量,等拆迁款下来,两人就把厂子拿下来,自己来做。

有了上次教训,这回杨启程十分谨慎,这事不是一拍大腿就能办下来的,里头许多关窍,背后要是没人指点铺路,压根打不通。上百万下去,很可能连个水花都砸不出来。

然而缸子有一点说得不错,要做生意,就得做个大的。倒买药材赚差价是最低端的活,利润的大头还是在生产销售那一块。好比说一支口服液,成本只有几毛钱,经过包装上市,一支就能卖出十倍的价格甚至更高。如今这一块市场还没饱和,蛋糕烫手,就等着有胆识的人去分。

两人正为这事儿连番奔走,杨启程收到厉昀的一条短信——她过生日,邀请他去。

这一阵,杨启程总是无端想起缸子那句话:知道昀是什么意思吗?

他觉得这姑娘就像她名字一样,连那点儿小心思,都显露得十分透彻——小心思,得让人看得出来才有意义。

这不是一个多复杂的人,家世也甚为清白,性格、相貌更是挑不出一点错。

一个男人,拼搏一辈子,也无非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

而他之所以还在犹豫,就是厉昀这条件,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出挑了。

无论他摆出什么姿态,都有点儿像在倒贴。

生日当天,杨启程前去赴约。

一桌子人,都是厉昀的朋友。杨启程自知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咸不淡地寒暄着。倒是厉昀,时时处处以他为中心,无论说什么,话锋最后总要将他捎带上去。

吃完饭,一行人去舞厅唱歌。

杨启程早年在这样的场所待惯了,只觉得吵,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抽烟。

没抽几口,一人拿着话筒喊他:“给你们点了首歌!”说罢将厉昀往他跟前一推。

杨启程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广岛之恋》。

他指间捏着烟,缓慢地抽了一口。

摇晃的灯光里,烟很快散了。

他抬头看向厉昀。

厉昀也在看他,微仰着下巴,轻咬着唇。

杨启程眯着眼,坐着没动。

前奏快放完了,杨启程还是没动,厉昀脸上的表情渐有些挂不住,“这个歌我不太会,你们唱吧。”说着便要把话筒递出去。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把烟掐了,站起身,“换一首。”

厉昀目光微敛,片刻,嘴角抿出一抹笑,低声问:“唱什么?

杨启程接过话筒,走近一步,手虚虚地往她腰间一搭,低下头看着她,声音沉沉:“…陈百强的那个歌。”

厉昀眼皮一动,“…《偏偏喜欢你》?”

静了半瞬,杨启程沉缓地“嗯”了一声。

散场的时候,厉昀把朋友一一送上车。全部送完,转头一看,杨启程正靠着车边抽烟。

她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过去。

街上汽车驶过去,寂静被打破,转瞬却又归于更加浓稠的寂静。

厉昀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脚下也仿佛下陷着,有点落不到实处。

她轻轻地攥着手指,缓慢走过去。

杨启程这时候抬起头,“都走了?”

厉昀点头。

杨启程站直了身体,弹了弹烟灰,“送你回去?”

厉昀抬眼看他,“再陪我一会儿。”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又说:“…你没送我生日礼物。”

杨启程看她,“想要什么?”

厉昀说:“得你自己准备的才作数。”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厉昀沉默了数秒,轻声说:“我有点怕你。”

杨启程咬着滤嘴,笑了一声,“怕我什么。”

“不知道,”厉昀抬着头看他,“…觉得你很远。”

她声音很低,最后一个字仿佛是跌进了夜里。

她说完,谁也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