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吭声,只是带马往前走了两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达喀和那些兵丁都觉得心里一毛,仿佛一座大山压过来一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另一名骑灰马的持弓者驱马前冲,低低喝道:“滚开。”他的嗓子沙哑难听,就如同两把钝刀相互摩擦一般。七曲兵丁还没回过神来,那匹灰马已经鬼魅般冲入场中,他的手在空中飞舞,弓弦撕碎空气,啪啪连响,那些七曲人的后脖子都是一痛,全被弓弦弹出了一道红痕。他兜了一圈,冲回高丘,不露声色地用拇指上的黑铁扳指轻轻扳动牛角弓的弓弦。

“滚开。”他又哑着嗓子说了一声,随后慢慢地抽出了腰间一柄长刀。那柄刀的刀背笔挺,如亮银一般晃眼。

百夫长达喀目光闪烁,知道那人再冲下来,就不是用弓弦扫脖子那么简单了。他狠狠地扫了那几十名骑者一眼,喝道:“咱们走着瞧!”

我母亲舞裳妃赶过来时,那些七曲弓兵已经跑了。她看了看缩在地上哭泣的昭容,也只是叹了口气,让两名侍女将她扶回斡耳朵去休息。

她仰着头,对那些高高坐在马上的人说:“瀛棘今日落难,各位大人见义施援,虽然不知道各位是谁,这份恩德却不敢忘。瀛棘的营地简陋难看,无法待客,但贵客到了,总能下马去喝杯热酒吧?”

那名哑嗓子的骑者歪着头看了看舞裳妃,舞裳妃虽处乱世,依旧衣着不乱,她身着黄罗银泥裙,罩着银狐帔帛,露髻上的金玉扣上悬吊着一枝坠子,上面坠着的金冠豸照亮了他们的眼睛。那是瀛棘王家才能有的饰物啊。骑者嘿嘿了两下,用铁扳指扣着刀背,又喝了一声:“滚开。” 那个灰马骑者年岁不比瀛台合大多少,灰扑扑的脸上似乎没有人的生气,左脸上像是被虎豹一类的动物拍了一爪,留下狰狞的痕迹。

我三哥瀛台合大怒,虽然知道不敌,还是一低头,拣起了那支自制的长枪,抓在手里,指向灰马上骑着那人:“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可是你辱我瀛棘,我有一口气在,也得杀了你。”

那些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小孩,哈哈大笑起来:“好。没想到瀛台家还能有这样的小孩。”

孩儿兵的首领赤蛮飞马赶到,见了这场面也是吃了一惊,他勒住座下的马,一伸手将腰上的短刀拔了出来。他的目光是青色的,灼灼有光地扫着当场。

“想杀人吗?”他轻声地嘿嘿笑着,“那就和我打吧。我正好要放松放松筋骨哩。”赤蛮的勇武人人知晓,他一赶到,瀛棘的人就都松了口气。

“快意侯,你先回去吧,”赤蛮满不在乎地说,“这里就交给我啦。”但瀛台合看了刚才那灰衣骑者的身手,心中却害怕赤蛮单人独骑不会是对方敌手。

“我不走。”他喝道,与赤蛮并肩站在了一起。

“有意思。你们都不怕死吗?”那灰衣骑者喝道,一抖马缰,灰马人立而起,两只硕大的蹄子在空中舞动。

我三哥瀛台合瞪大双眼,知道这人鬼魅般手捷马快,一旦放马冲下来,面对面的人便是人头落地。他死死握住手中长矛,准备一到其时就往那人的灰马上搠去,但灰马前蹄落地,却是掉转了个方向,那数十人同时拉转马头,绝尘而去。在齐起齐落的数十马蹄腾起的大团雪雾里,舞裳妃看见那名虎皮铠的持弓者在马背上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

赤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刀子插回腰里,一副可惜了的样子。舞裳妃娥眉紧蹙,一脸忧色,也叹了口气。他们的叹气声一个粗犷而大声,一个悠长而几不可闻。

快意侯瀛台合眨了眨眼睛,这才知道害怕似的问:“那些人是谁?”

舞裳妃叹了口气,道:“他们都是徙人啊。就是那些过去被瀛棘放逐到北荒去的罪犯,盗贼和杀人者。原来他们还没死,以后瀛棘的麻烦,看来会更多啦。”

赤蛮说:“这些人强壮剽悍,来去无踪,就像荒地里生活的狼啊。他们盯着人的目光也真像狼。主母,我还以为他真要扑过来了呢。”

我母亲舞裳妃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突然红了红。

在回去的路上,舞裳妃看到一片草场边有十数个小孩蹲在那儿搂草,我五哥寻花侯瀛台乐也在里面,他边哭边拣,用脏乎乎的手抹着脸,却始终不敢停下手来。

“去,”她笑了笑,对下面的人说:“去把他抱来。”

“八剌蛮,”她叫着他的小名,“你哭什么?”

“我饿。我冷。” 我五哥瀛台乐擦了擦脸,嗫嚅着说。他被人看到了自己在哭,未免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瀛台家的幼儿,从小就被教导流血不能流泪,虽然他此刻才五岁,却也知道流泪只能被家里尊长鄙视。他和我四哥瀛台彼是同胞兄弟,母亲是朔北部一位那颜的女儿,离世得早,瀛棘部祸乱后,伴当缺乏,无人照管,便暂由奶妈和府里的斡饽勒照顾着。

舞裳妃用一方丝帕将他脸上的泥污擦干,对楚乐说:“喂他一点奶吧。”

楚乐就在风里解开衣裳,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每一星星点点的白色汁液从瀛台乐的嘴角被风抖了出来的时候,那些别的小孩就看得直了眼。

舞裳妃耐心地看他喝完奶,问他:“你四哥呢?”

“他肚子疼,抽筋,被营里的斡饽勒领回去了。”

“嗯。” 舞裳妃点了点头,“小孩子家,也不能逼迫太过了。跟带队的老人说一声,这些孩子,累了就歇上一歇,他们将来都是我们瀛棘的血脉啊。”

一位穿着灰领兔皮袍的老人过来行了礼:“王妃话中的道理,我们也知道;但好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回,如今各家马匹和牲口的草料缺口都还大得惊人,实在是不敢放松啊。”

舞裳妃认得此人叫贺拔离,原是跟随了前山王整整50年的大那颜,大儿子贺拔当就是在西凉关自尽的武威卫统领,剩下的如今其余七个儿子又都被征召入青阳西征的部队。舞裳妃见他白发披散,手上也被草芒割得糊满了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楚乐刚刚掩上衣襟,舞裳妃摸了摸瀛台乐的头顶,说:“好了,八剌蛮,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瀛台家儿郎,身上流着巨熊的血……”

“我再也不哭了。”我五哥 瀛台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靴子尖。

舞裳妃微微一笑:“倒不是说男子就不兴哭,可是我们要知道为了什么才哭。饿不值得哭,冷也不值得哭。”她又叹了口气,“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真正的英雄豪杰也有悲哀的时候呀,有多少人看清了命运从指上发出的箭矢,却发觉自己无可避免地向前行,那时候才真该哭上一哭呢。”她望着前方的空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摸着他的头说,“你说,八剌蛮,你这会就哭完了,到时候怎么办呢?”

“是。” 瀛台乐噙着泪小声地回答说。他不明白舞裳妃说的话,转头望了望横亘在身后那一片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草垄,还是有点想哭。

“晚上要是冷,就和四哥到姆妈的屋里来。这边人多暖和。”

“是,知道了。”寻花侯瀛台乐恭恭敬敬地说。

舞裳妃蹙着眉头扬脸看着天空,在那廓寥的灰色苍穹里,已经有一些细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贺拔离,你继续带着他们干吧。”

那一天晚上,营地里头咳嗽声不断,每一个人在梦里都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天明的时候,他们僵直地爬起身来,从卡宏中探出头去,发现屋外一片茫茫银白,再无第二种颜色。厚厚的大雪又重新塞填满天地间所有的缝隙。祖宗的英魂眷顾,只是从苍天与诸星辰手里,抢回了短短的七天时间啊。

第一卷 阴羽苍狼 五

北荒的冬天,白天极其短暂,而黑夜无比漫长。太阳刚刚露个头,就会滑落到地平线下,时间仿佛只够烧开一壶茶。

青阳的骑兵们缩在毛毡帐篷里不敢出来。他们每人都躲在厚厚的皮毛罩袍里面,毛毡帐篷是双层的,地面上铺着厚毛地毯,营帐里生着火,即便如此,依旧是苦不堪言,他们的胡子上结满冰霜,脸被粘在风帽上,铁甲和枪支的每一下碰触都能引起肉体的剧痛。第二天夜里,有300匹马冻死在营地里,他们终于受不了了,都统制苏畅于是下令拔营暂时退回到更暖和的玉龙山南去躲避严寒,预备开春再回来。

瀛棘部的人们则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半人深的卡宏里。他们埋头闭眼,如同婴儿蜷曲在子宫里,不动不说话,仿佛热气会顺着话语从他们的咽喉里冒出去。堆积在屋子里的厚厚黑草,在黑暗中缓慢地散发出热量。躲在卡宏里过冬比青阳人要好过些,但瀛棘人的肚子里是空的,要把它忘掉,也不那么容易。

“东陆的东西,怎么可能都抛弃呢?”书记官长孙鸿卢张扬着满头蓬松的白发,端坐在幽暗的松明灯下说。他的眼睛不好,因而总是凑得离火太近,周围的人就时不时地听到闻到头发烧焦的嗤嗤哧哧声和一股焦味。“就说这墨吧,瀚州哪有墨呢?还不是得到宛州去买。”

“大君下了令,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吧。再说,宁州不是也有墨吗?”他8岁的孙子,注定要继承他的书记官职务的长孙龄趴在边上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老头得意地说,“宁墨多用松烟,色青而浅,不和油蜡,适合写在质松而厚的纸上,书写起来颜色疏松干淡而纹路发皱,如同一层薄云从青天上飘过,这就叫作蝉翅拓。宛墨加入油烟和蜡,颜色乌黑而有浮光,叫作乌金拓,才适合写在羊皮纸上,成为流传千百年的史书啊。阿龄,你可要记住,不论多么伟大的大君,多么伟大的部族,若是没有这些纸和墨,都只是些水上的浮光掠影,留不下任何东西在后人的心里……阿龄,快替我磨墨,今晚上会有许多东西要记录。”

阿龄用双手捧着那根大墨锭,吱吱嘎嘎地磨着,他必须不停地往砚台上呵气,才能使墨水不结成冰。他一边磨一边抬头看着那个快乐的老头,他正在把头伸到火里,眯着眼吟哦一本东陆来的诗册。

“读诗词真的可以让人忘记饿肚子吗?”小书记官问。

那一日晚上,瀛棘王的斡耳朵的火塘里生起了一团大火,墙壁上插着的火把,把大团大团的松脂滴到地面上。部族里的王公大臣,那些还领着合萨、别乞、那颜、将军身份的族人都聚集在此。其实这会他们除了标示身份的服制军徽外,早已失去了可供驱使的奴仆、兵丁、奉禄,什么都没有了。

瀛棘七姓,为瀛台、贺拔、国、白、万、纥单、长孙,每一姓都有一大那颜率领,而扶风、蛮舞部落则为其世代姻亲部落,此时坐中也颇多两部落随嫁而来的老奴和武士那可惕。

瀛棘王倚靠在一张马鞍和一堆厚厚的皮毛上,那是他临时的王座。他端坐在踏火马上的时候,如同一尊天神的青铜雕像,稳定,腰背挺直,但在室内的熊熊火光下,他们可以看出他老了。他在浓烟下更加细眯的眼和眼角的皱纹都变得清晰起来。沉重的火铜盔甲上,一根额铁长长地延伸到鼻梁上,给他的眼睛投下一道匕首一样的影子。

那名老侍卫守护在他的身后,他已经老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一根稀疏的花白辫子还压在他半秃的头顶上,更是让人为他担忧。这名老叶护从瀛棘王十二岁起就服侍他了,原本已经领了赏赐回乡养老,但新安惨败后,宫中护卫大都被调去守城,瀛棘王又将他叫了回来补缺,却没想到,最后却是这么一位老家伙能随他到北荒来。

我父亲瀛棘王高坐在马鞍之上,那时候,在他右手边,坐着他那些老而孱弱的大臣们,在他左手边,坐着尚且需要照顾的妃子和儿子,更小的孩子们拥挤在靠后边的一个角落里。昆天王的目光阴暗如乌云下的猫头鹰,他和自己的扶风部武士挤在西角上。那时候,我偶尔可以坐起来,转动着柔弱的脖子往四处看。我通常不会这么做,因为它会耗费我原本不多的力量。我喜欢仰躺在楚叶温暖的怀里,这样我就只能看到那一片隐没在黑暗中的屋顶。因为寒冷,人们的呼气变成了水,然后又从黑色的屋顶上滴下来,慢慢地冻成倒挂的冰柱。火光把他们摇动的影子映在上面。

这座大厅虽然比一般卡宏庞大,但无法同昭德殿相比较。他们个个面色惨淡,比外面那个寒风呼啸的荒原还要白。他们拥挤着坐在一起,这不是要我们像青阳的蛮子那样,与野兽混杂而居,没有区别了吗?那些军旅多年的勇士和那颜也就罢了,别乞是瀛棘部落的贤者,合萨则是神灵的使者,他们的地位原本远高于那些武夫,此刻却被迫挤在这些粗俗的军人堆中,闻着兽皮和金属的气味,闻着汗臭味,感到非常地不习惯。按照他们的想法,即便是在王面前坐下来,也应该文武分列左右,照尊卑排列座位才是道理。

我倾听了一会他们的吵嚷声,努努的话语混杂在风的嘈杂里,许多语调颇为激动。他们说是因为这儿闻不到海的气息,令人惊慌。我那时候还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我想象得出来他们的悲伤和痛苦。我打了个呵欠,不明白他们拥挤在这里作什么。我盯着楚叶烧红的脸膛看了一会,就昏昏睡去。

后来,我听我无所不知的老师告诉我,那天晚上,挤坐在几名地位卑下的那可惕之间的大合萨突然哭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几乎与天神一样的大合萨哭,但大家都没有觉得奇怪。他们已经麻木了,仿佛觉得他现在不哭倒是不对似的。

“你为什么哭?” 瀛棘王高坐在马鞍之上问道,他依旧是不可击败的。他们传说瀛台檀灭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败仗,西凉关新安原一战若是由他统率,瀛棘也不会败。此刻,这位因为一场可怕的败绩而坐上王位的人直言不讳地对神的代言人说道:“你老了。你的神被击败了吗?”

大合萨愣了一下,抹了抹脸上的泪,他说:“神是不可能出错的,他的意旨我们不该妄自猜测。”

“那么星辰又和你说了些什么?”瀛棘王带着明显嘲弄的口吻问道,“我们瀛棘是不是该死了?”

“凡是腐败的地方,就有新叶子重新生长起来。我们瀛棘是不会死的。”大合萨嗫嚅着说。

“这话说得很不错,”瀛棘王点了点头,居然赞许地说,“你的神并非全无道理。”

他转头对大厅里的每一个人说:“高贵的合萨和别乞们,你们一向以贤德和智慧超于族人而自夸,此刻连你们都垂头丧气了吗?连你们都低下头了吗?那我们的族人怎么办呢?我们何必要跋山涉水到这儿来呢?我们该当在白梨城下就承认失败。白梨城被燎烈的大火烧毁的时候,你们每一个人不是都在场吗?为什么你们不在那时候死去呢?”

“知道青阳为什么来打我们吗?”他问。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抬起头来,他高声说:“因为他们不喜欢我们修建自己的城。他们说草原的中心是朔方原,而不是白梨城,而现在整座草原上的人都到白梨来学习仪礼。瀚州也只有白梨城才知道国王之礼、国君之礼、贵族之礼的区别了。白梨的存在让他们觉得自卑。”

“你算说对了一半。”瀛棘王说。他用马鞭敲着自己的靴子,慢悠悠地回忆说:“青阳早就处心积虑地要让整座草原承认他们才是真正的首领,但我们这场祸事,却是自己招惹起来的。两年前,我怀王与青阳国君在泯池盟会,青阳国君以大礼向怀王俯首深拜,但怀王却只双手一拱,作了个揖。其时青阳国君之下,个个怒不可遏,我瀛国合萨引经据典地说,按仪礼规定,国君见国君,不过作揖,国君只有见国王时才深拜,你们怎么连这也不懂。青阳确实不懂仪礼,但他们很快就学会了。”

他慢悠悠的语气里突然充满了怒火,他大声地说:“现在青阳是我们瀛棘的父,我们的国君见他们的国君之面时,要跪拜俯首,他连作揖都省去了。这就是仪礼。你们也懂了吗?”

瀛棘王把他的怒火像旋风一样撒满大殿,众多的人都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去。

“你们这些合萨与别乞,总以为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事物,能懂得别人所不懂的道理,你们高高在上,看不起领兵的武夫和那颜们,可是现在最先垮掉的也是你们。你们以为我们已经投降了吗?不,我们还在打战!我们靠我们女人的肚子,我们小孩的牙齿,我们老头的肠胃在打战。

只要我们能活下去,就是青阳的失败。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尊卑座次了,不要再提什么服制仪礼了,既然这儿没有城墙,我们就要学会按照北荒的方式活下去。把你们手上的书烧掉取暖,把你们冠子上的饰物撕掉,叫书记官过来,”瀛棘王厉声喝道,“记下我的话,让每一个人都看到,我要你们全都忘掉白梨城里的生活,重新学会做一个北陆人——再没有贤者和勇士的区别,没有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同饮龙牙河水的人,我以有熊之名发誓,今后你们都将平起平坐,都是我瀛台檀灭的兄弟。”

他的话在底下挤坐着的人群当中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反对声和拥护声,如此一来即没有贵族和平民之分了。自瀛棘在白梨建庭三百年以来,世袭贵族垄断着知识和权力,平民永远也没有机会摆脱他们的阶层,爬到贵族的地位。此刻瀛棘王却要任何人都可以拿到这些东西,瀛棘岂非将要名分大乱。

“记下我的话!”瀛棘王咆哮如雷地喝道,“这是一个新瀛棘的开始。”

“你不用说,我也会把每一句话记在本子上的。”长孙鸿卢睁着他那昏花的老眼说,他用毛笔在光光的羊皮纸上又涂又抹,写得飞快。

“每一句话吗?难道我说每一句话的时候,你都在我身旁吗?”瀛棘王问。他眼睛里的光芒又狠又亮。

“我虽然老了,眼睛不好使,但我的耳朵还灵得很。你说的话,总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的。”长孙鸿卢笑咪咪地舔了舔笔头回答说,他的嘴角被宛州来的焦黑的墨给玷污黑了,让他看上去如有一张非人的花脸。

瀛棘王别过头去不看他,他才不会和这样的老头计较。

他已经抛开了过去那个老朽僵固的白梨时代,作做为他踏在阴羽原上的第一脚。这是从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年老的瀛棘人低下头去,但更多的年轻人却抬起了头,灼灼有光地看着他们的王。

天亮了,但白日只是短暂地冒了个头,随即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地平线下。暴风骤起,仿佛一匹洪荒巨狼复活了过来,在卡宏外呜咽咆哮,把雪山吹崩,把冰原冻裂。这是人和天地永无止境的搏斗,谁更有耐心谁就能胜利。在最冷的日子里,他们躲在屋子里,任凭外面苍狼和其他猛兽狂暴地把仅存的珍贵的种马和母牛拖入暴雪之中,他们即便躲避在厚厚的草被下,也能听到猛兽咬啮骨头的刺耳声音。没法警戒,因为哨兵会被冻死在窝棚里。雪原上有各种各样的古怪声响,在最寒冷的夜里有蹊跷的号角声和狼的嚎叫。瀛棘人始终觉得,在外面呼啸的风雪里,有一些眼睛在观察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神灵鬼怪在冰原上游荡——也许就有冰鬼。这儿没有人见过冰鬼,这个可怕的名字都带着刺骨的阴冷。冬日的北荒是属于它们的。

偶尔风会停下来。孩儿兵们就谨慎地绕着营地巡逻,他们经常发现尚未被掩盖的巨大的脚印。这块土地上还有巨熊,它们在荒野的深处拥有自己的领地,唯一看到过它们的人是赤蛮。

赤蛮只是一名稍显瘦弱的小孩。他只是名奴隶的儿子,他父亲原来为前山王座前的一名铜阶那可惕喂马,命运本该让他也追随父亲的职业,一辈子都为瀛棘部填槽刷马添料,但随着西凉关的惨败,赤蛮的星轨命运却发生了离奇的转折。那一战,让他的父亲把性命留在了西凉关他照料了一辈子的几匹马尸体旁。步行逃回白梨城来的几百名败兵中,就有一个是赤蛮。那时节,所有的败兵都面目如死人般难看,他们的头上飞舞着黑色的鸦群。赤蛮行进在他们当中,背上背着他父亲的头颅,鲜血把他的背染红了,他却浑若无事。瀛棘王看过他的目光后,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对边上的人说,这孩子可以入武威卫呢。

武威卫本是瀛棘王的近卫军,在瀚州拥有不败的威名。每一位普通卫士的权力和威严都大过其他部队里的千夫长。瀛棘部建庭瀚州东隅二百年不倒的威名,所仰仗的名将几乎都是从这里面被挑出来的。不过瀛棘王说那句话的时候,瀛棘已经没有武威卫了,这些最忠勇的战士已经被分散填充在西边殇州夸父之战那可怕的空洞中了。后来瀛棘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收集起十五岁的孩童组成的一支轻骑。前山王,现任的瀛棘王便让赤蛮,这名奴隶之子当了这支孩儿兵统领。

后来等我长到和他一样高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睛其实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加清澈平静,波澜不惊就如同一面镜子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比如说,他仿佛根本就不怕冷,他可以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打滚,像狼一样嚎叫。在那些晴朗日子里进行的巡逻中,他总是孤身前进,一个人走得越来越远。有一天他出去后没有回来,直到两天后他那匹受惊不小的马才把他驮了回来。他被大家发现的时候,右脚的靴子不见了,露着发黑的骨头和血管。骨头上还有獠牙咬啮过的痕迹。

那时候我们已经熬过了最冷的夜,天气虽然还是酷寒,但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变得暖和了。饥荒又开始了。部落里的大人原指望靠猎取那些在背风的草场上过冬的大群丽角羊维持温饱,但被派出去寻找野羊群的斥候个个都被冻成重伤,却没能带回来一点好消息。它们也被这场旷古未遇的严冬给赶跑了。瀛棘的人们开始嚼那些牛羊吃的黑草,那些干草能让牛和羊活下去,却不能填饱人的肚子。还有些人趴在龙牙河边的冰窟窿旁不停地喝水,把自己喝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水囊。他们多半就在河边冻死,从里到外的冻成一个大冰坨子。

不找到这些羊,所有的人就都要饿死。

“我看到那些羊了,它们向西去了。”赤蛮冷静地说,他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别人发生了什么。大合萨看过那些巨大的牙印后,说:“那是熊牙的痕迹啊。”他的乞灵和药草也没能完全治好他脚上那可怕的伤口,打那以后,赤蛮的右脚就不太灵光了,走起路来始终有点跛。但从此没有人敢对他的勇气和力量有些微怀疑,他是被巨熊祝福过的战士。